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工程,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那年,張大牙剛畢業,直接被一家地產巨頭聘用了,月薪三千,包吃住,大牙覺得很棒。董事長非常重視這批剛剛從大學招聘過來的土木專業本科生,在迎新大會上舉杯祝詞:“今天,你們是桃李芬芳,明天,你們是社會的棟樑”。

張大牙很感動,心想:“就算做不了社會的棟樑,我也能建起社會的棟樑。”

分配具體工作的時候,HR問:“小夥子,你願意去建築公司呢?還是願意去房地產公司?”

大牙一臉懵逼?一個公司還能既是地產公司,又是建築公司?HR笑著說:“你傻呀,咱們是集團公司,分好幾個板塊,既有地產,也有建築公司,去地產公司呢,人輕鬆一點,但是去施工單位建築公司呢,能夠學到更多的東西。”

張大牙立馬熱血沸騰:“我要去建築公司,學到真技術真本事。”HR哈哈大笑,連連誇他有前途。

土木工程,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大牙曾以為,工地上的工程師是這樣的)

大牙去了施工單位,和他一起來到這家公司的小查,去了房地產公司,幾年之後,工地上灰不溜秋的大牙見到小查時,小查已經是甲方的小BOSS,手上十幾套房,山裡面還有一套避暑別墅。

當年總公司一紙調令,把張大牙送到了祖國的西南某工地,工地真的是很有趣,項目部個個都是人才,說話又好聽,張大牙很快就喜歡上了這裡。項目部建在一塊荒山野嶺上,一排排整齊的合金板房,大院裡乾乾淨淨,會議室堆滿了圖紙,技術辦公室放滿了全站儀、水準儀,遠遠的荒山上,挖土機已經在開始工作,塔吊也在安裝,一車一車的鋼筋、水泥、沙子正在拉進工地,轟轟烈烈,塵土飛揚,施工員、技術員們拿著對講機扯著嗓子呼喊,工人們正在清理現場,搬運材料,一幅熱火朝天的模樣。

土木工程,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大牙一個象牙塔裡出來的小布爾喬亞,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覺得新鮮又刺激,整個人都被無產階級的熱情感染了,項目經理是個溫文爾雅的大叔,對他講:“小夥子,你很幸運,可以親身經歷一個項目從頭到尾的施工,這是很寶貴的經驗。”

大牙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之中,施工、資料、質檢、預算,他什麼都去學,什麼都去幹,每天早上6點鐘起床,晚上6點鐘下班,一週七天,沒有休息日,一年365天,沒有假期,只要不下雨,都得上班。下班後,和幾個剛剛畢業的年輕技術員、施工員一起聯網打實況、打NBA2k,就是他們全部的娛樂。那些年老的同事,工作之後就是喝酒、打牌、度過荒涼而粗糲的一晚。

土木工程,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這裡真的和世界隔絕了,從早到晚,大牙都在這個圈裡裡打滾,包吃包住,條件不算差,工資到年底才發,每個月只發生活費,他覺得很好,因為發了錢,他也沒有地方去買東西。那些搞技術搞施工的前輩們,都四五十歲了,白髮蒼蒼。經驗豐富,大牙問他的施工師父:“師父,你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在搞測量放線?”

他師父一個爆栗子砸他頭上:“廢話,不幹這個,我還能幹別的嗎?你看老X,這麼大年紀,這麼大本事,還不是天天盯著圖紙搞預算嗎?學了這一行,不幹這個幹什麼?”

