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真人 《活死人墓赠宁伯功》

活死人引子

先生初离俗,忽一日,自穿一墓,筑冢高数尺,上挂一方牌,写“王公灵位”字,下深丈余。独居止二年余,忽然却填了。

活死人兮王喆乖,水云别是一欢谐。道名唤作重阳子,谑号称为没地埋。

生来路口不忘怀,行钻须是挂灵牌。即非惑众窥图利,为使人知递攒排。

活死人兮活死人,自埋四假便为因。墓中睡足偏潇洒,擘碎虚空踏碎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不谈行果不谈因。墓中自在如吾意,占得逍遥出六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与公今日说洪因。墓中独死真嘉话,并枕同棺悉作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火风地水要知因。墓中日服真丹药,换了凡躯一点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墓中闲寂真虚静,隔断凡间世上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害风便是我前因。墓中这个真消息,出水白莲肯惹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须知五谷助身因。墓中观透真如理,吃土餐泥粪养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昼眠夜寝自知因。墓中有个真童子,笑杀泥团尘里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空空空里是空因。墓中当有真空景,悟得空空不作尘。

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人珠玉问余因。墓中境界真家计,不免临头总化尘。

天地高深覆载人,人心奸巧不凭因。只知名利为身宝,不悟身为物里尘。

寻思到岸下船人,笑指白云便是因。丹桔在身无价宝,自然光耀绝纤尘。

人人不作是非人,远此无由地狱因。三界超升灵物在,仙宫那得有飞尘。

有个逍遥自在人,昏昏默默独知因。存神养浩全真性,骨体凡躯且浑尘。

人能弘道道亲人,人道从来最上因。若把黑云俱退尽,放开心月照繁尘。

风月为邻也是人,水云作伴得真因。便携鸾鹤归蓬岛,此去无由却堕尘。

忽然认得岸头人,不可思量议厥因。谓甚便教成一曲,曲中识破隙中尘。

我今嗟彼世间人,来路前生作甚因。但恐性乖来路失,归时辗转入灰尘。

胎生卵湿化生人,迷惑安知四假因。正是泥团为土块,聚为身体散为尘。

酒色昏迷恼杀人,用斯浊恶转推因。将来失脚轮回去,甘作沉沦泉下尘。

外人不识里头人,唤出门来得此因。明月清风休笑我,这回似你远红尘。

笑杀愚迷枉做人,人人皆说养家因。家人便是烧身火,干了泥团却变尘。

我今欲劝世中人,正好追寻道果因。稍悟这般知这个,风前扬却一堆尘。

阳人不合恋阴人,都被阴人损善因。炼取纯阳身七宝,无生路上不生尘。

闲来默坐睹常人,个个钻寻无路因。恰似水鱼鱼恋水,只知尘体体投尘。

世上轮回等等人,各分神性各分因。百年大限从胎死,五蕴都归尘下尘。

稳驾青牛古圣人,白牛枝叶出斯因。儒医夫子成三教,恳辟愚迷怕落尘。

生来死去万千人,善果良因间有因。嫉妒悭贪夸富贵,我今与你不同尘。

谁识鄽中这个人,无为无作任其因。白云接引随风月,脱得尘劳出世尘。

往往来来人看人,人心厮算各论因。三光尘外分明鉴,照尔身形尽土尘。

重阳离俗入道之初,曾于终南山下的南时村挖凿一墓穴,筑冢高数尺,上面挂一灵牌,写着「王害风灵位」,字下面深丈余,重阳自称「活死人」,于其中单独苦修了两年。「活死人墓赠宁伯功」(参《重阳全真集》,卷二)就是此时期的代表作,其中重阳对于自己所以是个「活死人」有明晰的透露。既是「死人」,何以其上又加一「活」字,而为「活死人」?

