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論語別裁 翻成白話就很好笑了——孔子:君子不是東西

是什麼東西

下面接著是:

子曰:君子不器。

如照字面翻成白話就很好笑了——孔子說:“君子不是東西。”提到這個思想,我常說我們中國人實在了不起,各個懂得哲學,尤其罵人的時候更是如此。譬如說:“你是什麼東西?”拿哲學來講,我真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因為人的生命究竟怎麼回事,還搞不清楚嘛!所以真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

但孔子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因為“為政”要通才,通才就要樣樣懂。“不器”就是並不成為某一個定型的人,一個為政的人,就要上下古今中外無所不通。從表面上看,一個很好的大政治家,好像一個很好的演員,演什麼角色,就是什麼角色。當演工友的時候,就是規規矩矩掃地倒茶,當演大官的時候,溫溫和和就是作官,幹哪一行就是哪一行。“君子不器”這個學問,就是成功了真正的通才,否則只有變成專才、專家。所以君子不器放在《為政》篇,就是說明為政在這方面的道理,換句話說:“允文允武”,也便是“君子不器”的說明。

《論語》在這裡講到了君子,什麼是君子呢?下面提到: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儒家孔孟思想,經常提到君子,什麼是君子?將來我們還要討論到的,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在這裡不發揮。我們這裡只講子貢問“君子”,孔子是怎麼答覆他的?孔子說,把實際的行動擺在言論的前面,不要光吹牛而不做。先做,用不著你說,做完了,大家都會跟從你,順從你。古今中外,人類的心理都是一樣的,多半愛吹牛,很少見諸於事實;理想非常的高,要在行動上做出來就很難。所以,孔子說,真正的君子,是要少說空話,多做實在的事情。

接著下來,對於君子的涵義,又有一說: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南懷瑾:論語別裁 翻成白話就很好笑了——孔子:君子不是東西


君子與小人的分別是什麼呢?周是包羅萬象,就是一個圓滿的圓圈,各處都到的。他說一個君子的作人處世,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不是說對張三好,對李四則不好,這就不對了,這就叫比而不周了。你拿張三跟自己比較,合適一點,就對他好,不大同意李四這個人,就對他不好,就是“比”。一個大政治家是和宗教家一樣,愛人是不能分彼此的,我們對於人,好的固然好,愛他;但對不好的更要愛他,因為他不好,所以必須去愛他,使他好。這樣一個真正的大政治家,也就是宗教家,也就是教育家的態度,這就是“周而不比“,要周全,不能比附一方。“比”是什麼呢?我們知道中國字,古寫的篆文比字,是這樣寫的——,象形兩個人相同,同向一個方向;而古文北字——就是相背,各走極端的象形字,所以“比”就是說要人完全跟自己一樣,那就容易流於偏私了。因此君子周而不比,小人呢?相反,是比而不周,只做到跟自己要好的人做朋友,什麼事都以“我”為中心、為標準,這樣就不能夠普遍。

講到這裡,君子的道理還沒有講完: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這是我們前面講到的,過去的歷史,對於人才,有三個基本的原則,便是才、德、學。有些人的品德是天生的——品德往往大半出於天性——但沒有才能。我們知道有品德的人,可以守成,教這種人到大後方坐鎮,好得很;教他設法打開一個局面,衝出去,那他辦不到,他沒有這個才,他只有守成之才,沒有開創之才。所以守成之才,偏重品德。而才德兩個字很難兼全的,但有一個東西可以補救,那就是學,用學問來培養那所缺的一面。有些人雖然天生有才有德,但還是須要學問來培養的。

講到學問,就須兩件事,一是要學,一是要問。多向人家請教,多向人家學習,接受前人的經驗,加以自己從經驗中得來的,便是學問。但“學而不思則罔”,有些人有學問,可是沒有智慧的思想,那麼就是迂闊疏遠,變成了不切實際的“罔”了,沒有用處。如此可以作學者,像我們一樣——教書,吹吹牛,不但學術界如此,別的圈子也是一樣,有學識,但沒有真思想,這就是不切實際的“罔”了。

