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只能指向人、为了人|访谈

现实主义与当下中国

傅小平:应该说,现实主义于上世纪初由苏联传入中国后,在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和艺术发展的大背景下发挥了重要作用。时过境迁,现实主义在很多文学中人的眼里却成了守旧和缺乏创意的代名词。现实主义真的过时了吗?以路遥小说为代表的一批现实主义作品,在漫长时间里迸发出来的持久的生命力,事实上已经对此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雷达:“现实主义过时了吗”———这个问题提得很有价值。当然,最简单的回答是“没有过时”,路遥热不就是一个好例吗?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当年《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发生评论界与读者看法的巨大反差,乃是因为,评论家总是习惯于从文学史、社会思潮、创作方法、文学的思想艺术背景等来考量和评价作品,从而形成一种“专业眼光”。何况在当时那个观念革命,先锋突起,大力借鉴和实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方法的热潮中,记得黄子平当时开玩笑地说,新方法像条狗,撵得人连撒尿的空儿都没有,如此氛围,突然遇上这么一部面貌颇为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评价怎么会高呢?路遥说,我是用中国的筷子吃饭,你们是用西方的刀叉用餐,事情好像也不完全如此。对读者,特别是普通社会读者而言,他们很少从文学思潮或方法革新的角度审视作品,以定高下,他们更看重作品与他们的生活、命运、心灵体验有多少沟通和感应,能否引起他们的共鸣和震撼。这大约就是出现反差的重要原因。但是,我们却不能从《平凡的世界》得出要独尊现实主义的结论。现实主义不是以邻为壑的唯我独尊主义,也不是万物皆备的“好作品主义”。我们在肯定《平凡的世界》的同时,要看到我们还有许许多多并不是用传统的现实主义,而是用魔幻的、狂野的、心理的、变形的、浪漫的现实主义,或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甚至后现代主义融合而成的好作品。

傅小平:在当下中国语境里重新认识现实主义,有必要对被加上各式前缀的现实主义做一辨析,也有必要对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形形色色的文学思潮之间的关系做一梳理。大体来看,只要是有生命力的作品,不管是什么主义的创作,都没有脱离开对为现实主义创作极为关注的社会现实的观照与书写。

雷达:在近当代的世界范围内,现实主义的衍变名目是十分繁多的,“无边现实主义”、“开放现实主义”、“功能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浪漫现实主义”等等,各有各的含义。在我国,近年来的情形又何尝不如此?姑且不论作家们自立的各种名目,仅就评论界来看,各人心目中的“现实主义”也是大相径庭。把本应属于现代主义或浪漫主义的作品一股脑儿装进“现实主义”大口袋的现象,或者把仍属于现实主义的作品硬拉进“现代主义”或“后现代派”的现象,并不少见。

事实上,现实主义并非是“上世纪初由苏联传入中国的”,那是指的所谓现实主义“方法”。其实,现实主义是人类艺术地把握世界的最古老,最普遍,常在常新的一种基本的创作精神。中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根子就很深。现实主义是有其质的规定性的。就现实主义来说,无论远近,我想它总是承认人和世界的客观实在性的,它总是力图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再现(或表现)世界的,它也总是强调人类理性的力量、实证的力量和判断的力量; 由于它对人和世界客观实在性的肯定,它也许更重视包括人在内的环境(即存在)的作用,并重视社会性,把人看做“社会动物”。当然,方法虽对创作有极大影响,但终究方法不是决定性的,根本性的,要承认,在漫长的文学发展中,多种创作方法是可以并存的,都有其生命力。重要的不在于你采用了什么方法,而在于作品思想艺术的深度和高度,在于社会历史文化的涵盖广度,人性揭示的深度,艺术上的创新尺度。

傅小平:如果说现实主义的某些创作手法过时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并不过时,或者说只要文学存在,这种精神就不会过时。那么在新时代条件下,该如何继承和发展这种精神?

雷达:现在确实有必要强调和发扬现实主义精神。在我看来,现实主义精神就是具有更强烈的“现实感”,更关注人民的苦乐,更关注当下的生存,更能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也可以说,善于把故事推向存在。我不认为,只有现实主义作品才有现实主义精神,卡夫卡是现代主义鼻祖,但他的作品却有极强的现实主义精神。所谓现实主义精神不能只看有多么大胆,多么尖锐,展览了多少问题,那样的话,文学与一般的社会调查何异。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它的艺术目的只能指向人,为了人,且以人物刻画的深度和反映在人身上的矛盾的深度来衡量其艺术质量。

傅小平:路遥现象为当下文学批评及文学史写作提供了反思的契机。是否文学批评漠视现实主义创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创作潮流,因其先锋性、创新性,及在某种意义上提供了更大的阐释空间,更能吸引评论的关注,也更为便于理论的操练?是否文学史在进化论的影响下书写文学思潮的流变,进而造成了对不依附、不趋时的文学创作的漠视与遮蔽?

雷达:我一直强调,文学的历史从来都不是“进化”史,而是“变化”史,不能认为我们在技术上、手法上大大先进于古人,我们的作品就比他们更有感染力,更有价值,更永恒。我们可以说,现实主义的某些具体手法落后了,但我们却不能得出“现实主义过时了”的结论。

然而,文学的历史既不是进化史,但同时也是进化史。既是变化史,同时也不仅是变化史。这话怎讲,这就是说,它是变与不变的统一。从人类历史的长河,从大趋势看,它当然也是一个进化的过程;但是,就每一品类的艺术而言,就不朽的经典而言,它又是“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几乎无法纵向比较。

2018文学周历已在我们微店中上架,

订阅2018《文学报》还有周边赠送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