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詩歌選輯」楊通:要有光|組詩

詩海浪花:

糾纏

無以遁形,就該暴露。讓風剝開清晨的糖紙

讓我像陽光一樣從黑暗的蜜罐中跳出來

如果,你的夢被弄醒了,那是你掙脫了昨夜被我糾纏的苦

如果,你遭遇了溫暖,那是我今天黏著你的甜

無題

流雲不談生死,仍然有悲歡

鳥兒沒有與生俱來的路,仍然有飛翔

今天,路上擠滿了尋覓遠方的人

不知,他們是否仍然有歸途

山路

大地廢棄的琴絃,我們失落的美聲

曾經承載過的單純樸素的生活

如今看去,扭曲得多麼雜亂

祖輩們走過的山路啊

我們該如何再續興旺的人煙

赦免自己

蜂巢太甜蜜。始終沒有說出,我的晴空萬里,我的江山錦繡

包括,一朵花差點淹滅了的我的生活

在時間的縫隙裡,當我低下頭來

發現你經過我之後留下的那些美麗擦痕

更像一陣風暴,無情地掀開我經年的隱痛

而你,還在那裡,期盼誰呢

我可否拉開生命的拉鍊,取出不再新鮮的心

春天已不在原來的地方,為過客添油加醋

我的江山越來越矮,矮到只能在夢中獨秀一隅

我的青天越來越高,高到只能在天堂遇見星月

你的芳菲越走越遠,遠到我在紙上的花朵還來不及露出馬腳

我的蜂巢還來及為你取出蜜糖

而你丟過來的微笑,總令我驚慌

錯過的今生,我能否赦免自己

我想在時間的坑道里不見天日

我怕這些經久的積雪慢慢融化

我怕水落石出。我不想現身於紙醉金迷的視野

怕喧囂的塵世弄髒自己。我想繼續沉睡在乾淨的黑暗中

雖然明媚的陽光不能讓清晨退回到夜晚的巢穴

雖然上帝說:只有死了,你才不會醒來

我怕看見美麗的夕陽再次被燒燬

我怕被春風煎熬成一副療治繁花的中藥

這些種在江山上的夢,跳滿了月光失眠的舞蹈

我怕我盛開的花朵是鳥語們吐出的藥渣,培養不了 時間新的體香

我怕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擋住你流水的一塊石頭

是讓你馬失前蹄的一個陷阱,是你愛情果盤裡最終會爛掉的

那一個蘋果。我想繼續沉睡在大地的坑道里

不被春花秋月陽光雨露鶯歌燕舞刨開

覆蓋我生命的小小土堆

黃昏

窗框,在不斷縮小,小到只能裝下一塊墜落的天空

因為趕路,那片落葉一晃而過,沒有停頓

沒有讓塵世的行走受傷

一朵野菊花正在用夕陽的餘輝洗臉

誦經的人,經過,不小心弄紅了他的袈裟

萬物之軀開始歸隱。窗框裡的人,為流逝瘦了漫無目的的遙望

一隻鳥兒心懷憐憫,用飛行時紊亂的線條縫合著天空持續墜落的黑

深陷窗框的人,閉目焚香的人,失去了光陰的邊界

一夢驚醒

時間的血液,逐日渾濁,滋生著相思病的腫瘤

我痴痴為你抒情的心,一夜間便寫滿了生離死別的冰霜

灰飛煙滅時,什麼是生命最美的包裝

上帝說:墳墓

流水的刀劍刮骨,花香的繩索勒頸

我一夢驚醒,在你嬌好的鏡子深處看見了我愛情的骷髏

而春天,在我的墳上看見了一叢月光的枯草

秋風嗖嗖吹的中午

這陣風是為我吹的麼

為何要在我孤獨的時候提走我念想中的塵埃

讓我如此乾淨地坐了一箇中午

寫字檯上的這一杯水

看著陌生的我,不習慣地浪了一下,我同情它的懷疑

因為,這陣風提走我念想中的塵埃的同時

也提走了我心上那些溫暖的人和事

夢中的人

夢中的人,在昨夜的風吹草動裡

一次一次反覆失蹤

一杆蘆葦,明火,執仗

攔截長河落月,仙山鶴唳,深淵船帆

夢中的人,浮出沼澤,面目全非

