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都》:婚姻前的臨門一腳,飛了

  每次看到好的港片,都會心跳加快一點。黃綺琳的處女作《金都》去年亮相金馬後,又在今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斬獲新晉導演和電影原創音樂獎,沒有處女作的澀感,卻有一口好酒的醇香。

  黃綺琳在首執導筒前已是優質編劇,《嘆息橋》《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即出自她筆下。寫《金都》劇本的時候,她剛好三十歲,痛斬一段三年情絲。

  扮演張莉芳的鄧麗欣,不是新人,卻貢獻了嶄新的表演,把一位面目模糊的恐婚準新娘阿芳,演得絲絲入扣。阿芳是人人都遇到過的女同學,各方面平平,瘦瘦小小,沉默順從。但你別以為可以無限度把她逼到牆角,真到那一刻,她的勇氣會讓你大吃一驚。

  從戲劇、音樂舞臺初投大銀幕的朱柏康,扮演阿芳的未婚夫Edward,平價婚慶一條龍聖地“金都商場”的小業主,工作是婚禮拍攝,業餘愛好打遊戲。神的是,導演特意拍他開著門上大號,廁所讀物卻是厚厚一本波德維爾的《電影詩學》。

  “金都”是所有故事發生的母體。在這棟陳舊封閉的建築裡,戀愛七年的阿芳和Edward婚期將近。他們穿梭在樓內,不鹹不淡地交談,卻漸漸出現水壺快要沸騰的氛圍。臨門一腳時,阿芳忍不住摔壺,奔著所謂的“自由”而去。

  在沒有搞清楚“自由”是什麼時,黃導用了很多細節羅織“不自由”。阿芳路過寵物店看到小龜翻身,向店主指出,結果莫名其妙被兜售了一隻龜,還不是翻身的那隻。阿芳和Edward同居在商場對面的舊樓,婆婆(鮑起靜飾)一頭熱地想問房東買下舊樓給他們做婚房。舊樓嘈雜窄小,其實阿芳還有個新房夢。

  “如果現在不結婚,是不是就要分手?”他們的感情到了這個關鍵階段,其實就是青黃不接,後續乏力,不拿一紙婚書鎮壓,就只能迎來最後一滴感情流盡的結局。好,結婚!但阿芳還有一個心結。十年前,她為了有錢搬出家和好友租房,通過中介和陌生內地男子楊樹偉(金楷傑飾)假結婚。後來中介被抓,她稀裡糊塗沒去搞清楚這個婚到底離了沒有(同辦假結婚的阿怡幾年前就“自動”離掉了),直到發現依然是“已婚”狀態,又找不到該內地男子,才慌了。

  這裡可以看出阿芳的性格,遇到棘手問題傾向逃避,不愛做長期計劃,走一步算一步。她的“王子”Edward呢,職業是拍婚紗照及短片,都是套路,生活也舒舒服服地在套路里按部就班,小富即安。阿芳問他,結婚以後呢,你還是這樣,什麼都不做?他答,做啊,你不知道那個求婚儀式很辛苦才做出來的?

  對,Edward很辛苦策劃過一次求婚儀式,地點就在金都商場門口。鮮花、氣球、戒指、親友團、單膝下跪俱全。為面部僵硬的阿芳戴上戒指後,他鬆了一口氣,提醒她可以發照片到社交媒體了。

  《金都》講婚前的沸騰時刻,卻好像沒有愛情的痕跡。阿芳愛不愛Edward?大概愛過,此刻應該是不愛了。說“我中意你”只是慣性,對對方的短信轟炸、定位盯梢、小氣嫉妒卻早已深惡痛絕。Edward愛不愛阿芳呢?雖然她在楊樹偉面前說過氣話,“如果讓Edward選擇我車禍死或者和別的男人曖昧,他一定會選擇我被撞死”,這倒還不至於。Edward只是一個套路深重的男子,求婚也好,小龜被親媽自說自話送走(扔掉)後他再買一隻補上也好,都是不過腦不走心,愛總還有點愛的。

  這種狀況下,闖入他們之間的但凡是個周正男子,都足以撥動阿芳的春心。楊樹偉,福州人,假結婚是為了拿香港身份證,拿香港身份證是為了方便全球飛。他的職業是媒體相關,說過一句金句:“你去過美國嗎?沒去過美國,怎麼會懂什麼是自由?”