可见重阳认为人是由「胎生卵湿」所化生,此身不过是四假──火、风、地、水合造成形,因此是「四假」凡躯,亦即「假躯」、「假身」──「正是泥团为土块,聚为身体散为尘」。既是「假」,就不是「真」;「假」躯之「人」当然不是「真人」。假人是「世间人」、「世中人」,「只知名利为身宝,不悟身为物里尘」,镇日里只会「嫉妒悭贪」,竞逐酒、色、财、气、荣、华、富、贵,殊不知「百年大限自胎死,五蕴(色、受、想、行、识)都归尘下尘」,所以是「世上轮回等等人」、「生来死去万千人」,亦即「是非人」。

墓穴原是为死人而设,重阳穴居其间,显然是视己如「死人」,他所「死」,死的是尘心尘情以及过去的种种,但他终究有个活着的躯体,因此是一「没地埋」(重阳曾于另一诗作「活死人引子」中提及谑称自己为「没地埋」──参《重阳全真集》,卷二)的「活死人」。

重阳以活死人之姿入墓修行,因「悟死」而「悟生」,他是「活中得死」又「死中得活」,因此是复活的死人──「活死人」。

重阳最后应是晓知自己逝后,仍将各处示现,循声救苦扶厄,因此虽死犹活,是一永活的人──「活死人」。

重阳入墓穴居,不是因为向往死亡,而是试图经验、接触、认识死亡。由于墓中的种种修炼,他不仅在肉体上,而且更重要地在精神上,有意识地深入死亡。他全然地沈思、凝视死亡,认为人的肉身、色身,亦即凡躯假身不过是大道暂寓之所,到最后终将化为尘土;至于世俗的名、利、荣、华、富、贵等亦是假,它们会损命、伤身、害性、失志、丧慧,助长人的贪生怕死,人唯有悟识真假,去假归真,与风月为邻,与水云作伴,才能「把黑云俱退尽,放开心月照繁尘」,也才无所谓「死」的恐惧,终而能超越三界,免于轮回。可见重阳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重生。

重阳填埋活死人墓后,与李灵阳、和玉蟾于刘蒋村各自结茅共修,在长达四、五年的沈潜里,重阳养精蓄锐,对「生」的意义持有了更坚定、更开阔的主张,于是他以一把火将庵焚烧,前往东海,积极展开掖诱化导弟子、接引救度世人的工作。烧庵是重阳继挖凿、填埋活死人墓之后的另一生命高峰,也是他另外一次的大死和大悟。掘墓苦修是「舍家」,「烧庵」是「舍身」,两者都代表他矢志修道的心迹。从活死人墓出来后,重阳是个新生的人,虽然云霞志高,力量、能力却仍薄弱;但到烧庵时,他已然茁壮,经得起烧烙了。重阳有关烧庵的二作品,可对他此举作注解。一为见于《金莲正宗记》,卷二的「烧庵」题诗,诗云:

茅庵烧了事休休,决有人人却要修。

便做惺惺成猛烈,怎生学得我风流。

另一为收于《重阳全真集》,卷七的「踏莎行·又·烧庵」的上片,词云:

数载辛勤,谩居刘蒋。庵中日日尘劳长。

豁然真火瞥然开,便教烧了归无上。

烧庵意谓重阳将纵身跃入世间的大灶炉,任烧任烙,终至锻铸出「一朵金花聚」。至此可谓重阳对「真」已进入更实际的实践阶段。亦即他已由早期「悟识真假」、「去假归真」、「以假炼真」的阶段,进入「以真化假」、「借假全真」的阶段。

重阳对死的彻悟,后来也发展到他日常的修行法上。「骷髅观」就是一修死、修生的典型法门。它与重阳掘活死人墓苦修证悟有异曲同工之妙,旨在从活中得死,又从死里重生。重阳不仅自己常作此种观想,并且将它传承弟子。骷髅观因此成为全真道自重阳以降的行法之一而延续至今,对具有上等宿根的弟子,师传上尤偏好藉此法的递传,加速其由死悟道证真。

