12.08 故事:20歲的算命先生張海洋

1


穿著灰色大褂的男人推了推耷拉在鼻翼上的無框眼鏡,又抹了抹一腦門子的汗,衝著張海洋認真地說道:“大師你說過,七天後來這裡找你。”


“是嗎?”張海洋咂了咂嘴,蹙著眉頭想了半晌。按說自己才20歲,不應該得痴呆症,可就跟腦子裡讓人挖去一塊兒似的,死活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張海洋伸出左手,剛想掐指一算,就被男人吞吞吐吐的聲音打斷:“你看看你這樣兒,靠譜嗎?”


“覺得不靠譜你還找我?”


張海洋剛要出口罵人,猛地想起最近因為公園門口撞死個人,然後都說能看到鬼,大家都嫌晦氣,不願意往這邊來了,弄得生意不景氣。再拖下去,房租沒著落,房東大媽得指著鼻子給自己好一通海侃。他伸手抓了抓自己腦袋頂上一窩顯得營養不良的雜草黃毛:“行吧,我張道人說話算話,咱倆立馬動身。現金還是刷卡?”


張海洋接過男人遞來的足足一厚打紅色鈔票:“對了,咱去哪兒啊?”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2


張海洋看了看高鐵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下意識摁了摁疼痛難忍的脊樑骨。上個禮拜他被車從身後撞了一下,說起來奇怪,當時竟然還能站起來,自己一拐一拐地往家走。明明看不到傷,但就是脊樑骨一到陰雨天疼得萬蟻噬心。


他的手指甲死死摳進掌心肉裡,也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喝兩口吧。”他勉強抬眼一看,男人把盛好的熱水遞給他。


“謝了。”張海洋沒好氣地接過,盯著那杯水,懷疑這裡面是不是下了藥。


這男人連高鐵票都提前訂好了,可偏偏張海洋連他是誰都記不清,被動得要命,生怕人家把自己拐走賣山溝裡去。


他給自己佔了一卦,卻發現卦象一片混亂,以他的水平根本參不破。


其實張海洋也沒什麼水平。看相說你是福祿星下凡,也就是看你印堂不黑;卜卦說你今後仕途大順,也就是解卦解了個三四成。再倒買倒賣點兒盜版風水書,每個月賺幾千塊錢,足夠他一人混吃等死地在京城活著了。唯獨不會看手相。


但這點兒本事,比他親爹差遠了。


張海洋想到他爸時,眉眼間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厭惡。可當目光瞥到男人放在桌上的高鐵票時,他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3


“你要去B市?”


B市是張海洋的老家。


男人點點頭,將一個蓋著布的盒子從他隨身帶的包裡抱了出來。


張海洋看著再熟悉不過的樣式花紋,驚得低喝一聲,手忙腳亂地拿布重新給他蓋上:“你瘋了啊!這東西怎麼隨便拿出來!”


男人一言不發,順著他的力道將骨灰盒又抱回包裡:“我得安置個人。麻煩你了。”


張海洋疑竇叢生,事情越發不對勁起來:“安置就安置唄,都化成灰了我也沒法給人家跳大神,那你還找我幹嗎?”


他愣了一下,低頭推了推那副無框眼鏡,輕聲道:“有些事,我一個人沒辦法做。”


張海洋盯著他,莫名其妙想起來了自己親爸。可他好幾年沒回過家,已然忘了他的模樣。


想不起來更好,他心裡啐道。


“你和你爸關係不好?”男人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幹你屁事。”張海洋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看見這男人之後,他就煩躁得要命,於是句句帶刺兒,弄得場面總是十分尷尬。


他撇了撇嘴角:“不好意思啊,太討厭他,連帶著聽別人提他時都彆扭。”


男人手足無措一般,又推了推眼鏡:“我也有個兒子,他像你一樣,好幾年不回家,家裡人都很擔心他……”


“那是我不回去的事兒嗎?”張海洋冷哼一聲,忍不住罵罵咧咧著打斷了他,“打我老媽沒了之後,他白天去給人家看相算命,晚上去辦白事兒的人家裡蹭吃蹭喝,回家還捎給我,夜裡逼著我不睡覺跟他學那些神頭鬼臉的東西。我老家屁大點地兒,誰都知道我們爺倆兒什麼貨色,知道人家管我喊什麼嗎?我都十大幾歲了,在同學老師眼裡還是他媽的混吃混喝的小神棍!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一個人也能活得挺好。”


男人低垂著頭,沒再說話。


張海洋忽然想起他剛才說的,他也有個兒子。


他趕緊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奇葩,都這樣還上趕著去京城當算命先生?沒轍,我不是學習的料,又好吃懶做,不想待在B市,只能來不認得我的地兒找這麼個法子過活。不過你放心,你家小子鐵定不跟我似的。”


直到到達B市時,男人都沒再開口。


張海洋心裡徒然升起了一股內疚感,隨即又被脊椎的疼痛將心思扯開。


4


和男人下了高鐵,又換乘大巴,才慢慢悠悠地到達他要去的小村莊。這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是晚上七八點了。


張海洋把傢伙什兒往上拎了拎,跟在男人身後:“咱去墓地?”


