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的肖像畫就,在畫過《群鴉》之後。
某個雨天?我還記得泥土混著青草潮溼的味道,茜茜的體香。
落筆無聲,每一筆都輕盈地踩在雲端上。
復讀機裡傳出雜音很重的the heart asks pleasure first,飄飄渺渺,還是在我腦海裡?
淚流滿面。
淚流滿面。
我的目光投到哪裡,茜茜的肖像就在哪裡。書本上、黑板上、牆上、天花板上、霧靄裡……
有些東西,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避開所有人的視線,靜靜的隱藏在黑暗中,被呵護,被溺愛,被魂牽夢繞。
茜茜的肖像,除了我,只有兩個人見過:少女H(詳見《最後,我、你、和無人的畫室》)和茜茜本人。
茜茜看著我畫的肖像,眼裡放著光,嘴角上揚成兩道優美的弧線。
給我吧。
她向我索取過很多東西;或許不該用“索取”這個詞,大部分時候,更像是我硬塞給她的。她懂,我也知道她懂,我或許還知道她在利用這一點。
但是她向我索要那副肖像時,我拒絕了,婉轉,但是堅定地拒絕了。
或許從頭至尾自私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即便甘願沒有底線地討好,也無法抗拒對自己的強烈佔有慾。
是的,對我自己,不是對茜茜;那不是茜茜的肖像,而是透過我的眼睛看到的、經由我的手畫出來的、繆斯的影像,我的記憶和心情。
茜茜的肖像,最後的下場是被我付之一炬。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茜茜走時沒把它也帶走。
在最後的日子裡,我希望茜茜離開,同時把她的肖像帶走。
我不需要燒掉一副肖像來了結一段過往,不需要祭奠,沒有恨——那時已經沒有了恨,也沒有愛——不需要憑一幅肖像來記住回憶中的美好。
那段歲月中的一切都圍繞著茜茜展開,但只與我有關。燒掉茜茜的肖像只是因為那是一幅畫,就像我時不時會扔掉學寫生時的練習稿。
記憶是最奇怪的東西,總是披著客觀的面紗不知不覺地主觀著,那是一個人欺騙自己最有力的道具,和敷衍他人最好的藉口。
我不記得了,誠實地說,我其實不記得燒掉茜茜肖像時的心情。
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不是因為毒蛇的引誘,而是上帝的禁止。
沒有叛逆過的人,等於沒有青春期。
我進入青春期的標識,是開始關注自己;而在這之前,我先關注了整個世界。
整個青春期,我都在男生圈子裡廝混,茜茜也在那個圈子裡如魚得水。不同的是,男孩子喜歡跟茜茜玩,是因為茜茜popular;喜歡跟我玩,是因為不覺得我是女生(多麼痛的領悟%>_
因為茜茜,我開始去關注自己女性的一面,開始傾聽內心的尖叫。這點,連巧克力都沒能做到。
我和茜茜同桌的那一年,幾乎叛逆了所有可以叛逆的東西。最好玩的,當然是與老付的鬥爭;最悲哀的,是關於印第安生活的幻想。
老付,作為我們初中三年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直接間接地毀掉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我,和巧克力(詳見《關於我初戀的一切》)。
因此,初中三年,同學們與老付的鬥爭從未停止,其中有些是我和茜茜的手筆。
老付每每在講臺上為各種大小事情發飆,眉飛色舞、張牙舞爪、唾沫飛濺。高潮處,覺得必須要用上道具才能更好地完成表演,便順手拿起講臺上的米尺,一邊罵街,一邊啪啪地敲桌子,敲過三巡才完美謝幕。
我聽著只覺耳膜疼,某次便小聲抱怨一句:shit!怎麼就敲不斷?
茜茜:誰說敲不斷?
聽畢我眼睛一亮,轉過頭看著茜茜看著我,然後兩人同時露出狡黠的微笑。
接下來就是等待時機。
時機必須對,必須集合所有可利用的槽點。這種事情,只能做一次,一次就要呈現出最完美的戲劇效果。
我們等了半個多月,始終沒等到合適的時機,不免有點洩氣。
一個週末,老付指派我和少年D去出黑板報(我當時是宣傳委員,而少年D字寫得漂亮),茜茜也跟來幫忙。
少年D是當時的班草(校草?),無數少女欽慕的對象。茜茜也許喜歡過,我不確(ji)定(de);我曾經也關注過他,後來發現他會在課堂上照鏡子抹唇膏(他很高,所以坐最後一排),就瞬間對他失去了興趣。
那天也不知道怎麼的鬼使神差,我們搞定黑板報,開始收東西時,我看著手裡調色板上剩下的顏料,忽然靈感大發,猛一揮手把顏料甩在粉白的牆壁上,然後回頭去看茜茜。
茜茜愣了一秒,看看我,便心領神會地一笑,也拎起洗筆的小桶把汙水嘩啦一下潑到牆上。
少年D(怔怔地看著我們):你們在幹嘛?