相反的,有些人“思而不學則殆”。他們有思想,有天才,但沒有經過學問的踏實鍛鍊,那也是非常危險的。許多人往往倚仗天才而胡作非為,自己誤以為那便是創作,結果陷於自害害人。

尤其是目前的中國青年,身受古今中外思潮的交流、撞擊,思想的彷徨與矛盾,情緒的鬱悶與煩躁,充分顯示出時代性的紊亂和不安,因此形成了青少年們的病態心理。而代表上一代的老輩子人物,悲嘆窮廬,傷感“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大有日暮途窮,不可一日的憂慮;其實童稚無知,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來到人間,宛如一張白紙,染之朱則赤,染之墨則黑,結果因為父母的主觀觀念——“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塗塗抹抹,使他們成了五光十色,爛汙一片,不是把他們逼成了書呆子,就是把他們逼成太保,還不是真的太保。我經常說,真太保是創造歷史的人才。所以老一輩人的思想,無論是做父母的,當教師的,或者領導人的,都應該先要有一番自我教育才行。尤其是搞教育、領導文化思想的,更不能不清楚這個問題。

所以青少年教育的問題,首先要注意他們的幻想,因為幻想就是學問的基礎。據我的研究,無論古今中外,每一個人學問、事業的基礎,都是建立在少年時期的這一段,從少年時期的這一段,從少年的個性就可以看到中年老年的成果。一個人的一生,也只是把少年時期的理想加上學問的培養而已,到了中年的事業就是少年理想的發揮,晚年就回憶自己中少年那一段的成果。所以我說歷史文化,無論中外,永遠年輕,永遠只有三十歲,沒有五千年,為什麼呢?人的聰明智慧都在四十歲以前發揮,就是從科學方面也可以看到,四十歲以後,就難得有新的發明,每個人的成就都在十幾歲到二三十歲這個階段,人類在這一段時間的成果,累積起來,就變成文化歷史。人類的腦子長到完全成熟的時候,正在五六十歲,可是他大半像萍果一樣,就此落地了。所以人類智慧永遠在這三四十的階段作接力賽,永遠以二三十年的經驗接下去,結果上下五千年歷史,只有二三十年的經驗而已。所以人類基本問題沒有解決。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宇宙從哪裡來的?人生究竟如何?還是沒有絕對的答案。因此,有了思想,還要力學。上面所說,有了學問而沒有思想則“罔”,沒有用處;相反的,有了思想就要學問來培養,如青少年們,天才奔放,但不力學,就像美國有些青少年一樣,由吸毒而裸奔,以後還不知道玩出什麼花樣。所以思想沒有學問去培養,則“殆”,危險。

異端與偏激

接著下來是: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這是一個問題了。我們知道,“異”就是特別的,“端”也就是另外一頭。但在宋儒以後,“異端”兩字,就用來專指佛、道兩家,宋以前則沒有這種肯定的說法。

講到這裡,順便提到一個問題:現在世界上流行一個名詞——漢學。歐美各國講中國學問,都稱之為“漢學”,這是世界通稱,成了習慣,已經沒辦法更正了。事實上這個觀念是錯誤的。在我們中國文化中所稱的漢學,是指漢儒的作學問,注重於訓詁。所謂“訓詁”,就是對於文字的考據,研究一個字作什麼解說,為什麼這樣寫?不過漢學很討厭,他們有時候為了一個字,可以寫十多萬字的文章,所以我們研究這一方面的書,也是令人頭大的。但是古人所謂博士學位——我們現在的博士也是這樣——往往憑藉這些專深的研究,可以作一百多萬字的文章,這就是訓詁之學。後來發展為考據,就是對於書本上的某一句話,研究他是真的或是假的。這些學問,為了一個題目,或某一觀念也可寫百多萬字。總之,漢儒就是訓詁考據之學;在中國文化上叫“漢學”,意思是漢儒作的學問。漢學自漢武帝開始,就有“五經博士”,就是四書五經等書中,通了一經的就是“博士”,所以中國有博士這個尊稱,也是從漢朝開始的。所謂博士,就是專家。如《詩經》博士,就是《詩經》的專家。到了唐代以後,就慢慢注重文學了,因為幾百年訓詁考據下來,也整理得差不多了。

