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孝心之旅(小說)

蘇童

故事:孝心之旅(小說)

圖片來自網絡


最後一班長途汽車在暮色中抵達馬橋鎮。正如乘客們一路上所擔憂的那樣,汽車終於拋錨了。幸運的是拋錨地點在大牌坊,距離終點只有五六十米了,司機決定就地停車,可控制車門的開關不知怎的也出了問題。司機起初還有耐心,沉著地按著什麼按鈕,漸漸地動作走樣,一上一下拍打起來,一車人都站起來向駕駛座那兒看,後面的人問前面的人,為什麼不開門?前面的人說,不是不開門,是門打不開啦。

車廂裡此起彼伏地響起一片焦躁或者氣憤的聲音。不知是哪個精明人高聲建議,這樣的車子,應該舉報它,讓運輸公司退一半票錢!有人衝動地附和著嚷嚷,有人則以忍讓的口吻淡淡地說,這是馬橋鎮,又不是北京、廣州,這點事情去舉報,他們把你當神經病!還有知情者無意中透露了長途汽車的產權歸屬,說,要舉報你們就去舉報大貓黃健吧,你們都不知道,這條長途線讓他承包了。

車門在眾人的鬨鬧聲中咯嗒咯嗒地響,響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彈開來一半,差點跌下去一個人,那小青年反應快,拉住了欄杆,他手裡的行李卻夾在門縫裡了。小青年火氣大,張嘴便罵,X你老孃的,怎麼開門開半扇?我的包夾住了,快把門都打開!司機正沒好氣,回擊道,X你老孃的老孃!打開半扇就不容易了,這老爺車早該報廢了,罵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貓的老孃!車廂裡的人都急著下車,後面的人顧不上批評誰,也懶得幫忙,一個個抬高腿跨過那個攔路的旅行包,擠搡著從半個車門縫裡一起衝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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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站的廣播員不知道去哪兒了,喇叭裡沒有抵達信息,仍然是《運動員進行曲》歡快的旋律。迎候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見牌坊那兒的動靜,說,是車來了吧,怎麼停在牌坊前面了?人群動盪起來,有人疾步地跑過來,說,晚點了啊?下車的人說,怎麼不晚點?車也不好,路也不好,門也打不開,不晚點才怪!

已經是農曆小年的傍晚了,該回家的人終於都回來了。包青不和別人爭,就落到最後一個下車,他提著行李箱走到車門口時,看見他的小學同學李仁政穿著長筒膠靴,左手拿著長把刷,右手拖著一條橡皮水管跑來洗車了,包青趕緊轉過臉,側著身子下了車。

包青是典型的馬橋鎮人嘴裡所說的那種知識分子,那種知識分子對人缺乏熱情,與幾聲信口而來的寒暄相比較,他們往往選擇一個笨辦法,裝作沒看見。包青就是這樣,他做賊似的繞過汽車向牌坊的西邊走,可是李仁政的聲音卻在後面追他,包青包青,你回來了?包青不好再裝聾,就很不情願地回過頭,回過頭他發現李仁政腦袋上突然多了一頂紅色棒球帽,帽子上印了一排醒目的白字:新馬泰八日遊。包青笑起來,說,你怎麼戴了紅帽子,我都認不出來你了,你出國旅遊了?李仁政的手伸到帽子裡摸了摸,說,我哪有那個福氣,人家給我的帽子,我的頭髮,哎,回頭跟你說。

包青站在那裡,看李仁政的表情還有話要說,他以為他要交代頭髮的事情,結果卻不是,他突然提高聲音說,大貓要請你喝酒,他關照我好幾次了,你一回來就通知他,他要請你喝酒。包青說,誰,大貓?黃健嗎?李仁政對準汽車後窗玻璃噴著水,說,就是大貓嘛,大貓你都不記得了?包青愣了好一會兒,最後低聲嘀咕道,怎麼會不記得他,喝就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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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北京的包青又回來過年了。不回來是個麻煩,回來也是麻煩,對於包青來說,回鄉過年已經成為一種儀式的包袱了。過去母親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會跑到汽車站等他,他不忍心,就不告訴她準確的歸期,不告訴她她也來等,從小年夜前兩天開始,天天等,一個小小的枯瘦的身影,迎風站在牌坊下,讓包青想起來就心疼,他不能不回來。包青的回鄉之旅其實是一次孝心之旅,他對馬橋鎮沒有多少牽掛,他妻子清楚這一點,也就不攔他,每逢過年一家三口便各奔東西。母親也清楚這一點,她對兒媳婦近年來的缺席並不埋怨,母親在電話裡直率地對包青說過,我沒幾年活頭了,你再盡幾年孝,以後就可以跟你媳婦去廣東過年了,你媳婦不是說了嗎,廣東過年熱鬧,天氣也暖和,只穿一件毛衣就夠了。

下了新民橋包青就看見他姐夫推著輛自行車從肉聯廠那裡向他跑來,後面跟著他姐姐。他們一定是被什麼事情耽誤了,現在匆匆地跑著,似乎要努力彌補什麼。看得出來姐姐在怪罪姐夫,姐姐的身上還穿著肉聯廠的白色工作服。包青不喜歡家裡人興師動眾的樣子,他皺了皺眉,乾脆站在橋上不動了。