師父是大牙最佩服的人,絕對是個人才,自稱讀書不過初二,覺得夠用了,就沒有再讀下去,他說:“我只需認識阿拉伯數字和26個英文字母就夠了,這樣就能看得懂圖紙,就可以做施工測量了。”師父一開始,就給自己定下了這條路,並且幹了一輩子,他確實不懂三角函數和解析幾何。但碰到工地上的問題,他都會拿出自己的小本本,靠幾十年積累的經驗、靠靈機應變的智慧解決問題,有他在,房子塌不了。在這一行,比他聰明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人比他更靠譜。但師父這麼大本事的人,也只能在監理、甲方面前,阿諛奉承,一點尊嚴都沒有,師父這麼大年紀,椎間盤脫出,還得在腳手架上爬來爬去,上上下下。

在這個世界中,大牙大開眼界,見到了很多事情:

他見到過人工挖孔做混凝土灌注樁,工地上擺開一個個吊籃,滿臉泥土的工人們坐在吊籃中穿梭上下,在黑黝黝的深洞裡挖土,大牙感覺自己來到了歷史上的某個殖民時代。在那一年,國家出臺法律,這種危險的工藝已經被淘汰了,但項目不能被淘汰,還得強行做下去,幾百名人工挖孔樁的工人不能被淘汰,大牙眼看著他們用吊籃,用雙手,在層疊的山石間,渾濁的泥水坑中,挖出了一排排宏偉的樁基礎灌注孔。

土木工程,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土木工程,是個什麼樣的工作?

他見過施工週期太快,混凝土強度不達標,資料員和商砼站勾結,從標準實驗室運出合格的試塊,去矇混過關。他見過最高端的論證會,各路建築專家、官員、質監站的領導、設計院的大佬、檢測中心的人員齊聚一堂,討論結構加固的問題,每一個人面前的資料袋中,除了資料方案,還有一大沓的人民幣。

他見過上午澆築的混凝土樓板,下午工人們就鬧哄哄踩上去,鋼筋、鋼管、模板全部壓到稀爛的混凝土上。而施工人員也在防線,和木工、鋼筋工們起了衝突,幾個剛畢業的施工員和工人們打了起來,在稀爛的樓板上滾成一團,年輕的孩子們被鋼筋抽腦袋,打得屁滾尿流。

他還見過一位工人被混凝土車捲入車底,半身癱瘓,他的同鄉,拿了五萬塊錢,就把人帶回去了。他還見過,工地上的工人爆發了衝突,一個十幾歲的山裡孩子,一拳砸碎玻璃,手持尖刀狀的玻璃渣子,捅向項目部的管理人員......

他見過工地上的年輕畢業生,一年到頭,連個女人都見不著,皮膚曬得焦黑,和黑社會、包工頭混在一起,滿嘴粗話,滿嘴黃段子,滿嘴諂諛,那嘴臉,連他們自己都看不下去。偶爾來了個徐娘半老的女資料員,一個個哈巴狗一樣垂涎三尺,風言風語動手動腳,醜態畢露。大牙知道,這群孩子憋壞了,早晚都是會去大保健的。

他還去過中國的北方,在零下20度的嚴寒下施工,那時候他離開了師父,被提升做了技術負責人,那邊是個更粗獷的世界,混凝土供應商是甲方定好的,然而試壓塊大批量不合格,混凝土回彈不合格,澆築了三個月的地下室剪力牆設計標號C40的混凝土,依舊不合格。這是一個6個億的項目,大牙嚇瘋了。然而項目副經理拿著一份混凝土骨料設計方案找他簽字,“因為地理位置的問題,本地不能生產碎石混凝土,只能就地取材,使用鵝卵石作為骨料”,大牙沒敢簽字。漸漸地,公司裡的人都在疏遠他,他也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不了任何事情,於是辭職離開了那個世界。後來過了十多年,有個朋友告訴他,那樣的簽字,簽了也就簽了,全國這樣的設計變更,不知道有多少份呢,真要按照規範來,大部分房子都得炸了。

真正讓他下決心辭職的,是因為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張大牙回家相親,和一位妹子見了面,卻發現自己不會說話了,失去了正常的與年輕人溝通的能力,結結巴巴想開個玩笑,卻說出了一句工地上學來的黃段子。那個妹子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似乎在打量一個來自原始社會的智障。

