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 房

盖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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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新石器早期,世界各地开始出现独立性的永久居所——伴随着陶器的发明。陶器作为烹饪工具和贮藏工具,使人类的文明向前迈进一大步。在河姆渡文化遗址,距今7000年前,我们发现了“干栏式房屋”的遗迹——现在广西、贵州、云南等地仍能见到这种房屋结构。由原始氏族公社进入奴隶制城邦后,人类的建筑水平快速发展,出现了“城”与“廓”。“筑城以卫君,造廓以守民。”君与民的关系,类系于蜂王与蜂的关系。青铜器的出现,使伐木变得更加容易,造房也变得更加容易起来。至少在战国时期,中国开始出现公输盘这种专业木匠。

泥瓦匠和木匠,以及窑匠、石匠,这是几千年来一直从事建筑行业的工人,或者叫工匠,或手工业者。这四种职业,目前仍然存在,只不过使用工具、机械以及作业方式已经与二十世纪大不相同。中国被称为“基建狂魔”,在短短的二三十年中,各种各样的房子,以及桥梁、道路,使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要说的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房屋大革命”前期,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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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衣、食尚不富足的年代,要想住得好显然是不现实的。首先是房屋不够住。今天我们看丁李湾古村那些高大的门楣、幽深的巷子,那都是六七百年来老祖宗传下来的。砖石结构的房子能够传承数百近千年,土筑的房子也能传承百年,然而仍不够住。从解放初到七十年代,我国人口经历了二十五年左右的快速发展时期。从1950年到1970年,全国人口增长了40%,农村(出生)人口增长的幅度更大,约为50%。

在1970年以前,中国房屋的建筑方式还是与一千年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也就是说在农村开始使用电力之前,建筑还是停留在手工作业的基础上,建材还是传统的土木,直到“机砖”“机瓦”“预制板”“混凝土”等建材出现。

分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豫南地区农村建房的建筑材料,主要包括石头(地基)、夯土或土坯(墙)、木料(栋、梁、檩、椽、窗)、瓦,以及沙、水泥、铁钉等。除瓦、水泥和铁钉需要购买之外,其他材料基本可以“自备”——石头、土、木材都是农村最常见的自然资源。

这些国有资源掌握在“集体”手中。作为集体中的个体想要建房,首先要得到集体批准,其次还需花钱雇“人工”。

更重要资源是土地,也就是盖房所需的“地基”。建房有两种,一种是新建,另一种是扩建。如果仅是扩建,在不与邻居发生地基纠纷的前提下,私自拓展地基,生产队集体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队员都会默许,将心比心。如果要申请新的地基,队集体则会统筹规划——因为想要新建房的必然不只一户——划出一块新的地盘来,以供未来几年之需。1979年包田到户之后,农民不再申请地基,各家各户均在自家承包的土地上建房(位置不好的与别人进行承包地置换),政府、集体没人管,致使许多靠近马路边的良田都变成了宅基地和房子。一些村民本来房屋够住,但也在马路边建置新房,而任凭旧房空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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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房是每个想要传宗接代的农民毕生的事业。没有房就取不到媳妇儿。“(准)媳妇儿瞧家儿”主要就是看房屋够不够住,对方(未来丈夫)长相满不满意,其次看家底厚不厚,富不富裕。

说媒的(媒人)一般会把男方(家庭、长相)说得相当好。女方家长除了通过亲戚或熟人打听外,一般都会到男方家庭参观、摸底,开明一点的父亲还会让女儿亲自去“瞧家儿”。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许多女性已经接受小学或初中教育,虽然还不能自由恋爱,但多数已不再完全由父母作主。许多原本说好的婆家被姑娘勇敢退婚的也不少。

