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士屺:我的書窗歲年

小窗之下的自我存在

昨日在窗下坐久了,我抬頭見窗外天空之澄靜,即知已是秋日,便站起身來下樓去戶外走走。我家住在長江中游南岸,出門二百餘步即走到了滾滾的大江之岸。獨立江岸,看著至今依舊的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想起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等詞句,繼而緩緩生出長長一縷飄連古往的思緒,進入既古文人那種濟世而不得其時;登瓊樓而畏高寒的感傷時代,重溫前賢去國離鄉,“先天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情懷。心念起唐人杜牧在千古名文《阿房宮賦》中,寫盡秦宮之奢華後的慨嘆:滅六國者,非秦也,六國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感覺文後的警世名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鳴若洪鐘。


談士屺:我的書窗歲年


遙想人世先賢,莫不讀書萬卷而知天下得失。我輩無能,也當不棄讀書以知處世之道。憶當年,當過許多年鄉村小學教師的我,恰逢著認定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時代。我渴求讀書而不得其所,只能暗中尋書偷讀。我呆過不少孤山小廟般的小學,那時鄉村小學都是半日制,學生下午雖不上學,但二三名教師一校,還得遁著種種規定,每日忙到晚上九點或十點以後,才能各回自己的小臥間睡覺。偌大中國,那年月我只覺得晚上十來平方的土磚臥間,才是我的天地。帶著煤油燈進得臥間,關上門我就會在窗下讀我私藏著的,平時設法借到的文史類書。但寒窗之下的小桌上,還得將“紅書”打開擺在一旁,以防有人突然敲門走進,我能迅速地將“紅書”蓋住所讀之書,讓來人看到是在讀“紅書”。

坐到小小的木質窗下,攤開自己心愛的書,我就快活起來。讀書思想,才使我真實地感覺著自我的存在。三十五歲之前,每走一地,夜夜伴我讀書的都是樣子大同小異的木質小窗。記得有的小窗窗木朽舊,窗欞縫隙中還生著小草。窗上小草與牆外邊的小草相連,草中常有蟲鳴,晚來能不時聽著小生命唱的曲兒,我體驗著一種別樣的淒涼。我無意弄掉小草,也不驅去鳴蟲,伴著蟲鳴,讀著中國古人的詩文,神思還特別利於進入古人那時那地的境界。