在重阳云水生涯中,由于往来各地,所以常在荒郊野处瞥见露土骷髅。骷髅代表死,也意谓人类宿命的结局。任何人,不管他生前是贫或富、穷或达、贤或愚、美或丑、受褒或受贬、得宠或受辱、爱人或被爱,最终都难免「假合四般终是坏」,独留一坯黄土及随之而成的一副骷髅。重阳每见到骷髅,总正对着它、逼视着它,其中掺混着几许伶悯和叹喟。例如《重阳全真集》,卷五,「祝英台·咏骷髅」词云:

无事闲行郊野过。见棺函板破,

里头白白一骷髅。独潇洒愁愁。

为甚因缘当路卧。往来人诽谤,

在生昧昧了真修。这回却休休。

又如同书卷十二,「迷神引」词云:

偶暇追游,无凝碍。独望锦波青岱。回头处、忽见荒林外。

一堆儿,骷髅卧,绿莎内。孤惨谁为主,与排赛。

空炫双眸阐,土尘塞。

雨洒风吹,日晒星光对。转业增添,重重载。

异乡殊域,甚方客。何年代。牧童来,频频打。

欲零碎。前世贪财色,从恋爱。遭遇迷神引,怎生奈。

重阳悲悯骷髅当路卧,双眸空洞、口含沙土,孤惨惨地遭雨洒风吹、日晒星照,不是被往来行人诽谤,就是挨牧童频频抽打;他也叹喟骷髅前世贪恋财、色、情、物,昏昧了性子,迷失了人生方向,没有及早回头修行,才落到此种下场。他常藉骷髅反观自己,在嗟叹今是昨非之余,自其中所获致的启示部分地涵养了他的修行生命。例如「知县邀余拜亡灵,余不从」诗云:

师僧鼓钹赞亡灵,唯有王风独自醒。

若是骷髅从拜礼,不从拜礼没骷形。

(参《重阳全真集》,卷二)

其中可见重阳对亡灵、骷髅之不肯行拜礼。在他眼里,世人拜骷髅,实无异骷髅拜骷髅,死人拜死人,亦即活着的世人无异于骷髅、死人;而他是「独自醒」的,所以「没骷形」。此处,非常清楚地表明了重阳对骷髅的界定。本诗与前述「兄死作」恰成呼应。

重阳原本擅长绘画,他曾自画骷髅,并题诗云:

此是前生王害风,因何偏爱走西东。

任你骷髅郊野外,逍遥一性月明中。

(参《重阳全真集》,卷二,「自画骷髅」。)

本诗在同书,卷十重出,唯诗名为「叹骷髅」。──笔者按)

重阳虽自比为骷髅,但他作此画此诗时,显然已经脱离骷形而得道,晓知「来自何方,去由何路」,所以尽管明白自己终归一死,却无所惧怖、挂虑,反是充满道喜地表示「逍遥一性月明中」。这是他大死、大悟之后的大得。

总体而言,重阳认为从观想死的、空洞的骷髅中,有助「打破般般事事休」,对萌发道芽、提升道境皆可奏功。打破般般就是勘破,意谓「悟识真假」,也就是「觉照」(参《重阳真人授丹阳廿四诀》)。觉照是救赎、修行的起步。骷髅极易使人联想到死或等同于死、空、灭,所以也极易激发人对生前死后进行思考,以及对「生」的意义发生质疑。于是内在的冲突、矛盾、不安、动荡随着兴起,久之思想、心态上自然会出现明显的颠覆性变化(可以「颠倒阴阳」称之),最后则归于平静、统一。这就是蜕变、改造和成长。如前述,重阳曾于活死人墓中完成这项修行过程,观骷髅其实也旨在促成这种变化的完成。

此其间非常重要的关键点在于,人如何由变动归于平静?人如何处理生死问题的纠葛?人如何解决生死的困惑?重阳曾谓:

向道则生,背道则亡。

藉由骷髅观尚可使已具一定程度的修真者提升功境。因为观骷髅一则可使修真者警觉死亡的靠近,激生出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情怀和奋斗意识,从而带着热力、热情、热望,专注、谨慎、积极地生和活;二则有助困倦疲惫的修真者,自观死中获得充分抚慰与宁静,因为死是大休息,是再出发的起点。

