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糞中的敵人

那個十一歲的男孩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能再去農田裡玩水了。

他的煩惱不止於此。腹痛、腹瀉,以及(因為腹水)明顯隆起的肚子,使得他無法去學校好好上課——在他生活的菲律賓南阿古桑省(Agusan del Sur),尤其是在那裡的鄉村,並不是所有適齡孩子都能像他原來那樣正常接受教育。

男孩的困擾其實都和同一種疾病直接相關。這便是臭名昭著的血吸蟲病。實際上在菲律賓,大約有250萬人(大約是總人口的2.5%)直接暴露在感染血吸蟲病的風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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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血吸蟲困擾的孩子。圖片:SuSanA Secretariat / 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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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藏水中的危險

與血吸蟲病直接相關的介質是,主要原因在於,病原體血吸蟲(Schistosoma spp.)最重要的生活階段就是在水中,尤其是溫暖的、缺乏流動性的水體。

溫熱溼潤的氣候,使得菲律賓的水田、池塘成了滋養血吸蟲的溫床。當地的主角是日本血吸蟲(S. japonicum),其由卵孵化而來的幼蟲能在水中自由運動,並尋找它們最愛的釘螺(Oncomelania spp.)——溫暖時節/地區的釘螺更加活躍。在釘螺體內,這些幼蟲會以無性繁殖的方式增殖發育,然後離開釘螺,返回水中。

血吸蟲病非單一病原。除日本血吸蟲(Schistosoma japonicum)外,典型的還有曼氏血吸蟲(S. mansoni,分佈於非洲、中東、加勒比地區、南美一些國家,在非洲有感染非人靈長類的報道)和埃及血吸蟲(S. haematobium,分佈於非洲、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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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釘螺指名亞種(Oncomelania hupensis hupensis),日本血吸蟲的中間宿主之一,主要分佈於長江流域。圖片:Qin Ping Zhao

留給這些幼蟲的時間並不多,它們必須在48小時內找到偶然間踏入水中的哺乳動物——覓食的獸類、洗澡或務農的人類等等,以完成自己繁衍後代的任務。水中的幼蟲會突破動物皮膚這最後一道防線,進入血液。在哺乳動物體內,隨血流來到肝門靜脈的蟲體會在這裡發育為雌、雄成蟲,並來到腸繫膜靜脈完成有性繁殖,產下蟲卵。

血吸蟲的蟲卵能夠穿透組織來到宿主的腸道或者膀胱,隨糞便或尿液被排出體外。如果穢物恰好被排入自然水體,來到水中的蟲卵便有機會開始下一個生命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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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血吸蟲標本,雄蟲有一道縱溝,可以懷抱住雌性。圖片:wikimedia

自然條件下,三十餘種哺乳動物會成為日本血吸蟲發育的最後一站,而人是已知的唯一靈長類。除了菲律賓,日本血吸蟲目前在中國、印度尼西亞以及其他一些東南亞國家也有分佈。

等等……所以日本並沒有日本血吸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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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天覆地的大作戰

1847年,日本廣島縣片山地區,一位叫藤井的醫生在《片山記》(相當於回憶錄)中的相關記述,是日本最早的血吸蟲病醫學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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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由另一人重新謄寫的《片山記》。

仔細閱讀便會發現,“入水者”、“足脛發小疹”、“牛馬亦然”、“面色萎黃”、“裡急後重”、“下血”、“腹脹如皷(鼓)”等描述,都與今天血吸蟲病的症狀高度吻合

。在《片山記》之後的五十多年間,日本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類似的怪病。

彼時,屍檢在研究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不過由於民眾觀念所限,學者們遇到了不小的阻力。1904年5月,京都大學的藤浪教授與片山的吉田醫生通過屍檢,從一位男性死者的門靜脈中發現了一種新的寄生蟲。幾乎與此同時,岡山醫學院的桂田富士郎教授從山梨縣的一隻貓身上發現了同一種蟲體,隨後他將這種寄生蟲命名為 Schistosoma japonicum,即日本血吸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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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肝臟的組織病理學染色切片。顯微鏡下,若干血吸蟲的蟲卵聚集在肝門靜脈處。圖片:KGH / wikimedia

在日本國內,血吸蟲病的年病例峰值出現在1958年,山梨縣、福岡縣、佐賀縣、廣島縣等地曾是血吸蟲病的的重災區,其中又屬山梨縣的甲府盆地一帶最為嚴重。從為了控制血吸蟲病,人們幾乎採取了翻天覆地式的辦法。

首先,當地的農耕習慣發生了變化。作為傳播血吸蟲病的重要一環,被感染的牛和人都能通過糞便排出蟲卵,因此減少牛和人的出場機會,就有助於切斷傳播途徑。於是,人們開始用商品化肥料代替人糞,並用機械代替耕牛進行田間作業。同時,大量稻田被改成了果園,水環境的減少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與血吸蟲直接接觸的機會。