橋下有個穿紫色皮大衣的女人,牽著一條狗上來了。包青起初沒在意,是那條小鬈毛狗先來嗅他的鞋和褲腳,然後他聞見了一種在夏天北京大商場裡瀰漫的香水味道,一回頭,包青看見了程少紅。程少紅風情萬種地站著,斜著眼睛看他,包青一眼認出了她是喇叭花,就是想不起來程少紅這個名字,以前鎮上的男孩子都叫她喇叭花的。還是程少紅主動,把小狗朝這兒牽了一下,又朝上面拉了一下,命令小鬈毛狗說,歡歡,給大博士鞠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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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過去以後,包青見到程少紅仍然有點兒慌張。他習慣性地伸出手去,見對方沒有那個意思,又縮回了手。盯著她皮大衣上的一顆釦子,說,好多年沒見面了,你還在果品公司嗎?程少紅說,哪兒還有什麼果品公司呀?早散了,我現在在私營企業做。沒辦法,瞎混,沒你那麼聰明的腦子,做不了你那麼大的事業。包青說,我也沒做什麼大事業。程少紅啪地在包青胳膊上打了一下,你就別謙虛了,馬橋鎮這麼小個地方,誰幾斤誰幾兩大家都知道。大貓說他在電視上看見過你的。包青擺擺手,說,那叫什麼上電視,我在會議上念論文,人家抓了一個鏡頭。程少紅說,你還謙虛,這倒不容易,從小到大都謙虛。程少紅說著想起了什麼,撲哧一聲,掩著嘴笑了。

包青尷尬起來,他猜得到她在笑他的過去,只是不知道具體是哪件事情,包青就轉過臉看著他姐姐姐夫,他們正滿面歉意地往橋上趕,包青說,我得下去了,我家裡人來接我了。他感到程少紅在他背上又輕輕地拍了一下,然後他聽見她說,大貓說要請你喝酒呢,你架子大,前兩次讓你推掉了,這次你跑不了啦。

初二下了雨。街上陰雨綿綿,馬橋鎮正在鋪設光纜的道路一片泥濘。包青打著傘,帶著禮品奔波在幾個親戚家中拜年。在舅舅那裡包青再次聽見大貓要宴請他的事,包青的舅舅還囑咐他說,大貓要請你的話,你跟他提提,能不能讓你表弟進羽絨廠,要不去長途汽車上跟車也行。你身份高,沒準他會給你面子的。包青一聽就不耐煩,又不好發作,對舅舅說,我哪兒有時間吃他的飯,鎮長的飯局我都推了,明天就走了,教委劉主任那裡還要應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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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青從舅舅家出來,雨忽然下得大了,他就抄近路從小巷子裡走,路過他從前上學的馬橋二小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朝校門那裡看了一眼,看到的卻不再是熟悉的小學,正好是大貓的羽絨加工廠。廠門口掛著四個紅燈籠,組成"歡度春節"的字樣,圍牆兩側刷了醒目的標語:向管理要質量,向質量要效益。包青打著傘站在那裡,聽見雨點響亮地打在紅磚樓的漏雨管上,還有宣傳欄的塑料棚上,聲聲清冷,包青打了個寒戰,然後他莫名地憤懣起來,嘴裡說,買了學校做廠房,暴發戶,暴發戶呀!

大貓的宴請對於包青來說幾乎是他探親日程中的一個陰影,他準備用天氣作藉口,推掉大貓在富利華飯店的酒宴。母親也不主張他去,她至今記得兒子當年與大貓做朋友付出了多麼屈辱的代價。包青在電話裡推託的時候,聽見母親在一邊聲討大貓,她說,現在把你當人看了,當初把你當傭人的就是他,傭人還不如,主人不欺負傭人,他騎在你頭上拉屎的呀。包青不樂意聽母親嘮叨這些事情,他示意母親別在電話旁邊監聽,母親就挪了幾步坐下來,說,他有錢,有錢怎麼的?山珍海味怎麼的,誰愛吃誰吃去。母親的態度提醒了包青,包青就把一切推到母親身上,對著電話說,不是我不給面子,明天就回北京了,這頓飯我母親不讓在外面吃。

包青以為他成功地推掉了大貓的宴請。晚上一家人正要在餐桌前坐下來,門外響起了一陣摩托車尖厲的剎車聲。自人在外面敲門。包青的姐姐出去開門,回來告訴包青是李仁政,說李仁政不肯進門,要包青出去說話。包青一出去就看見李仁政僵硬而筆直地站在雨中。李仁政摘下了頭盔,包青恰好見到一個半禿的腦袋,幾縷頭髮被壓得緊貼在腦門上,還在滴著水。李仁政就那樣站在雨中,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幾分惶恐,有幾分不安,也有幾分神秘。大博士,你的架子太大了吧,人家老同學跟你喝杯酒聚一聚,又不是請你上刀山下火海,怎麼就這麼難請?

李仁政果然是替大貓來接包青的,看來他已經知道了包青的態度,因此準備了一套逼人就範的措辭,包青,你今天不給這個面子,我就站這兒等。李仁政抬頭看看天,說,我不怕淋雨,反正沒聽說雨能把人淋死。

是包青的母親首先過意不去了,她讓包青的姐姐去給包青拿傘,說,人家這麼誠心,不去就是你不對了,人家會說閒話,說我家包青地位高了擺架子,傳出去影響不好。臨走母親夾了塊燻魚塞到包青嘴裡,包青是嚼著一塊燻魚出的門。(《私宴》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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