供蛇,做拼圖遊戲

楓嵐隱約,獸跡潦草

懷孕的斑鳩在空巢邊跳土著舞

時間,至尊的老者,打開的摺扇上,杳無人言

夢中的人,再次失蹤之際,不死之蛇

看見,他恍惚的目光裡

坐滿我散亂的前生,罪孽深重

一夜風雨

天堂說:我要把風雨的繩索收回

你們的花朵不再需要鞦韆和沐浴

我手中的油紙傘突然失去了重量

它漂浮在你放肆的頭頂。我說:春天暴露無遺了

而你身體上的香呢?是否

也該有所收斂

這是你,昨天被弄溼的桃花

走了一夜的水路。自己攙扶著的甘美

融入到了晨曦的盡頭。寬衣解帶時

矜持了一生的鳴叫,就這樣

紛紛墜毀

大地說:讓我摸一摸,你風雨過後的落英

是否仍然有堅挺的體溫

我要把這些明播暗種當成一回事

把你所有的行動,翻到陽光的這一面

秋風

有人說,秋風,是一個高調而傲慢的修道士

把季節建成逃生的避難所,讓那些失去溫暖的投宿者

感覺是可憐的

秋風灑下的滴嗒滴嗒的雨,是夜晚不安的心跳麼

讓失眠的人害怕安靜,讓睡著的人害怕夜長夢多

秋風啊,一刻也未閒著,把愛情吹散在人間

我們被秋風眷顧,並未覺得是可憐的人

秋風讓我們“到清涼境,生歡喜心”

我曾經那麼努力地想做一個好人

我曾經那麼努力地想做一個好人

但是滿世間與善為敵的悲傷,卻沒有誰為我移除

當一個弱者倒在了路上,誰都不覺得意外,大地也並不為之顫慄

我為此想到了離開,不顧溫暖的拉拽

草繼續在長,花繼續在開,葉繼續在落……

一些虛榮繼續在陽光下爭寵,一些事物繼續在小心眼裡算計彼此

一些良知繼續在滑坡,一些義舉繼續在被賤賣,一些真愛繼續在被利用

一些雞鳴狗盜繼續在無所顧忌地橫行

一些貪慾繼續在瘋狂地“碰瓷”

誰知道誰是誰的大難臨頭麼?誰知道誰是誰的死亡追蹤器麼

其實,“對付陰影很簡單,只需要一點點光”

道德的距離真的很短,只是我們行動慢了一些,覺悟晚了一些

經歷了那麼多良莠難辨的掙扎,經歷了那麼多善良被訛的痛

能否做一個好人,自然不是我說了算

破碎的安寧

2015-11-14,寫於巴黎槍擊事件後

我想要天高雲淡,但流水已腐

一隻喪失勞動權力的螞蟻,被水泥路上的冷風執行了酷刑

一隻無家可歸的鳥兒,叫出落葉紛飛的酸楚

月光的絲綢被噩夢鉸碎在黑暗中

蝴蝶回不到花朵的閨房,蜜蜂在自己的甜生活中迷失了糖的味道

萬物心懷恐懼,天下已無太平

一陣陣槍聲和爆炸,把死亡還給世界

悲痛不絕於耳。唯有幸存的我們,繼續在人間行屍走肉,互不相干

“水很空”,或“等著我”

秋雨不問夜的心事。“水很空”

他失散的青春,再也沒有遇到親愛的人

巨大的鄉村,蜷縮在小小的牛欄裡反芻曾經五穀豐登的童年時光

草垛已不再茂盛,蝴蝶好看的顏色也只在夢中閃爍過

炊煙將溫馨的回憶燃成了日子的灰燼

秋雨綿延著陰暗的對白

他是唯一聽得懂“水很空”的人

他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在田坎上斡旋

看看儲存在心上的春天適合在哪一捧土裡播種

今夜,他暫時擱下全部的人生,守住“水很空”的空

唯有這“空”裡,是他失散數十年的人回來後可以栽一樹桃花的地方

秋雨加速了夜的心跳。“水很空”

他繼續用清澈的眼淚溫習自己蒼老的容顏和氾濫在心中的渾濁燭光

在秋雨綿延的路上,我彷彿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呢喃——

“等著我”