  阿芳的心裡,一定盤旋過如果選擇楊樹偉會怎麼樣(雖然她自己都不一定願意承認)的念頭。不然她也不會偷偷在店鋪門口試著“亞洲蹲”,不想一下,這個經典玩笑不一樣是一種套路,還很糟糕。但在某些方面,內地人楊樹偉和Edward完全相反。他嘲笑婚姻,嚮往自由,行事果斷不太守規矩;受過良好教育,有禮貌,懂禮數,拎得清,硬是塞了一卷錢祝賀阿芳新婚在即。

  Edward和楊樹偉,如果往香港人和內地人的方向去想,可以得出前者代表很難實現階層跨越,也很難實現夢想的港人。後者代表的陸客精力充沛,躍躍欲試,束縛比較少,為了全球自由移動不惜違法獲取香港單程證,天曉得他們還有什麼夢想有待實現。

  但如果抹去或者對調他們的身份差異,也沒什麼區別。《金都》要探討的不光是婚姻和自由,更重要的是今日一代都市青年面臨的集體境遇。

  細碎的“不自由”,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而羅衣漸緊。等到像二師兄一樣意識到大事不妙,少不了也得拼命掙扎。阿芳最後的毅然出走,是黃綺琳把自己斬斷情絲、重新開始的勇氣注入到角色身上,讓她不僅姿態漂亮,還跟楊樹偉開了個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笑話。

  黃綺琳的一支筆厲害,除了寫活三個主角,兩位黃金配角——鮑起靜和林二汶(演阿怡)——也寫得眉飛色舞。此外還有一層言下之意,是電影散場後還能細細回味的。

  阿芳不滿Edward的小氣、無趣和不上進,缺乏年輕人向上的那股勁。這種不滿,是否也跟她對自己的失望有關?因父母反對高中戀情而假結婚離家租房,和不怎麼喜歡的男朋友拍拖七年,窩在好友阿怡家的婚紗店打工,無任何有興趣愛好的跡象。青春這樣耗,直到發現要結婚生子,加入香港中產母親育兒大賽,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恐慌。她和Edward可不就是被都市節奏牢牢操控的一對,腳跟碰腳跟,誰也不必看不起誰。

  社會運作有自己的規則。運氣好的,生在流動較為寬鬆的時代,條條大路通羅馬,人人都有美好未來。運氣差一點的,生在流動收緊、價值觀趨向單一的時代,如果想和大家一起玩就必須接受規則,大家一起擠破頭撲向同一條路。

  電影裡這幾位年輕人的運氣不算太好,因此失落、苦悶和無聊像修不好的漏水,滴滴答答滲進在他們的生活裡。兩位香港男女(Edward還是在英國學電影歸來的),握有楊樹偉羨慕的自由移動pass,依然只能困在香港悶鬥,街邊廣告裡的“千尺豪宅”在夢裡向他們招手。張口閉口“自由”的楊樹偉最終放棄單程證,奉子成婚。從此以後,他對“自由”將有新的理解。

  最好的故事在想象中延續。阿芳很生猛地出走後,她新的人生才開始。客觀分析,她的處境不妙——學歷不高,身無長技,年紀不小,長相性格都普普通通。無論在職場還是婚戀市場,都已處於下風。

  我都很記掛這個角色,擔心她無業無房無伴侶,今後日子過得山河日下。其實這份擔心是留給自己的,不過因為她的出現而暫時移情。好電影就是這樣,讓你在很遠處的一棟舊商場,都能照見最心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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