长生之计,全真之道

由「道」而「重阳之道」,是重阳整个思想体系的确立和实践。重阳之道即「全真之道」、「清静之道」。重阳阐扬清净(静)无为的思维,劝喻世人信仰三教,励行性命双修双融。虽然他肯定:

性为真,身是假。

(参《重阳全真集》,卷十三,「苏幕遮」)

但仍认为:

自在假身常锻炼,逍遥真性得推移。

(参《重阳全真集》,卷十三,「望蓬莱·又·咏劝道友」)

四假身躯宜锻炼,一灵真性细详猜,有分看蓬莱。

(参《重阳分梨十化集》,卷下,「望蓬莱」)

因此:

性与命,命与性,两般出入通圣贤。

都要知,都要知,便是「长生」固蒂时。

(参《重阳分梨十化集》,卷上,「与丹阳」)

因此修取长生计,是重阳性命双修的主旨之一,但在被问及「生死」问题时,重阳── 一则答以:

从此不生应不灭,定归般若与波罗。

(参《重阳全真集》,卷一,「老僧问生死」)

另则答以:

正合慈悲超法界,清凉路上得长生。

(参《重阳全真集》,卷十,「问生死」)

再则于《重阳全真集》,卷二,「赠马钰先生」诗中有:

三千里外寻知友,引入长生不死门。

同书卷十,「五月一日」诗中有:

诸公若悟灵山食,暗换长生不老身。

卷十一,「满庭芳·又·赠友人问题」词中有:

前趋蓬莱稳路,超生灭,不入三涂。

《重阳教化集》,卷三,「报师恩」词中则有:

(目)前无有死生分。

可见重阳除了强调长生外,也强调不生不灭、超生灭、齐生死,其中兼有佛道二家思想,若又对照「活死人墓赠宁伯功」及其他重阳作品,则前世、宿世、宿契、轮回、因果业报的成分亦掺杂其间。在主观上,重阳虽企盼肉体(「命」)也能长生不死,但在客观上他也承认:

假合四般终是坏。

(参《重阳全真集》,卷十,「诸散人求问」)

必须一提的是,重阳虽认为「出家」、「出离」是救赎、存活之道,但他所指出家,却未必是实际出离家庭。重阳在回答丹阳「何者名为出家」时,答以:

出家者万缘不□,自己灵明,乃是出家。

(参《重阳真人授丹阳廿四诀》)

可知重阳所谓出家,最主要还是出离自己「此身之家」「身家」。所以《重阳全真集》,卷四,「苏幕遮·又·赠京兆府王小六郎」词中才有:

劝明公,休出离。

这句话。

身家里有七情六欲,色、受、想、行、识,也有修炼上所称的宗祖、爹娘、翁婆、夫妇、婴儿、□女……等,因此它一如重阳眼中的家庭,也是火宅、火坑、火院,若禁不起身家之火烧烙至勘破一切,炼心至宛若槁木寒灰,出家即未见彻底。所以就所有人而言,出离身家确实是活中得死、逍遥、自在的条件。出家实际上可意谓一种开启,开启学习死、学习生、通往永恒不死的门;也可意谓一种蜕变、改造、成长。神职的出家者以世间为大灶炉,一般的出家者则以家庭为大灶炉。前者尽性致命,在世间拯危救苦度众生;后者亦是尽性致命,在家庭里谋求家庭的健康健全、圆融和谐。因此人人皆可出家而为出家者,出家者实际上就是惜福、惜生、惜命、惜时、惜情的人,也就是实实在在、认认真真、淋漓尽致,不轻易放过一丝机会尽人事的诸般努力而过活、体验生活的人。

重阳曾谓:

无为道者,先舍家而后舍身,

病即教他病,死即教他死,

至死一着,抱道而亡,任从天断。

(参《真仙直指语录》,卷上,「长春丘真人寄西州道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