豫南地区农村传统是幺儿养老,长子结婚后一般都分家出去。故有两个儿子的父母都要在儿子长大到结婚年龄前筹备另建一套房子,有三个儿子的父母要筹备两套新房。压力山大。如果儿子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能力盖一套结婚新房,那就基本上注定要打光棍儿了。彩礼钱还可以东借西借,房子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必不可少。经济条件好、新房子漂亮而儿子长相也不差的家庭就有条件挑选女方,这样的家庭通常是令人羡慕的。

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说,“有门手艺”的农村手工业者要比一般只靠种田养家的家庭富裕一些,这些青年手工业者还是比较好找媳妇儿的。再说,这些农村手工业者中数量最多的还是泥瓦匠和木匠,他们本身就是建房的,为自己家建房的成本也相对低于别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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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械砖、机械瓦尚未出来之前——我们山村1984年才通电——最好的砖是青砖。青砖是用田土制成坯烧制而成,未烧制的土坯晒干也可砌墙。“砌”之所以是石字旁,最好的墙当然是用石头砌的,是最坚固的房子,一般人造不起。石墙多见于城墙和村寨。

豫南人造“阴宅”,必得用石头或青砖砌“坟脸”。后来一些塌陷的无主旧坟,石头或青砖都会被村民捡走,重复利用。七十年代,我所见的最豪华的屋子是大队部和学校的房子——当然不算丁李湾那些大地主留下的房子——都是由青砖砌成。许多青砖上还粘着一层石灰,那是从坟脸上扒下来的青砖,传说村部和学校的位置原来是一片坟场。

我的村庄,只有几户是青砖的房子。但也不完全用青砖,只有外墙是砖的,内墙和里屋仍是土坯,我的村庄没出过地主。夯土墙也不多,夯土费工费时,其造价快赶上青砖了。讲究一点的人家在土坯砌的外墙上再糊上一层墙泥,有如后来人在混凝土的外墙上贴上瓷砖。纯土坯墙无法刷写标语,记忆中我村庄的鲜红大字并不多见。

如果仅用土坯砌墙,墙的成本倒不高,成本高的要数“岸脚”——基石。“岸脚”都用石头砌成,不是小石头,而是大石块,不是易风化的沙石,而是从山体中炸出来的花岗岩。新县大别山区有大量的白垩纪花岗岩裸露,生产队时期,每年都会炸石,每个村庄都有几个炸石留下的大石窠。有些经由石匠打造的石磨盘直径达两米以上,碾水稻的石滚每个村庄都有好几个,还有打糍粑用的石窝子。“神留桥”就是一整块重达十几吨的花岗岩石板,但石板颜色暗红,不像本地的大青石。

“岸脚”通常要打一米多深。之所以叫“岸脚”,就是基石还需露出地面尺许,防止下雨天雨水倒灌。最讲究的还是“门槛脚”。几乎每家每户的“门槛脚”都用石条,有些人家是好几根石条,一级一级垒到“门槛脚”上。更土豪的用石条做成门楣、门边,气派。“岸脚”——基石的主要功用是防地震。

木头的成本很难说超不超得过“岸脚”。房屋的木头分栋、梁、檩、椽、窗五种,栋最粗,直径通常尺许,一般三间房的屋子只需一根。横梁次于栋,也需将近尽许粗,但长度比栋要长。栋的长度一般三米左右,长度不够的在栋下垫一石礅,横梁的长度则是整个房子的“进度”(即深度),一般至少五米。檩和椽材料比较好找,檩子粗细半尺许即可,不宜太粗,太粗增加栋梁压力。椽为木条,其长度为两根檩之间的间距,一般在一米左右。在玻璃出现前,窗格为细方格,玻璃出现后,窗格都在一尺见方,内嵌玻璃。后来也有用钢筋和铁丝网做窗户的。

极富人家雕梁画栋,窗子更是做成艺术品,另外也在各种木制家俱上镂、雕各种祥瑞图案。木制家俱有供桌、饭桌、小方桌或茶几、条桌、大靠椅、中椅、小椅、高凳、矮凳、床、大柜、小柜、碗架柜、箱、洗脸架、炭火盆等。七八十年代,女方陪嫁品中一般少不了大衣柜和洗脸架,讲究。