談士屺:我的書窗歲年


月明月黑,寒燈如豆的小窗之下,我讀《史記》選編,讀《古文觀止》,讀唐詩、宋詞、元曲,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暗自覺得古人終究比今人有幸,他們從事寫作,不曾遇上什麼標準第一,什麼標準第二的酷戒,才留下這麼些能打動後世讀者,使其愛不釋手的好書和不朽的詩詞文章。類似“蘺蘺山上苗,鬱郁澗底松”,“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又疑天憎善,專與惡報仇”,“ 想興衰,若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這些詩意詞情,後人讀之,能達到感同身受。記得當年,在那餘山下餘氏宗祠改作的荷壙祠小學,我的小臥間已見半朽的木質小窗,生小草之外還常牽上蛛網,弄掉又牽上,後來我所以乾脆讓它牽掛著,是由於它竟將小蟲世界裡的生死鬥爭情境,呈現於我的眼前。看著小小蜘蛛憑著絲網纏縛之能,兇殘地捕殺蒼蠅蚊蟲,初時感覺蒼蠅蚊蟲活該,待見小蝶小蜻蜓之類也被咬殺,就生出蟲界也如人界,人界也是蟲界之想了。不同的只是蟲殺蟲,單純為著滿足食慾,而人鬥人,人殺人,則大有顯示英雄壯志之意。一旦顯示成功當上了英雄的人,隨著就有官做,就能呼風喚雨,人模人樣有眾人擁戴,有一般人難得的享受了。不過我仍以為,蟲界裡的兇惡之蟲,是不曾被什麼鬥爭學說洗腦的,它們當英雄,憑的只是自我的那點技能。而人界漫長的年月,情況就大不相同,不少的人都成為了鬥爭教義的執迷信徒,順著教主的指示,就能殺人無罪。此情此境之中,大多數人都必須謹言慎行,處處避免說錯了話,眉眼間千萬不可掛上任何不滿的表情。誰不知道,權力與鬥爭教義促成的母與子、夫與妻也相互監視,相互告密所形成的環境裡,被鬥被抓捕被處決的事,是隨時可能發生的。那樣的年月,想讀“紅書”之外的書,不躲在夜晚自己關門睡覺的小天地裡,就情同自尋死路了。然而,我輩終不能如民國時的魯迅那樣,能“躲進小樓成一統”, 我之讀書機密終被人揭露,我後來的遭遇也就不再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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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難以預料,與我同生於一個時代我曾認識的一些男女,或不耐風霜,或遭受摧殘,相繼已離開了人世。而多年接受鬥爭,從清寒的小窗之下戴罪走進田頭地壠,再走進“改造山河”的勞動大軍之中,竟然走到髦耋年。不料我還從土坯屋住進磚牆房,還有專用的書房兼畫室。最使我幸喜的是,能坐在一處明亮的書窗前進一步讀中國的文史書,之外還能讀到西方的文史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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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的書窗之下,擺著圓形的茶几和兩把小椅,我就在茶几上看書,抬頭還可以看到窗外參差不齊的小樹和毛竹。讀書之外,有朋友來和我交談讀書所獲,我就快樂非常了。一次,一位朋友來坐,他見我書窗向著西天,“呀,此窗可盡覽夕陽美景!”我則手點西著笑道:“向西有利於瞭解西方的世界,西方人丘吉爾就說世界上最不壞的制度是民主制度,我們是應該瞭解這話的真實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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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每在窗下一坐就時間不短,老伴提壺來往我杯中倒水,則要提醒我站起來走動走動。可我的神思,有時似在高山曲徑上攀爬著,找不到留宿之所;我的情感,有時走進悠悠的歷史長河,感受著的是得與失,成與敗,悲與喜,榮與辱交互著的波濤湧動。本是人世煙火中的我,就難免不知秦漢魏晉了。還感謝窗下的小草、小樹,是它們在默默之中無誤地讓我知曉自己身經著的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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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窗之下的遠近思慮

晴明之日好讀書,淸風從梭開的玻璃窗門進入,一陣清涼能使我即刻清醒,並站起身來看看遠方,看看藍天與白雲。此時此際,關聯著書中所悉,還出現我的遷想或旁悟。想到古人、西方人書中理義,也常與我心我意大合,我就感覺著原來古今天下,好多的人原是我的良師益友,感覺他們似曾與我相約與會,情誼非常,他們只不過早早棄我而去,只我活到今時。活到今時讀今書,古今一覽,頓覺自我彷彿歷世千年!

我讀到了西方的文化思想史,讀了一些西方近代思想家,史學家,作家的書。對西方有位學者所說的“歷史學家是向後看的預言家”心服之至;覺得意大利克羅奇說的“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無可置疑。讀到法國大作家雨果說的“比地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而比天空大的則是人的心靈”,不禁感嘆著,我的藝術內向深入的理論觀點,與此何等相通!我除了同較多的人一樣,知道西方思想家笛卡爾說的“我思故我在”,還知道他說過“我苦故我在!”我對當代德國女作家桑·塔亞那所說的“凡是忘掉過去的人,註定是要重蹈覆轍的”深有同感。我也曾在自己的書的“葦草篇”中說過:“一個民族或國家的災難或痛苦,即使已成過去,這一民族或國家尤其有必要把它作為救治人們心靈的教材。有意或無意將過去甚至是不遠的過去的災難和痛苦,特別是人為災難和痛苦忘掉的民族或國家,不但走向真正的文明難以想象,而且十分容易落入新的或者更大的災難和痛苦。努力不忘記並且深層地思考過去的災難和痛苦,更是知識分子的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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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士屺:生於1941年9月,師從寫意中國畫大家湯文選老師多年。從事寫意國畫創作與文化藝術理論寫作,畫作曾參加國內外大型美展。有文化哲學專著及理論文集和多種畫集出版發行。一級美術師,國家級文化工作特貢人員,中國美協會員,湖北省中國畫學會名譽副會長,黃鶴樓南樓畫社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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