到了宋代,當時有所謂五大儒者,包括了朱熹等五個人,他們提倡新的觀念,自認為孔孟以後繼承無人,儒家的學問斷了,到他們手裡才接上去。這中間相隔差不多一千多年,不知道他們在哪裡碰到孔子和孟子,就一下子得了秘傳一樣,把學說接上去了,這是宋儒很奇怪的觀念。然後他們就批評各家都不對,創了所謂理學。不過有一點要注意,我們現在的思想界中,理學仍然非常流行,有一派自稱新理學,講儒學的學問。但很遺憾,他們還不成體系,仍舊不倫不類的。至於宋儒的理學家,專門講心性之學,他們所講的孔孟心性之學,實際上是從哪裡來的呢?一半是佛家來的,一半是拿道家的東西,換湯不換藥地轉到儒家來的。所以,我不大同意宋儒。對於宋儒的理學,我也曾花了很大的工夫去研究,發現了這一點,就不同意他們。一個人借了張家的東西用,沒有關係,可以告訴老李,這是向張家借來的,一點不為過。可是借了張家的東西,冒為己有充面子,還轉過頭來罵張家,就沒道理了。宋儒們借了佛道兩家的學問,來解釋儒家的心性之學,一方面又批駁佛道。其結果不止如此而已,從宋儒一直下來,歷代的這一派理學,弄到後來使孔孟學說被人打倒,受人批評,宋儒真要負百分之百的責任。以後經過宋、元、明、清四朝,都在宋儒的理學範圍中轉圈圈,是不是闡揚孔子的真義,很難下一定論。有一本《四朝學案》,是講宋、元、明、清幾百年來儒家心性之學的。尤其到了明朝末年,理學非常盛行,所以清朝入關的時候,很多人對明儒的理學非常憤慨,認為明儒提倡理學的結果是:“平時靜坐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指責理學對國家天下一點都沒有用。平常講道德、講學問,正襟危坐談心性,到了國家有大難的時候——“臨危一死報君王”一死了之,如此而已。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做到“臨危一死報君王”已經很不容易了,但對於真正儒家的為政之道而言,未免太離譜了。因此,清初一般學者,對於此高談心性、無補時艱的理學相當反感。最著名的如顧亭林、李二曲、王船山、傅青主這一些人,也絕不投降滿清,而致力反清復明的工作。後來中國社會幫會中的洪幫,現在又叫洪門,就是他們當時的地下組織,是士大夫沒有辦法了,轉到地下去的,洪門首先是在臺灣由鄭成功他們組織,一直影響到陝西,都是他們的活動範圍,所謂天地會等等,都由洪門後來的分衍而來。

清初顧亭林這些人,既不同意宋明儒者的空談,於是回過頭來作學問,再走考據的路子,叫作“樸學”,因此也有稱之為漢學的。我們身為中國人,必須要了解“漢學”這個名稱是這樣來的。外國人研究中國的學問也稱漢學,是指中國學問。古書上所指的漢學,是偏重於考證的學問,這是順便介紹的。

我們為什麼引出了這個問題呢?就是為了孔子這句話:“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自宋朝以後,八百年來,一提到異端,一般人都認為專指佛道兩家。這句話不要搞錯了,在孔子當時,沒有佛家,也沒有道家,在當時儒道不分家的。以儒、佛、道三家的文化,作為中國文化中心,是唐代以後的事,所以認為《論語》中異端兩個字,是專指佛道而言,則是錯誤的觀念。