第二件事,是李工的婚禮,李工是個高材生,雙985碩士,一級建造師,整個項目部的頂樑柱,據說,他從畢業後,就一直呆在這個項目部,跟著這個老闆X總,哪裡都不去,他沒有父母,沒有家庭,一切,都和工地捆綁在一起。後來老闆X總給他找了個媳婦兒,技校畢業生,長得倒不錯,工期太緊了,根本沒時間去舉行婚禮,婚禮就在工地的板房裡舉行了,證婚人是看門的老大爺,鬧哄哄幾十人,把李工灌得酩酊大醉。新房,就是他住的五個平方的板房,婚床,是我們從二手市場上搬回來的100塊錢的木床,傢俱,就是一個淘寶買來的梳妝檯。婚禮第二天早上六點,李工就扛著全站儀上了工地。大牙遠遠看著,覺得這就是自己的未來。

第三件事,是一個工地上的安全員,渾水摸魚老油條,非常喜歡和他聊天,有一天問他:“張工,你拿多少工資啊?”

“六千”

“張工,你知道你剛剛蓋好的這房子,多少錢一平方?”

“嗯,我問過售樓處的姑娘,大概兩萬吧”

“張工,你說以你的工資,啥時候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

“哎,你啥意思,你的工資也不比我高啊,你們也買不起啊......”

“那是兩回事,你不明白,你看這個項目部,老闆姓X,項目經理姓X,預算員姓X,施工員姓X,連看門的大爺,做菜的大爺,開車的司機,都姓X,我倒不姓X,不過我是X家的外甥女婿。咱們都是一家,咱們也沒想過在這個城市立足,咱老家各有各的房子,你說張工你一天到晚這麼幸苦,還是個名牌大學的讀書人,你啥時候買房子,買在哪裡?買的起你親手蓋的房子嗎?”

張大牙長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哦,李工也不姓X,李工是一級建造師,雙985碩士,比你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吧?而且李工父母雙亡,媳婦兒都是X總從當地幫他找的,房子是X總借錢幫他買的,李工自然死心塌地在這個工地上幫他幹一輩子啊.....”

安全員拍拍大牙的肩膀,最後說了一句:“兄弟,我和你談得來才和你說實話,這裡,是我們的地方,不是你的地方。”

大牙終究是離開了工地,那幾年,除了曬得黑不溜秋,踩了幾顆釘子,踩了幾腳人屎,弄丟了一條狗,吃出了脂肪肝,喝出了啤酒肚,行賄了兩次,往領導大衣兜裡塞過卡,他一無所得。

剛剛回到他讀書的一線城市時,他差點連地鐵都不會坐,連微信支付都不會用,他變得畏畏縮縮,自慚形穢,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時候,他連議價的膽子都沒有,整整花了半年,他才學會了文明世界的語言和邏輯。

當年他逃出工地的時候,淚眼婆娑地和我說:“我像做賊一樣拖著行李箱走出了工地大門,沒有人送我,我回頭看去,夕陽西下,一根根混凝土柱子豎在荒地上,工地冷清了下來,就像墓地一樣,我的青春,都埋在了裡面,那些柱子,就像墓碑一樣。”

許多年後,他選擇了一份和土木工程毫無關係的事業,做得還不錯,年薪30萬,買了房,成了家,做了一個文文靜靜的體面人,但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耳邊總會響起攪拌機的轟鳴,響起工人們的吼叫,響起師父、同事們的粗魯笑話。

今年,他老家親戚家的孩子高考,問他:“報什麼專業好?”他立刻說:“土木工程啊,好找工作”。

我目瞪口呆,問他:“你為什麼要坑人?”

他白眼一翻:“坑什麼人?農村的孩子,什麼都沒有,大學學土木,畢業去工地,包吃包住,還沒有地方亂花錢,攢了錢回村裡娶媳婦兒生娃,豈不美哉?”

我彷彿不認識這個人。

他繼續說:“你看我幹什麼?建築業和房地產是中國的支柱產業,沒人蓋房子,經濟怎麼增長,你我怎麼換新房子?我師父那幫人馬上就幹不動了,工地上別說年輕的技術員、施工員,年輕的工人都沒有了,這是很危險的!年輕的畢業生不去工地,國家的未來在哪裡?”

(完)

(本故事純屬巧合,如有不爽,去找張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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