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世界上有这样一群年轻人

日本在很多年前就诞生了“佛系青年”,称之为“无色青年”。

所谓“无色青年”是指那些平日里空空寂寂,无所事事,没有自己的主张,只会模仿别人,社会上流行民谣音乐会,他就加入民谣音乐会,有时去聆听基督教的讲道,有时出席佛教的讲演,不勤奋,也不懒惰,不放任自流,也不反省励志,但求安生立命而已的年青人。这就是社会讨好年轻人的结果。

这个世界一直在讨好年轻人。那些已经成为社会精英的中年人,也口口声声要“越活越年轻”。更可怕的是,全社会的话语和趣味都由年轻人支配,以至于当下中国面临“一个很大的危机是成年人文化的完全失落”。

利奥•施特劳斯很早就挑明了:现代性的本质就是“青年造反运动”,每一代都试图推翻上一代,试图创造出更进步的未来,最终呈现出“不断革命”的态势。

在这个九零后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叹自己老了的年代里,我总是怀想起一百年前的一群年轻人。在整整一百年前的1918年,中国诞生了一个名叫“少年中国学会”青年社团,他们定期举办读书会、写文章,而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出生于1890年代,是一百年前的“90后”,我们瞧瞧这群当时刚满20岁的年轻人都是谁:李大钊、恽代英、张闻天、毛泽东、曾琦、朱自清、李璜、周佛海、方东美、何鲁之、宗白华、田汉、卢作孚、王光祈、周太玄、魏时珍、李劼人……

这份名单可谓群星璀璨,以至于四十年代有人说,当今中国 ,已是“少年中国”的天下。“少年中国学会”在北京设立了总会,南京和成都设立了分会,此外在湖北、湖南、 山东、山西、福建、安徽、辽宁、陕西、上海、杭州、天津、广州等省市都有会员。在国外设有巴黎分会,在德国、美国、英国、日本和南洋等国家与地区也有会员。

“新文化”如何成了一种“运动”,其实与这个青年组织的诞生不无关系。在罗家伦看来,五四运动取得的重要成绩之一,便是“社会组织的增加”,而少年中国学会就是当时影响最大、成员数量最多的青年社团。大量新型社团的涌现,催生了青年知识分子阶层的形成。从洋务运动经由维新变法,直到晚清新政期间逐步推行的教育改革,让年轻的学生们由传统的文人转变为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少年中国学会”定期举办读书会,邀请文化名人讲演, 以求取得学术或事业上的指导。

1920 年学会常会还专门讨论了“筹备邀请名人讲演”的问题。当年拟开四次讲演大会, 第一次请周作人、王星拱两先生讲演, 第二次请梁漱溟先生讲演, 第三次请屠孝实、李石曾两先生讲演, 还预定第四次请罗素先生讲演。少年中国学会的生活是乌托邦似的,他们中的很多年轻人走进乡村,他们每天“(一)种菜两钟,(二) 读书三钟,(三)翻译书籍三钟,其余钟点,均作为游戏阅报时间”。

这些客居异乡的学生,摆脱了旧式家族的直接束缚,进而以相对独立和自由的个体身份面对社会、国家乃至世界。这些“有志向上的青年,愤于现今社会之黑暗,乃欲作一种有组织的结合”。在城市里他们发起了工读互助运动,即通过“试验新生活的新团体”——工读互助团来实行新生活新社会。

他们提出了“人人作工,人人读书”的理想,并在刊物上著文鼓吹,得到了蔡元培、胡适、李大钊、陈独秀、周作人等人的支持。这个运动虽然带有很强的空想色彩,但给陷于贫困失学而又渴望求学上进的青年带来了一线希望,相当于当时的“公益活动”,他们把这个工读互助运动视为“改革社会的实际行动”、“实行我们理想的第一步”。

历史似乎忘记了这个只存在了7年的青年社团,人们更关注日后他们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的身影,却不知道他们在20岁时身边是一群怎样的朋友、读过哪些书、做过哪些梦。而更鲜为人知的,“少年中国”的诞生,其实是效仿欧洲早年就有的“少年意大利”、“少年德意志”,而这就要说起欧洲一个更早的青年社团。

那时候,少年中国的成员们才刚刚出生。让我们把时间的车轮再往回倒退20年,去到1896年的德国柏林,我们会看到有一个名叫霍夫曼的大二的学生,他带领着一群学生,从小城斯特格利茨出发,开启了一段长途旅行,他们穿过城市与村庄,最终抵达古温纳森林。他们白天采集当地民歌,晚上弹唱吟诵、载歌载舞。