現在我們迴轉來研究,什麼叫“異端”呢?這在文字上解釋非常簡單。“端”就是兩頭,尖端,兩邊的頭,或多邊的頭謂之“端”。“異端”是走極端偏向的路線,不走中道的。不但不走中道,而且還標新立異,特別從事怪異的思想。關於這一點我們如果用現代的思想問題和心理學來研究,也可以說一般的人,大都是喜歡異端的,每個人都有愛好標新立異的天性。

由養士到考試大家有機會可以讀一篇文章,對於處世大有助益,這篇文章簡稱《論養士》,蘇東坡作的。這篇文章在中國的政治思想——政治哲學領域中,佔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研究政治與社會的人不能不看。這篇文章很有意義,它提出了一個原則,講得非常有道理。

“養士”這個名稱,出在戰國時代,當時書籍不如現在普及,也沒有考試製度,一般平民有了知識,就依靠權貴人家求出路,到他們家裡作賓客。過去叫賓客,現在的名稱等於“隨員”;從唐代到清代叫“幕府”。像曾國藩,不少有本領的人,都在他的幕府裡——等於現在的研究室、參謀團、秘書室。現在也有稱作幕僚。“六國的養士”就是這樣的情形。

那時養士,養些什麼人呢?蘇軾指出的分類是智、辯、勇、力四種人;實際上也可說只是兩種人,一種用頭腦,一種用體力。討論這四種人,如果以現代職位分類的科學來作博士論文,起碼可以寫他兩百萬字不成問題。但是我國古代文化喜歡簡單,所以幾百字的文章就解決了。

蘇軾在這篇文章中說,社會上天生有智、辯、勇、力這四種人,他認為這一類的人好役人——坐著吃人家的——無法役於人。如果我們用社會學來研究,社會上有許多人是這樣的,用頭腦非常能幹,叫他用勞力就不行,有些人叫他用頭腦就像要他的命,要他做勞力就蠻好。但有些人有力去打架,力氣好得很,要他做工,做三個小時就做不下去了。所以研究社會、研究政治,要多觀察人,然後再讀有關的書,才有道理。又像許多人有智,這個智是聰明才智;有許多人有辯術,專門用手段,不走正道,走異端,打鬼主意第一流,正當方法想不出來。但是不要忘了,他也是一個人才,就看老闆怎麼用他,這就是所謂會不會用人了。所以智與辯看起來是一樣,聰明的人做事一定有方法,但是正反兩面的方法不能相違。勇與力看起來似乎也是一樣,但是勇敢的人不一定有力氣,而個子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教他去前方打仗、為國犧牲,他怕死了不幹,這是有力沒有勇。因此蘇東坡說智、辯、勇、力四種人,往往需要人家養他,不能自立。不過依恃人家,攀龍附鳳,也可以立大功,成大業,教他一個人幹,就沒有辦法。

所以到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後,焚書坑儒,不養士了,這些人就走向民間去,結果怎樣呢?反了!後來到了漢朝的時候,對這種士怎麼辦呢?到漢武帝時代,就是中國選舉制度的開始,那個時代的選舉,當然不像現代的由人民去投票——這是西方式的選舉。中國式古老時代的選舉,是由地方官參考輿論,把地方上公認是賢、良、方、正的人選出來,(以現代名詞而言,是人才的分類,賢是賢,良是良,方是方,正是正,不要混為一談,這是四個範圍。)稱為孝廉。(中國文化以孝治天下,所以稱孝廉。到清朝時,考取了舉人,還是用孝廉公這個名稱,那是沿用漢朝的。)漢朝實行這樣的選舉制度,就取代了戰國時養士的制度,所以漢朝四百年天下,就可以定下來,到隋朝又開創以文章取士的考試辦法。到唐太宗統一天下以後,正式以漢朝地方選舉的精神,採用了隋朝考試取士的方法,綜合起來產生了唐朝考選進士的制度。所謂進士,就是將民間有才具的知識分子,提拔出來,進為國士的意思。那時候考的秀才不是清代的秀才,清代的秀才是考試階級的一個名稱,秀才再考舉人,舉人再考進士,進士第一名是狀元。唐代的秀才,也便是進士的通稱,凡是學問好的、優秀的,都稱秀才。

