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這七個人的七段話,讓你理解王小波的「偉大」

林少華:講真話的王小波

他是個不老實的邊緣人,總是對主流懷有戒心,不時旁敲側擊,甚至像個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孩子指出看似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人其實可能什麼也沒穿。眾所周知,王小波最討厭假正經、偽善和“精神複製品”,最不甘心俯首帖耳做“沉默的大多數”。他認為,對知識分子來說,知識並不神聖,重要的是講真話。實際上他的雜文也通篇是真話,不說廢話,更不說假話。毋庸諱言,在中國有時候講真話是多麼艱難,而講假話是多麼容易。在這種情況下,講真話就變得尤其重要。也正是講真話這點,最終使得王小波以非主流的邊緣人身份,超越了邊緣和主流,從而引起了無數讀者的靈魂震顫和情感共鳴,為沉默的大多數的平庸生活提供了一縷溫暖的光照和一絲會心的微笑。他之所以被人提起和懷念,這點肯定是個主要原因。

林少華

高曉松:神一樣的王小波

說起王小波,我有千言萬語,但是真到了要講他的時候,又不知從何說起。以我有限的閱讀量,王小波在我讀過的白話文作家中絕對排第一,並且甩開第二名非常遠,他在我心裡是神一樣的存在。

我個人熱愛寫作,熱愛做音樂,也熱愛拍電影。每當看到偉大的作品,我經常捫心自問自己能不能做到那樣。大部分音樂如果努力,我是能做到的。有些電影我做不到,但我能感覺到差距有多大,就是我可能做到一部分,但是不可能拍出一部那麼完整的好電影。但是讀王小波的時候,我完全沒辦法拿自己去做衡量和比較。很多人說他是中國的卡夫卡。我看不懂卡夫卡原版,但從翻譯作品中還是能感覺到卡夫卡頭腦中具有很多突破性的臆想。王小波是可以和卡夫卡媲美的。

現在有人自稱 “五百年來白話文第一人”,但跟王小波一比簡直是相差得太遠了。王小波營造的是一個世界,你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但是你又並沒有把它當成寓言或者童話去看待。每次讀王小波都覺得心在飄浮。讀《萬壽寺》,每次都像一個信佛的人在讀佛經、一個基督徒在讀《聖經》一樣,發自內心地充滿喜悅:白話文原來可以營造出這樣的世界、這樣的氛圍,還有這樣的節奏感。節奏感其實是可以學習的,但是王小波營造出的氛圍是極為精彩而非人化的,就像神一樣。我讀許多人的文字的時候,一邊看一邊揪心:怎麼突然就繃不住了,怎麼突然落地上了,怎麼突然又控制不住飛到天上去了?但是王小波的作品始終讓人特別放心。他一定能保持在離地不高不低的地方,既不接地氣,不會成為現實主義,但是也不至於神經兮兮,他始終保持著漂亮的速度和軌跡。(摘自高曉松《魚羊野史•第2卷》)

高曉松

馮唐:王小波到底有多麼偉大

馮唐認為,王小波作品的好處首先是有趣味。“小波的文字,彷彿鑽石著光,春花帶露,燦爛無比,蠱惑人心。”其次是說真話,因為他覺得“這一點非常基本的做人作文要求,長久以來對於我們是一種奢侈。”最後是小波的文字有一種純粹個人主義的邊緣態度。

在肯定好處的同時,馮唐還談到了王小波的三點不足。第一,文字寒磣,“我們偉大的漢語完全可以更質感,更豐腴,更靈動。”第二,結構臃腫。馮唐認為即使是王小波最好的小說《黃金時代》,結構也是異常臃腫的。第三,流於趣味,“除了趣味,小波沒剩太多。除了《黃金時代》和《綠毛水怪》偶爾真情流露,沒有見到大師應有的悲天憫人。”

在《王小波到底有多麼偉大》文章的最後,馮唐說王小波的出現是個奇蹟,他的作品在文學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但是還談不上偉大。(摘自羊城晚報)

葉兆言:讀他的作品,就告訴你什麼是白天,什麼是黑夜

在我眼中,其實他的魅力並非是他的黑色幽默,而是他筆中所反射出的科學。他講理性、話語中語重心長,讀他的作品,就告訴你什麼是白天,什麼是黑夜,苦口婆心地跟你講道理。他的文學既沒有政治功能,也沒有商業目的,甚至沒有一般的娛樂功能,是純到不能再純的純文學。(來源:金陵晚報)

