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深秋，黃葉飄飛，我被請去山裡邊一所學校教書法。
上完書法簡史，上完筆法課，要臨帖了，作為任課老師，我通知學校，叫他們準備大篆帖。
一週後，上課，我看見學生兩手空空，問他們，帖呢？
學生說，木有……
！？
我是當兵出身的，按照我的感覺，那就有點像，要打仗了，上了陣地，武器呢？
木有。
這不是搞笑嗎？
怎麼著，我也教了半輩子書了，還沒有碰過這種情況。
校方也若無其事。
太有意思了。
震驚之後，我於是明白，我是負責這門課的，雖然年紀大了點，這件事還得親力親為。
邙山雪景圖
那年冬天，大雪下得早。
我背上行囊下山，山路上半米深的雪，被汽車碾成了冰，髒兮兮的看不太出來，溜滑。
我在南方長大，沒經驗。
雪後天晴，冬陽高照，肚裡有糧，心裡不慌，在寒冷的刺激下，甩開大步，興沖沖地，正走得起勁，陡坡處，突然間一滑，兩條腿向前飛了起來，摔了一個標準的老頭鑽被窩……
多少年沒摔過這麼大跤了！
我清醒過來，冰面上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挪到路邊有草的地上去，活動一下四肢，心裡一陣高興，簡直幸運！哪都沒傷！
一身棉衣棉褲，平時的鍛鍊，起了作用。
下到山下，趕上專線車進城，兩個小時後，到了美術書店。
來一趟不容易，按照我們教學體系思路，大篆，小篆，隸書，魏楷，唐楷，一種字體又有幾種書體，把要用的帖儘可能買了。每一種帖至少買兩本，我儘量買大開本的，可以想象，這些帖有多重！
大堆帖
我喊了朋友來幫忙，年輕，孔武有力，打了一輛出租車到書店門口，兩個人來來回回搬了好幾趟，把書弄上車。
學校倒是沒說什麼，默認了我的教學方案，報銷了費用。
學生多，帖少，不可能一人一本，只能拆開了，一個學生一張，互相換著寫。
拆開了就容易損壞，加上學生來來去去，流動性大，不是自己的東西，也不會特別愛惜。
這麼大堆帖，兩年基本損耗了。
再買一次，過兩年又沒了。第三次，學校不幹了，要求學生自己買帖。
我想想也對，自己沒有帖，在這學了幾年回去，一點念想都沒有，乾乾淨淨，兩手空空，好像沒學過似的。
難道回家就不練了？
這個時候，網購已經流行，可供選購的字帖大量出現在網上。這方面學生比老師厲害多了，我只要開出需用的碑帖名稱就可以了。
因為這屆學生是自己出錢買帖，考慮大篆在實際生活中基本不用了，為了給學生省點錢，所以在筆法練習以後，我安排跳過大篆，直接學小篆。
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想著為學生省點買帖的錢，結果最後，不但是買帖的錢沒有省下來，這屆學生，一鍋書法夾生飯，吃得師生一起齜牙咧嘴……
學了筆法以後，小篆倒是很順利，過關。
隸書曹全碑
隸書，曹全碑也沒問題。雖然因為沒有寫大篆，筆法練習裡的按提有些問題，寫隸書燕尾的時候費了點勁。
石門頌的飄逸也沒問題。
張遷碑
練到張遷碑，搞不定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沒有辦法寫出張遷碑那種雄強。
隸書有幾個書體，放學生一馬，張遷碑就算混過去了。
然後到了魏楷，沒辦法混了，全面淪陷。魏楷的入手鄭文公碑就吃不下來，而且學生整個就覺得魏楷不好看。
魏楷合集，鄭文公，龍門二十品，爨寶子
我終於搞懂了，不是技法問題，主要是審美眼光問題。根本上，不是不喜歡，而是欣賞不了、理解不了這種美，這種粗獷的、不事雕琢的美，手是跟著眼走的，眼裡沒有，手下就不可能有。
沒辦法，只好倒回去，重新補上大篆這一課。
按照原來的教學體系安排，筆法學完以後，寫大篆，大篆是筆法的進一步練習，對接很順。
現在不順了，彆彆扭扭的，重新去買大篆帖，重新練習大篆。因為已經寫過小篆了，所以寫出來的大篆總是像小篆。
這一屆學生是學得最艱難的。
老師也教得最費勁。
這一切都是因為作為任課老師的我，想給學生省點錢，繞過大篆這片審美高原。
弄巧成拙，說的就是這個。
通過教學實踐，我還明白了，為什麼有的書法老師，只願意教一兩個字體，因為方便啊！
弄一個帖，年年都教它，教到學生畢業為止。多省事兒。老師省事，學校省事，學生也省事。
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