天下英雄入彀中

唐太宗創辦了考試製度,錄取了天下才人名士以後,站在最高的臺上,接受第一次錄取者朝見之後,忍不住得意的微笑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他的意思是說,你看我這一玩,天下的英雄都自動來鑽進我的掌握中,再不會去造反了。有功名給你,有官給你做,只要你有本事,儘管來嘛!這是唐太宗的得意之處。蘇軾也說,建立了考試製度以後,就等於六國時候的“養士”,所以他認為養士是很重要的事。以現在的觀點來說,就是智、辯、勇、力分子沒有安排很好的出路,沒有很好的歸宿,就是社會的大問題,也是政治的大問題。但是如何使他們得其養,又是個問題。起用也是養,退休也是養。講到養,我們要想到前面所講的,犬馬也有所養呀!不是說有飯吃就得養了,僅僅這樣是養不了的。智辯勇力之士,有時候並不一定為了吃飯。天生愛搗亂的人,如果沒有機會給他搗亂,他好像活不下去,若不要他搗亂,就得把他引入正途,這就是為政教化的道理。

解釋了半天,“異端”就是走特殊思想,不走正路的,走偏道,而偏道中還想出特別花樣。但是,異端有沒有用處?但是有用處的。舉個例子來說,漢朝平定天下,漢高祖說,我不過得到幾個人而已。他是指張良、蕭何、陳平等,尤其是陳平這個人,在歷史上也是有名的六出奇計,他只為漢高祖提過六個建議,還是秘密的建議,後世從歷史上知道內容的也只有五次,另外一次到底是什麼花樣,直到現在無法確定。

所謂奇計者,就是古怪的、特殊的。我們讀了歷史也就知道,異端不能亂用,還要以德業為基礎,異端多半走入術的路子,術就是方法、權術。權術沒有德業為基礎,就要不得。所以我們再看歷史,《史記》記載很清楚,陳平六出奇計,幫助漢高祖統一天下,但是陳平說了一個預言,他的後代不會太好。

人家問他什麼原因,他說他喜歡用陰謀,他說:“陰謀者,道家之所忌也。”為天道所忌。果然漢高祖封給他的國,到他孫子手裡就亡,他也早知難逃自取滅亡之道。

這個道理,是說明孔子所說的“異端”,並不是宋儒所指佛道兩家而言的異端,而是走偏道,喜歡走特殊路子鑽牛角尖的異端。所以孔子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跟著下來,什麼不是異端呢?什麼是作人做事應該的道理?子曰: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由是名字,子路的名字叫仲由。“誨”字下應該有一個小標點,誨是說教育、教誨。“汝知之乎?”你知道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一個人要平實,尤其是當主管領導人要注意,懂得就是懂得,不懂就是不懂,這就是最高的智慧。換句話說,不懂的事,不要硬充自己懂,否則就真是愚蠢。

關於這一點,幾十年來看得很多。這個時代,很容易犯這個毛病。很多學問,明明不懂的,硬冒充自己懂,這是很嚴重的錯誤,尤其是出去做主管的人要注意。我們看歷史上偉大的成功人物,遇事常說:“我不懂,所以要請教你,由你負責去辦,大原則告訴我就行了。”說這話的人就成功了。如果硬充懂就不行,結果一無所成。歷史上,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政治的道理也一樣,懂就懂,不懂的就是“對不起......我不懂。”這是最高的智慧,也是最高的禮貌。所以我常對出國的學生們說,有一個最高的原則,也是走遍天下的國際禮貌,那便是你走到任何國家說:“對不起,我是中國來的,對這件事我不懂,請問應該怎麼辦?”萬萬不要認為這樣說是丟人,這是最大的禮貌,不會吃虧,尤其做國民外交更用得著,最怕冒充懂,就會失禮。