他们把这次旅行称为“候鸟旅行”,把自己当作一群候鸟,远离故乡,重新寻找故乡。令霍夫曼自己也没想到是,这次只有15名成员的旅行,几年以后风靡整个德国和欧洲,“候鸟运动”掀起了一股波澜壮阔的青年壮游的浪潮。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一群年轻人,我挺羡慕他们的,一百二十年前的他们做了我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

这张照片很打动我,这群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是当时的“90后”,他们坐在山顶,眺望远方。这场青年运动的领袖费舍尔说:“我们是一群候鸟,拯救自己,握紧旅行的手杖,去寻找你那已经失去的真实和坦诚”。

在1909年,有一群高中生在参加候鸟旅行,途中遇到了大雨,他们挤在的乡间教室里,在稻草堆里熬到了天亮。带队老师名叫理查德·斯尔曼,这一夜,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有一种专门为青年人设计的旅社。他回到家乡,把自家的一座废弃古堡改造成了旅馆,这就是世界上的第一座青年旅社。

青旅”这种概念也随着候鸟运动漂向欧洲各地,增加到两万多个床位。青年旅社都有很大的公共空间,年轻人们白天背着干粮旅行,采集大地上的民歌,晚上就聚集在青年旅社的公共空间里,弹唱民谣。在斯尔曼老师的推动下,更多的青年走出校门,去远方旅行,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教育天堂”。

时代已经失掉了他的青年。工业化、现代化蓬勃发展的德国,城市抛弃着乡村,抛弃着传统的价值理性,这惹得成千上万的年轻人逃离城市,他们去经验、去看、去听、去怀疑、去歌唱,他们回归乡村,民谣、篝火、素食、禁酒、禁欲。他们拒绝做孤独而无根的城市人,脚步深深扎根在旅行过的大地上。他们感受到自己成为大自然一部分,大自然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们年轻,他们热泪盈眶,他们甚至赤身裸体在大自然中奔跑。

候鸟运动,是当时的德国青年感到自己被压制而被逼出来的。社会的压力,家长的压力,学业的压力,没有时间和空间去献给自我。他们感到自己只是老一代的附庸,被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被老师们安放在一个被动的角色上。当他们清醒后,他们尝试着塑造自己一代人的生活,要脱离老一辈的习惯和丑陋的传统,他们追求着一种符合年青人本性的生活方式,而同时又建立了一种能够被严肃倾听的亚文化:拿出一种新的高贵的青年文化。

候鸟运动从德国出发,影响了整个欧洲的一代青年人。它就像一座最圣洁的学校,这所学校是公共生活之浊流中不可侵蚀的真理之岛。通过适应于青年最高的特性,它在最高意义上鼎力辅助了人性:它造就了新的一代人,他们从一开始就比上一代迈出更大的脚步,他们从一开始就以自己的力量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推动世界历史。

吴端在《近代“青年”观念的形成与展开》里说:“如果有青年本质的话,我们可以举出具有正义性、卓越性、公共性这三大要素。”我想,青年本质是否天然的具有“正义性”,暂且存疑。但是,“如果有青年本质的话”,“浪漫性”绝对是不可缺少的一点。就像候鸟运动一样,青年运动永远是和“无所顾忌”和“敢于行动”联系在一起的。使青年着迷的,并不一定是运动的最终目的,而是运动本身所饱含的那种激情和那种“打破常规”所带来的酣畅淋漓的快感。无论是候鸟运动,还是少年中国学会,他们都是浪漫的。他们在各自的浪潮中扯出了一道缝隙,它照亮了年轻人的心灵。

吊诡的是,在这个两个青年社团成立7年后,德国和中国都各自爆发了战争,社会现实逼迫着他们解散各自的社团,纷纷投身战争、政治,这些年轻人开始在各自的国度以主角身份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年轻时就曾四海为家,他们的心中有着无尽的山河。这就是一百年前的一群年轻人,二十岁出头的这帮人。他们超越时代,也被时代利用。他们创造历史,也成了历史的炮灰。他们站起来反抗一切,又被人轻易教唆。

他们生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但都有着青年对社会风潮的洞察与敏感,不论他们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们都曾是勇敢的先锋、易受蛊惑的信徒、信奉享乐的实践者,甚至是推动战争的亢奋者与接受战局的败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