注:“水很空”為瘦西鴻詩句。

奢侈

如果,走在昨天的路上,還是我

我不需要被指認。仿若一片輕佻無知的落葉,回頭看你時

青春漠視了你,理想欺騙了你

時間,是一座用來浪費的小房子

裡面儲藏著一些不能告人的過期的隱私

疼痛是鎖,快樂是鑰匙,拿不出來的是一隻活著的手

花開在墳頭上,草長在流水裡,鳥飛在虛空中

而你,只是不經意地經過了我夢的柵欄

如果,走出昨天的路口,還是我

我不需要被指認。仿若一句遊手好閒的臺詞

我只是如此奢侈地把前世重複了一次,把來生預演了一次

秋天的光芒是冰冷的

太陽會在遙遠的地方升起

照亮從前的庭院。我仍然幼稚地想象

有年少時輕狂的玫瑰花開,那是愛情的美夢,鋪天蓋地

當月亮的白髮罩住夜空

大地緘默著悲傷。我堅持著相信

心會不死。暗下去的積雪,是愛情終老還鄉的美麗骨灰

再見

借土生根,借水滋潤,借日取暖,借風成長……

花草皆順其自然

背道而馳的

人,卻是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的

所以,每逢陽光燦爛的日子,都會有人在黑暗中死去

大地空無一物。凡是你經過的地方,除了風

我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我們活著,然後死得比預期的早

如花草自生自滅——我還會再見到你的

無論人世還是黃泉

當繁花散盡,別追問“時光是什麼顏色”

“一樹杏花生翠尾”,時間明物暗色

這塵世,敵不過悲傷的光芒

上帝只給了我們一條路:從生到死

其實,告別,不必“整個春天”;相愛,不必“相擁一生”

一次傾情凝視,一次傾心訴說,便繁花散盡,彼此不見

把自己埋在時光的書簡中

世間有甘甜,人生有大苦,不必言說

心隨水走,身隨雲流,或跟著風遊蕩

像一隻鳥那樣漫無目的地飛翔和鳴叫

不用時間記悲愁。或者疲憊,擇一叢野花,坐下來,心懷平靜

細數愛的卑微。不再等你遇見我,只把自己埋在時光的書簡中

成為孤獨者閒翻的往事的遺骸,成為悲苦者閱讀的來生的甘甜

大雁南飛

大雁在天空一字排開

大雁要去南方。它們的鳴叫,是點亮晴空萬里的燈盞

溫暖的陽光,越飛越遠

大雁離開,把我丟在這低窪的民間

我不再風生水起

大雁走了,河水開始冷了,蘆葦開始冷了

我也開始冷了,我的心也開始冷了

大雁南飛

讓葉落生煙,流雲生火

大雁留下大地的空曠,讓我繼續對春天溫暖地仰望

枯木不朽

時間歸隱的蒼綠與火焰

是誰?把你丟在了大地被封存的枯萎的冊頁中

誰在聆聽?你被囚禁的不死的靈魂

我看見,你曾經在崖壁上飛翔的影子、在江河邊搖曳的身姿

那些孤獨緘默的日子,並非是被歲月風乾的生命

並非是被歷史遺忘的一段至善至美的傳說

春花秋月。草長鶯飛。四季輪迴

即使你被囚禁的蒼綠和火焰永不被赦免

你卻能借鳥兒們的歡歌笑語,叫出葳蕤的心聲

“青山不老,流水不腐。我依然愛著這古老的大地”

要有光

我說,要有光。你便出現。“這樣的時刻路上少有行人”

江山夢醒,劈木聚火。適宜交出鋒刃和傷口,愛著光照見的一切事物

大地說,要有光。便打開混沌之門

光便進入,你便進入。我的酒窖,便活色生香

這樣的時刻,塵世媚好,適宜省略激越的悲愁和拘謹的語氣詞

適宜家徒四壁,讓醉散開,讓時間不計較慾望失足的重量

感謝上蒼,讓光到來,讓你到來

彷彿春天用新穎的葉子填補我花園的空白

生命為光而活著。跟順你,便有遼闊的溫暖和繁茂,便有一觸即燃的光的狂歡

作家詩觀:

寫詩,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行為,其目的是把自己儘量地置於高貴的精神家園,而讓心靈少受些現實生活中物慾之塵的汙染。詩歌,是我人性中最柔軟最純粹的一部分,其柔軟和純粹的成分就是真誠、善良與美好。所以,詩歌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必要的傾訴,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生存方式。哪怕我卑微得像一滴小小的夜露,詩歌也能讓我在最黑的黑暗中遇見親人、朋友與自己;遇見愛的前世、今生與未來;遇見未知世界裡的時間與光亮。

作家簡介:

作家楊通近照

楊通,筆名逸鶴、杏子,男,生於1959年。業餘詩歌愛好者。上世紀80年代開始零星發表作品,迄今仍在堅持寫一些長短句,不知還會堅持多久。系四川省作家協會七屆全委會委員、四川省攝影家協會會員、巴中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巴中市第二、三屆政協委員、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巴中文學》執行副主編、獨立民刊《原點》創始人之一。著有詩集《柔聲輕訴》、《朝著老家的方向》、《雪花飄在雪花裡》。居四川巴中,且會在此終老。

本文審稿:張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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