到這裡是為政的大原則,下面文章的氣勢為之一轉,而轉到另外一個人。

千里求官只為財

子張學幹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

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

祿在其中矣!

子張是孔子的學生,他姓顓孫,名叫師,少孔子四十八歲,是位年輕學生。他到孔子這裡來是要學幹祿的。什麼叫“幹祿”呢?就是怎樣去謀生。古代俸和祿是兩回事。“俸”等於現在的月薪;“祿”有食物配給。祿位是永遠的,所以過去重在祿。“幹”就是幹進、幹求、幹祿,就是如何拿到祿位。換句話說,孔子希望弟子們學仁學義,子張這位學生來的時候,大概填志願表與眾不同,直截了當,乾脆兩個字——幹祿;要找飯吃,怎樣找公務員當。但是孔老夫子沒有氣得把他攆出去,反而傳授他一套辦法說,想做一個好乾部,做一個良好的公務員,要知識淵博,宜多聽、多看、多經驗,有懷疑不懂的地方則保留。闕就是保留,等著請教人家,講話要謹慎,不要講過分的話。本來不懂的事,不要吹上一大堆,好像自己全通,最後根本不通,這就丟人了。如不講過分的話,不吹牛,就很少過錯;多去看,多去經驗,對有疑難問題多采取保留的態度。換句話說,對於模稜兩可的事,隨時隨地都用得到古人的兩句話:“事到萬難須放膽,宜於兩可莫粗心。”第二句就是多見闕殆的意思,這個時候要特別小心處理,不要有過分的行動,這樣處世就少後悔。一個人做到講話很少過錯,處世很少後悔,當然行為上就不會有差錯的地方。這樣去謀生,隨便幹哪一行都可以,祿位的道理就在其中了。

從這一段書中,我們看到孔子的教育態度,實在了不起,這個學生是來學吃飯的本領,要如何馬上找到職業。孔子教了,教他作人的正統道理,也就是求職業的基本條件,我們為人做任何事業,基本條件很要緊,孔子說的這個基本條件已經夠了。

到這一節為止,上面都是講為政中關於作人處世的部分,

下面高峰突起,就正式講到政治問題。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

諸直,則民不服。

哀公是魯國的國君,孔子自己祖國的君侯,孔子忠君愛國之心是很強的,自己國家的領袖問他怎樣使老百姓心服。要注意這個“服”字,含義可說是服從,也可以說絕對服了,不敢反抗,這是重點。以魯國的國君,問到這樣一個問題,是一大笑話。在中國政治的道理,所謂服與不服,在德不在力,權力的使人服是霸術、霸道;道德的使人自然順服,才是王道。魯哀公拿這個問題問孔子,你說孔子怎麼辦?他很婉轉的說明這個道理,他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這個“舉”就是提拔,這是針對魯哀公當時的政治毛病而來。舉直,就是提拔直心直道而行的人,包括聖賢、忠誠、有才能的人。“錯諸枉”的錯等於措,就是把他擺下去,放下去,把狂妄的人安置下去,這樣老百姓自然就服了。相反的,“舉枉錯諸直”,把狂妄的人提拔起來,或只用自己喜歡的人,而把好人打擊下去,老百姓自然就不服了。這是誰都懂的道理,而孔子拿這人人都懂的話去告訴他,就好像說當諸侯、君王的人都不懂,未免太笨了。

