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朋友圈里的那些僧人

苏轼相交遍天下,既有庙堂高士、乡野村叟,亦不乏世外高僧。他们的名字,和苏轼、和他们的故事一起,流颂千古,遗芳史册。

▲《前赤壁赋》苏轼 撰

苏轼与卓契顺

卓契顺本是苏州定慧院里从事杂役的“净人”,跟随定慧院长老守钦学佛,与苏轼素昧平生。当时苏轼的长子苏迈正带着一家老小住在宜兴,全家人苦苦思念远谪南荒的苏轼,但由于山河阻隔,既得不到苏轼的任何消息,也难以寄送家书。

苏迈把他的苦恼告诉钱世雄,钱世雄又在闲聊时告诉了守钦长老。卓契顺在一旁听说此事,便自告奋勇要前往惠州送信。他对苏迈说:“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矣,我愿为你们去送家书!”(语载《说郛》)于是卓契顺便携带苏迈的家书以及守钦送给苏轼的《拟寒山子十颂》上路了。

惠州虽不在天上,但仍有一千五百余公里的路程。即便在拥有现代交通工具的今天,仍然是一次漫长的旅途,更不要说北宋时期了。卓契顺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两个月,从苏州一直走到惠州,终于在三月初二那天把书信送到了苏轼的手中。

苏轼看到卓契顺脸色乌黑,脚生重茧,不禁对这位助人为乐的陌生人充满了钦佩与感激。卓契顺在惠州停留了半个月,取了苏轼的回信就要踏上返程。

苏轼问卓契顺可有什么要求,卓契顺回答说:“唐代有个蔡明远,是鄱阳军的一个小校,颜真卿的旧僚。当颜真卿在升州(南京)做太守的时候,百口之家,断粮断钱,蔡明远背米前去接济,颜真卿心存感激,便写了一幅字送给他,使世人至今还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蔡明远(《与蔡明远帖》,著名的行书作品,深得黄庭坚等人喜爱)。我虽然没有背米来送给大人,但不知能否援引蔡明远的先例,得到大人亲笔写的几个字呢?”

苏轼听了,欣然挥毫,写了一幅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赠给他,并在题跋中详细记述了卓契顺千里送书的经过,希望他能因此而名垂青史。苏轼写的那幅字没有能留存下来,但是那篇题跋却完整地保存在苏轼的文集中,卓契顺的义举因而流传千古,永远为后人传诵(事载苏轼《书归去来辞赠契顺》)。

▲《牧马图》 苏轼 画

苏轼与佛印

说到僧人,这是苏轼朋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苏轼与他们之间的故事很多,主要是关于智慧的领悟、佛法的领悟。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佛印了。关于佛印与苏轼之间,流传着很多故事,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有一次,苏轼与佛印同游寺院。大殿内有一尊观音像,手持一串念珠。苏轼问:“观音自己就是菩萨,还向谁祷告?”佛印回答:“向自己祷告。”苏轼又问:“为什么祷告?”佛印答道:“求人不如求己!”

又一次,苏轼与佛印对坐,苏轼说:“古人有诗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看来古人喜欢将‘僧’与‘鸟’相对。”佛印答曰:“没错,我与您对坐,我是僧,您是鸟啊!”(事载《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

很多人因为看了苏轼跟佛印的一些对话,便觉得苏轼学禅就是开开玩笑、耍耍贫嘴,事实并非如此。

佛教作为中国当时的一种意识形态,对北宋很多士大夫都有影响。但苏轼对待佛教的态度是很务实的,他虽然叫东坡居士,但他依然是一个坚定的儒家学者。只是在自己艰难和困难的时候,他会把佛教援引到自己的内心来,帮助自己排遣暂时的苦恼,却不会因此迷失自己的人生方向。

在《答毕仲举书》中,苏轼就清楚的表达了自己对佛禅的这种理解与认识:“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仆之所学,猪肉也。猪之与龙则有间矣。然公终日说龙肉,不如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

▲《东坡寒夜赋诗图》局部。

所以,苏轼认为,对待佛教的态度应该切实,并不在于玄虚飘渺的说理,而应更加关注佛禅对于现实人生的切实作用。龙肉固然华美高贵,但遥不可及,非人间所有。正如庄子所言,有人学了屠龙术,却找不到龙来屠,终究没有用武之地。而与龙肉相比,猪肉虽然粗鄙平庸,却能实实在在地解决饥饿问题。

那么,对于苏轼而言,究竟什么是人生的实际问题、饥饿问题呢?佛教要求空静、达观,但是“静”极便有“惫懒”的倾向;“达”极也有放任疏放的危险。苏轼意识到了这个危险的倾向,所以他所要求的静、达,便是执著又不执著。

所谓执著,便是依然要关注现实、关注人生、关注民生。所谓不执著,就是在面临人生失意之际,要善于开解自己的心结,要善于转换自己的心态,要勇于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挫折磨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佛教自然是苏轼口中的“猪肉”了!

苏轼与道潜

在苏轼所结交的僧人中,道潜与苏轼的交往最为密切,堪称苏轼最知心的方外之友。

道潜与苏轼的密切关系引起了苏轼敌对者的注意,绍圣三年(1096年),新党头目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任浙东转运使,他一到杭州,便蓄意罗织罪名打击苏轼的友人。经人告发,又查验度牒,吕温卿发现道潜原来的法号是谈修,后来改为参寥,而现在的名字“道潜”则是苏轼所改。就以此为罪名勒令道潜还俗,并给予“编管兖州”(今属山东)的处罚。

北宋有“度牒”的制度,僧尼的名额是由朝廷掌控的,俗人获得“度牒”出家为僧,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勒令还俗,算是对僧人的重罚。僧人本是方外之人,道潜竟受到通常只有官吏才能得到的“编管”的处分,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苏轼命途多舛,他一生中牵累的人不计其数,但受他牵连而受罚的僧人则只有道潜一人。苏轼闻讯,深感歉疚,便托正在京东做官的亲戚黄寔照应道潜。后来得到曾布的帮助,道潜才得以再次落发为僧。两度出家的奇特遭遇,是道潜与苏轼交往所付出的代价,但道潜对之心甘情愿。

苏轼死后,道潜连作悼诗十一首,极表悲痛。不知他此时有没有想起当年苏轼写给他的词句:“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佛门本应弃绝人间的七情六欲,道潜却与苏轼情谊深厚,这纵观整个文学史,都是非常难得的。但,这种仁爱真诚之心,何尝又不是佛法追求的一种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