我和茜茜開始抓了顏料往調色板上擠。
我:明天第一節是語文課,第二節是數學課。
說完又和茜茜眉來眼去地低聲竊笑。
少年D:所以呢?……shit!難道你們……
茜茜:不許告密!
少年D(瞬間也來勁了):靠!還用告什麼密?哪個豬頭猜不到?你們把我也拉下水了!
茜茜(哈哈笑了幾聲,拎起空了的小桶扔給他):是的呢!趕緊打水去。
於是,在我們三人的合作下,整間教室瞬間變得色彩斑斕。
第二天,老付進門看到這個碩大的調色板,果不其然發了飆,把我們三拉出去在教室後排罰站,然後開始表演。
班裡其他人也不敢做聲,而我們三在靜靜地等著看好戲。
不多久,老付便像往常一樣抓起尺子往講臺上摔。
尺子落下來,倒不是往常的“啪”一聲,而是“砰”地一下斷成三截,一節握在老付手裡,一節彈到了第一排某人的課桌上,另一節直飛出去,跨過四排課桌,“啪”的一聲偏偏就落在少女J(老付的心腹)的桌子上,嚇得她頓時大叫一聲跳起來。
她這一叫,班上氣氛驟變,但畢竟不敢太造次,大家便都捂著嘴竊笑,臺下一片嗡嗡聲。
老付見狀,又羞又惱,心裡直納悶怎麼今天一敲就斷了,便一時沒了說辭,於是下令讓我們三各寫五頁稿紙的檢討(後來我們用盡各種成語俗語歇後語拼湊字數還特意算好了在第五頁稿紙上只留一個句號)第二天交作罷。
她哪裡知道,昨天我和茜茜已經用小刀子把尺子割出了好幾處道道,只等老付的最後一擊。
我們三心裡竊喜,但還不能放縱,壓軸戲還沒出場呢!
第二節課,數學老師進來,看到調色板,遲疑了一下,覺得事不關己也沒細問,便開始上課。
課上一半便欲拿尺子畫圖,拿起來頓覺不對勁,怎麼忽然變短了?數學老師正疑惑,低頭定睛一看,才發現米尺早斷了,另外兩截還拼在講臺上。
數學老師(氣惱地吼著):誰吃飽了撐著?還把尺子弄斷了?
講臺下瞬間鬨堂大笑,我、茜茜、少年D也再hold不住,一起笑噴出來,只留得可憐的數學老師在講臺上拿著1/3截尺子不知所措……
如此種種,不計其數。
是茜茜激發了我的叛逆還是我激發了她的?這點一直不確定。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由於她叛逆的慫恿,我的叛逆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有對權威的叛逆,我們只是表現地更加張揚。
若只是如此,也許,後面的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也許,我如今會像絕大部分人一樣,走著一條能夠被社會、被長輩認可的道路。
真正的叛逆,是對抗自己既定的人生。
會和茜茜談論人生,談論人性,是因為經歷過伊妹兒最不可饒恕的背叛,和與巧克力尚未真正開始就已結束的初戀(詳見《關於我初戀的一切》)。
我們曾經互相傾訴、互相聆聽、互相安慰,一起啜泣、一起沉默、一起讀三毛,一起讀《瓦爾登湖》。
三毛的著作,是茜茜的引薦。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與我互通心意的,也許不是茜茜,而是已故的三毛。
我對茜茜說:沒有什麼比人類文明更虛偽。
茜茜說是的。
我說:應試教育剝奪了青春本該擁有的美好,禮教是為了讓所有人失去自我意識成為行屍走肉。
茜茜說我知道。
我說:總有一天我會去過印第安人的生活,或者去瓦爾登湖過梭羅的生活。
茜茜說我也想去,很想很想。
我說:我要去追尋自由,必須要掙脫現實的禁錮,必須要去體驗最原始的快樂,才算真的活過。
茜茜說我們一起去吧。
“我們一起去吧。”
這是茜茜對我說過的,最動人的表白,和最殘忍的謊言。
記憶中最後一次交談,是在教學樓樓梯上的偶遇,高二上學期。她依然神采奕奕,臉上的笑容明媚如陽光。
我:為什麼選了文科?
茜茜:我爸媽讓選的。(她彷彿自嘲地笑笑)其實我也不知道該選文科還是理科,覺得都差不多。我爸媽說我懶,文科生找的工作會比較輕鬆。
很多年後想起,我才恍然大悟,她的生命裡從來就沒有沉重,永遠是眾星捧月的輕盈。
她不會努力追夢,不會認真地對待生活,也無法功成名就。
因為她不必。
她要走的康莊大道,自然有旁人替她鋪就。而我選擇的崎嶇山徑,只能我一個人走。
她的叛逆只在青春期,我的叛逆在骨髓裡。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