其次,針對血吸蟲的中間宿主釘螺,人們也做足了文章。大量滋生釘螺的地帶被直接填平

,改造成市場、學校、住宅等場所。農用溝壑也是滋養釘螺的溫床,於是,水渠的側壁和底部被塗上混凝土,以此來防止釘螺鑽入泥底過冬;據統計,到1985年末,甲府盆地一帶塗抹了混凝土的水渠累計有2000多千米長。此外,人們還向水體中投入一些化學藥品,用於直接殺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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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至1980年,日本廣島縣血吸蟲病的病例數。圖片:Akira Ishii, et al. / Parasitology International(2003)

還不僅僅是這些。當地從1970年代起,連續十餘年,累計檢測了數十萬釘螺樣本與六萬多份人糞便樣本,為的就是確認防治效果。自1976年起,甲府盆地一帶再未從釘螺樣本中檢出過日本血吸蟲。1977年後,甲府盆地居民的糞便樣本中再無發現過日本血吸蟲的蟲卵。

日本其他高風險地區,大多也採取相似的辦法。1996年,日本宣佈消滅了日本血吸蟲病。

提到日本血吸蟲,往往會提到著名的中間宿主湖北釘螺(Oncomelania hupensis)。湖北釘螺有若干亞種,分佈於日本的亞種是片山釘螺(O. h. nosophora),在中國則有 hupensis、chiui、formosana、guangxiensis、robertsoni、tangi 等六個亞種。如今,片山釘螺並未在日本絕跡,但牛、人等哺乳動物中間宿主已不再檢出血吸蟲卵,因此人們不再對片山釘螺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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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問瘟君欲何往

當然,中國的血吸蟲病防治同樣出色,江西省餘江縣便是一個典例。

根據民間回憶,清朝、民國年間餘江縣一帶流行的“大肚子病”,或許就是血吸蟲病。當地最早的明確記載則是出現在1946年的《餘江縣政府工作報告》,其中提到獅巖鄉“曾發現日本住血吸蟲病”。

據統計,1919年至1949年,餘江縣有40餘個村莊遭受血吸蟲病影響,約2.9萬人因病死去,良田變為荒野。“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描述的正是彼時的淒涼景象。五十年代起,餘江縣開始了同血吸蟲病的艱苦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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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血吸蟲的標語。圖片:Vmenkov / wikimedia

讓大眾認識、接受血吸蟲病是第一步。防治人員將釘螺和糞便等樣品的檢查過程向群眾開放,讓大家通過顯微鏡直面自己糞便中的蟲卵,正視前所未見的敵人。與此同時,餘江人民還採取了糞便管制、硬化溝渠、水田變旱地等措施,在切斷傳播途徑、消滅釘螺宿主方面取得了理想的成績。社會經濟的發展,一定程度上也鞏固了血吸蟲病的防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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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光學顯微鏡直接觀察糞便樣本中的血吸蟲蟲卵。圖片:CDC

1958年,江西餘江成為新中國第一個以縣為單位消滅血吸蟲病的地區。勝利之餘,人們也時刻警惕著疾患捲土重來。1986年和2004年,餘江縣政府曾兩次發佈“懸賞令”,規定在該縣境內首先發現釘螺者有獎。據信,至今無人領獎。

如今在江西餘江的中國血防紀念館,你能看到更多往日的故事。

餘江和甲府的成功讓人看到了扼制血吸蟲病的可能性。能不能把這種模式複製,用於菲律賓,讓那裡的孩子都能重回學校呢?

有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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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解藥還不夠

菲律賓全境共有7000多座島嶼,地形複雜多變,血吸蟲病流行區被切得七零八落,防治措施難以觸及每個地區。這裡的全年平均氣溫通常不低於27℃,部分地區還仍保留著以牛耕作的農業生產方式,這又讓釘螺的生存和疾病的傳播享有了一些“天時地利人和”

血吸蟲病對兒童的影響微妙且漫長。孕婦感染吸血蟲後,初生胎兒的體重會顯著變輕;兒童一旦感染吸血蟲,貧血、發育遲滯的情況將伴隨他們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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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菲律賓一些地區,牛耕仍是當地生活的重要部分。不過如今也有不少用機械代替耕牛的嘗試。圖片:tufts.edu

有合適的藥物嗎?有。

有效、安全、廉價的吡喹酮幾乎完美,實際上它也是世界衛生組織的推薦藥物。只要兒童及時用藥並保證療程,重症情況基本能得到很好的緩解,甚至消除。1980年代,吡喹酮進入菲律賓,以社區為單位的大規模治療計劃立即開展起來。但可惜的是,由於疫區分散、藥品覆蓋度不高,吡喹酮很難被送到每個需要它的人手中

此外,和許多疾病一樣,防控血吸蟲病同樣不是由單一因素所決定的。如果一個地區缺少足夠的清潔飲/用水和衛生設施,大眾的生活習慣和公共衛生教育仍被各種條件所桎梏時,曾經成功的經驗或許就無法被複制了。

好在,除了實現更高的吡喹酮覆蓋率,更多解開桎梏的良方也正被投入到菲律賓大大小小的血吸蟲病疫區中。

那個十一歲的男孩,一定能再回到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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