新县人通俗讲的“梁”不是指横梁,而是指堂屋最顶端的那根檩子,这根檩子位于整座房屋最高、最中。铺瓦之前,房屋即算大功告成,最后一步就是“上梁”。“上梁”须择一黄道吉日,并设宴款待亲朋,以贺乔迁之喜。“梁”用红布缠绕,讲究的还包一层金纸,缓缓吊上屋顶,安妥,开始“撒梁粑儿”。“梁粑儿”是由糯米做成的小粑粑,少数“梁粑”中包有硬币,随“梁粑”撒下的还有糖、果等物。

新县有“偷梁”的习俗,“偷梁”不算偷。“梁”之选材通常为直木、香木,如梧桐、香椿等,一般不购买,也不用自家树园的,必得去“偷”。行动通常都在半夜时分,最好不惊动梁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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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春通电,各大队部均建起了集体企业机砖窑厂,生产机砖和机瓦。大队部最先将一排房子翻成了红砖红瓦房,万元户纷纷开始建红砖房。那时万元户还不多,许多家庭买砖还要借钱,很少用机瓦,多数还是用土窑烧的小黑瓦。我记得八十年代一块机砖售价在二角钱左右。我们村不通马路,买砖要请人挑,不足一公里每块砖的雇工成本是一分钱。

我五姨夫和我同一个湾,因为同姓,论辈喊他叫“大佬儿”(佬是叔的意思)。五姨一家六间屋的砖全部是五姨和大佬儿自己挑回来的,我父亲和我以及舅舅们也帮忙挑过一点,挑了近一个月,湾里人说我五姨“真狠”。狠是被逼出来的。盖房子直接把大佬儿累病了。挑砖还不算累,打地基是真累。原本五姨家结婚盖的土坯房还只有十年左右,舅舅说她翻房子纯粹是“活受罪”。八成新的旧房原本是一排五间,五姨坚持要翻成两排各三间的,这就要扩大领土,向山坡要地基。山坡的石头层全是沙土石,靠大佬一镐一镐地掘。

后来大舅也和大佬儿一样挖地基,也是累得半死半活。大舅家情况不同,房屋是老屋,分家后勉强够住,但有两个儿子——不像五姨是一女一儿。好在帮大舅家挑砖的人多,除其本家之外,姐妹夫加外甥就十来人。到九十年代初三舅和我弟旧房改建时,红砖房已经落伍,都盖的是二层平房,没受什么罪。公路也通了。五姨后悔得不行。

我父亲为我弟辛辛苦苦准备了十几年的建材,基本都没派上用场。我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学习好,上初中时被公认为将来是“吃公家饭的”,但父亲仍有压力。两套房子都过于陈旧,弟弟结婚前必得翻新,所以父亲每天都在积累建材。最累的是搬石头。生产队改为村民组后,已不允许开山放炮,一块一块的石头都是父亲背回来或抬回来的,竟累积了数十立方。每当大雨过后,父亲就去收集沙子,十几年下来累积了一大堆。木料也准备够了。然而这些后来都没有派上用场,唯一看似能用得上的沙,质量却不行。

从农村通上电后短短十几年,土坯房就被楼房代替了,中间经历过一段红砖瓦房时期。电锯电刨,使木匠一个人就能独立工作,各种家俱制作起来更加快捷。最早流行的是沙发,原本农村没有沙发。八十年代山林被彻底摧毁,大部分木材都被用来做家俱了。姑娘出嫁,光陪嫁的家俱就一间房摆不了,请人抬已经落后,开始请卡车。再后来,单件的家俱也不流行了,开始像城市住房一样,在卧室打造整体家俱。

泥瓦匠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建筑工地上,被称为“大工”,砌墙,砌楼板,砌飘窗···做了一辈子泥瓦匠的父亲,于奶奶死后去到郑州,在二三十层的高楼建筑中仍能发挥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