朱大可:王小波畢生在向自由致敬

在王小波的那裡,自由是一種堅固的信念,纏繞於身體的每個部位,最終在頭顱的靈魂深處,形成無法摧毀的封印。人們已經發現,這自由的封印,張貼在小波的所有作品之中。順便說一下,本文的完整標題應該是:他畢生在以“賤愛”向自由致敬。在那個額頭上貼滿“賤”字的年代,作家筆下的人物,試圖在黑暗尋求性愛和思想的尊嚴和自由,進而捍衛這種自由,讓身體和靈魂都獲得解放。

陳曉明:對“寫作自由”不懈的確認

1997年4月11日,45歲的王小波英年早逝,給中國文壇一個頗為強烈的震動。震動不在於一個作家在默默中突然死去,而在於一個這樣的作家,中國文壇居然長時期漠視了他的存在。王小波的亡故與海子有異曲同工之處,海子死前在詩壇也默默無聞,死後聲名大振;海子的死引發了對詩人精神信念之類的價值論和知識分子立場的討論,這是90年代初詩歌界必要的話語表達。王小波生前作為一個自由寫作者,與文壇保持著距離,文學圈知道他的人寥寥可數。王小波的死,引起了關於中國體制外寫作方式的關注,其內裡則是表達了對中國文學體制化的不滿。但這樣的關注也只是一時的情緒,並未形成長期有效的反思和檢討。

王小波去世後名滿天下,追隨者甚眾,甚至有追隨者以“王小波門下走狗”自詡,足見王小波如何深得人心。但“深得”也只是一部分青年亞文化群體,並未真正對中國的體制化寫作構成批判。無論如何,海子成為一個詩歌時期的象徵,王小波也成為一種寫作的象徵——那就是一種遠離中心的寫作,一種“民間的”或“邊緣的”寫作。儘管說“自由的寫作”這種說法在中國顯得過於浪漫,但王小波標示了一種對“寫作自由”不懈的確認。(選自:陳曉明《消極自由的退路:性、區隔與荒——王小波的分析》)

李銀河:小波是詩人,走得也像詩人

1996年10月,我到英國劍橋大學做訪問學者,原定時間是一年,可是在做了半年之後,忽一日接到好友林春電話,說小波出事了。雖然當時沒有人告訴我出的什麼事,只是說病了,但我有了很不好的預感。從接電話開始,一直到登機回國,我的心跳一直很快,心裡發虛,全身像要虛脫一樣。在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沈原說了一句話:“小波是個詩人,走得也像詩人。”我就一下全明白了。我現在不願回想,那些日子我是怎樣熬過來的。

小波過世之後,我有一天翻檢舊物,忽然翻出一個本子,上面是小波給我寫的未發出的信,是對我擔心他心有旁騖的回應:“……至於你呢,你給我一種最好的感覺,彷彿是對我的山呼海嘯的響應,還有一股讓人喜歡的傻氣……你放心,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搞不到一塊,尤其是愛了你以後,對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沒什麼好感覺。”

憶起我們橫穿美國的旅行;憶起我們共同遊歷歐洲,飽覽人文風光;憶起我們回國後共同遊覽過的雁蕩山、泰山、北戴河,還有我們常常去散步作傾心之談的頤和園、玲瓏園、紫竹院、玉淵潭……櫻花盛開的時節,花叢中有我們相依相戀的身影;秋葉飄零的時節,林間小道上有我們隨意徜徉的腳步。我們的生活平靜而充實,共處二十年,竟從未有過沉悶厭倦的感覺。平常懶得做飯時,就去下小飯館;到了節假日,同親朋好友歡聚暢談,其樂也融融。生活是多麼美好,活著是多麼好啊。而小波竟然能夠忍心離去,實在令人痛惜。我想,唯一可以告慰他的是,我們曾經擁有過這一切。

我現在想,我的小波他也許在海里,也許在天上,無論在哪裡,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雖然短暫,也不乏艱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經歷了愛情、創作、親密無間和不計利益得失的夫妻關係,他死後人們終於發現、承認、讚美和驚歎他的天才。我對他的感情是無價的,他對我的感情也是無價的,世上沒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們的情感。(選自《人間採蜜記:李銀河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