但人生經驗告訴我們,一個人到了那個權位的情況,就很難講了。譬如我們平時常會說,假如我做了某一位置的事,一定公正,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天,就做不到絕對公正。人總會受人情的包圍,例如,人家送高帽子,明知是高帽子,仍然覺得蠻舒服的,這就是要命的心理了。所以一個人能夠做到公正廉明,真是一種最高的修養。像唐朝的歷史中記載,武則天問武三思,朝中誰是忠臣?武三思說,跟我好的都是忠臣。武則天說,你這是什麼話?武三思說,我不認識的,怎麼知道他好不好?同樣的道理,看戲容易作戲難,所以我們批評歷史容易,身為當局者時,就真不容易了。因此我們知道孔子答覆魯哀公的話,雖然非常平淡,但最平淡的道理是最難做到的。

下面接著是季康子的問話,我們曾經提到過,季家是魯國的權臣,後來魯國就是亡在他們手裡,季康子問什麼呢?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

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使民,就是怎樣使用群眾的意思,在為政的道德上而言,這個動機就有問題,要想使用別人就已經是問題了,他還用了一個當時蠻流行的口頭語,敬啊!忠啊!這些都是老子當時所罵的假仁假義。(其實老子並不反對仁義,只是當時社會普遍流行談的仁義,變成了虛假無實的名詞,所以老子反對。)他提到敬與忠兩個字,是大問題。敬是尊敬人,忠是忠於事,勸是教導的意思,等於現在所說的“教育”。孔子對於季康子所提這幾個大問題,沒有批評不對,認為都對。但是孔子告訴他,不要只是空洞的宣傳,口頭話沒有用,天下人的聰明相等,口頭騙得了一時,騙不了永久。所以他告訴季康子,接近老百姓,內心要有真正的莊嚴情操,百姓對你自然就恭敬了。如對人敬禮,只是表面的動作,而內心卻是不誠,則敬禮的姿勢都不對的,這樣的敬禮有什麼意義?要內心真正的莊嚴,尤其對部下、對群眾,有發自內心的莊嚴情操,部下對你自然就恭敬了。“孝慈則忠”,真正愛人,人對你自然盡忠,一個人對部下與群眾,付出愛兒女一樣的心腸,付出了真情,則沒有不收到忠的反應的。如果沒有這種慈孝,光是勸導教化是沒有用的。“舉善而教不能則勸”,對善的獎勵提倡,不作官樣文章,誠懇的舉善。“教不能”,部下不懂的,並不討厭他,教他,因為你要作之君,作之師,等於他的長輩,既然作長輩,就是作老師,儘量教他,他自然受感化。

由這裡看到答覆國君的問話與答覆權臣的問話不同之處;都在《為政》篇中,連起來文章又轉了一個味道了,所以連貫起來看《論語》文章的編排非常妙。尤其古代文章,幾句話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說的,把它連貫起來,而仍能成為一篇曲折有致,蠻講究結構的文章,它的文學價值,也實在不簡單。

治國難!齊家更難!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雲“孝乎,唯孝友于兄弟。”

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這時候有人說話了。對孔子說,你吹了半天牛,說了許多為政的大道理,頭頭是道,你自己怎麼不出來為政呢?你自己來幹嘛!講到這裡,我要特別提醒諸位,以前我們說過《為政》這一篇,被大家解釋成是孔子的政治哲學思想,是不大對的,因為孔子不講政治,只講為政。拿現代政治哲學來講,是大原則,並不是政治的一種方法。所以孔子對於這個問題的答覆,他引用了《書經》裡的話解釋說,《書經》裡不是講過孝道嗎!一個人在家裡能夠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家人、朋友(社會關係),這也就是政治了。有朋友說自己不得志,我說你有什麼不得志?不是員,就是長,他說沒有什麼長在身,我說你至少是家長呀!這個資格還真不容易,這件事情也真不容易做好。孔子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他說,何必一定要出來從事政治工作,才叫作政治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