男人已經將骨灰盒抱在懷中,默默地搖了搖頭。


直到跟著他走進那間屋子時,張海洋還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他呆呆地與自己大幅的黑白照片對視,目光移到那三炷香上。


張海洋只覺得喉頭髮澀:“你幹嗎?用遺像可得給我加錢啊。”


他睨了男人一眼,卻發現對方摘下了眼鏡,怔怔地盯著他,在昏暗電燈光的映照下,眼睛裡彷彿覆了一層水霧。


“洋洋。”


聽見他念,他猛地一顫。與此同時,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他想起男人每天天不亮出門,晚上興高采烈地給他捎回來好幾件大菜,又想起每天深夜被他逼著站牆角,口裡不停唸誦著看相口訣。


男人之前總是如同被蒙在霧裡的五官漸漸清晰,像揭了一層紗,清晰得他接受不了。


他又想起脊椎刺骨的疼痛,和男人恰逢時機的出現。


5


“張老頭兒。”他不開口則已,一張口,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我死了嗎?”


男人低頭抹了抹眼睛,眼角紋路皺開。


張海洋看到,男人在燈光下沒有影子。


他聲音顫抖,臉上寫滿驚詫,定定地望著他:“你……是來陪我了?”


男人搖了搖頭,示意他伸出手來。他聲音很輕,輕得就像很快要消散一樣:“你沒死,你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呢。”


“七天前,你在公園門口被車撞了,整個脊樑骨都歪了。我趕過去的時候,醫生說搶救希望不大。可我不能讓你死啊,你才二十。”


張海洋幾乎是吼出來的:“那你憑什麼用你的命來換我的!從小到大你都是這麼隨心所欲,有沒有考慮過我!”


男人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恨我讓你天天學那些東西,長大了也不好好讀書,就是為了報復我。可我沒辦法。你小的時候,我摸過你手,短命的相兒,被水克。”


“我捨不得啊,你還那麼小,這麼黏我和你媽,黃泉路上你一個人怎麼走得完?我就偷偷地給你改了命數,換了名字,沒想到,你媽沒了。”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喘了一大口,才繼續往下說:“一命換一命,報應。我後來不是沒再讓你學過手相?沒想到,之後幾年再去摸你的手,發現你二十歲還有一劫。”


“你長大了,爸爸也只能為你做這些。這次換命,你不用擔心,不會再出差錯了,安安心心的。”


“什麼叫做不會出差錯?”他一怔,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憂慮慢慢浮現,“你要做什麼?你別他媽以為自己手眼通天,我不稀罕!你給我好好活著!”


男人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


“上次你媽去世,是我的錯。但如果是以償命的名義,用我的命來渡你的劫,就不會再連累他人,老天爺都管不著。”


“陣術已經準備好了,這屋子就是框,你一踏進屋子裡,引就被啟動了。骨灰盒是我給自己買的,你記得每年給爸爸擺供奉時,多加幾隻肘子,要李屠家的豬肘。”


“你不是說過自己一口唾沫一個釘子?火車上你說,自己一個人也能活的很好,爸爸希望你說話算話。”


張海洋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幾下,他抬起手背狠狠擦著臉頰的淚痕,一下一下。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雙膝已經軟了,左膝蓋撲通一聲砸在水泥地上,顧不得疼,踉踉蹌蹌跌去裡屋。


他撲到炕上,伸手摸著躺在上面男人,喃喃道:“爸?”


已經涼透了。


6


張海洋大病初癒,等徹底養好回到公寓時,距離那次車禍已經一年了。


他的脊樑骨被縫了一百多針,一道極長的蜿蜒傷痕盤旋在後背。


出乎意料的是,房子還沒出租給別人。他將東西大概收拾了一下,正要出門時,碰見了房東大媽。他下意識問道:“這房子還沒下家啊?”


大媽搖搖頭,說:“你出事兒那天下午,有人替你交齊了一年房租。說是你爸,從老家過來的,還給我看戶口本了。你自己不知道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紋,思緒又回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老爸知道他有一劫,冥思苦想,最終決定用另一種方法化他的劫。


他想起那天剛收拾好東西,從公園走出來,被一輛車迎面撞翻。他被車掀翻的一瞬間,看清了這輛無牌照黑車的司機。


那人穿著一身灰色長褂,戴著無框眼鏡。


他心甘情願地做了一回肇事司機,將自己撞個半死,才能欺瞞天機,用“償命”之名,理所應當地換自己一命。那麼原本的“劫”,自然也被破掉。


張海洋翻了翻手機裡的購票信息,心想,一年沒見,他該饞李屠家的豬肘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