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丨我們該怎樣讀小說

老舍丨我們該怎樣讀小說


怎樣讀小說

文 | 老舍

寫一本小說不容易,讀一本小說也不容易。平常人讀小說,往往以為既是“小”說,必無關宏旨,所以就隨便一看,看完了順手一扔,有無心得,全不過問。這個態度,據我看來,是不大對的。光陰是寶貴的,我們既破工夫去唸一本書,而又不問有無心得,豈不是浪費了光陰麼?我們要這樣去讀小說,何不去玩玩球,練練武術,倒還有益於身體呀?再說,小說之所以能夠存在,並不見完全因為它“小”而易讀,可供消遣。反之,它之所以能夠存在,正因為它有它特具的作用,不是別的書籍所能替代的。化學不能代替心理學,物理學不能代替歷史;同樣的,別的任何書籍也都不能代替小說。小說是講人生經驗的。我們讀了小說,才會明白人間,才會知道處身涉世的道理。這一點好處不是別的書籍所能供給我們的。哲學能教咱們“明白”,但是它不如小說說得那麼有趣,那麼親切,那麼動人,因為哲學太板著面孔說話,而小說則生龍活虎的去描寫,使人感到興趣,因而也就不知不覺地發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歷史也寫人間,似乎與小說相同。可是,一般的說,歷史往往缺乏著文藝性,使人唸了頭疼;即使含有文藝性,也不能像小說那樣圓滿生動,活龍活現。歷史可以近乎小說,但代替不了小說。世間恐怕只有小說能源源本本、頭頭是道的描畫人世生活,並且能暗示出人生意義。就是戲劇也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因為戲劇須擺在舞臺上去,而舞臺的限制就往往教劇本不能像小說那樣自由描畫。於此,我們知道了,小說是在書籍裡另成一格,也就與別種書籍同樣的有它獨立的、無可代替的價值與使命。它不是僅供我們念著“玩”的。

老舍丨我們該怎樣讀小說


讀小說,第一能教我們得到益處的,便是小說的文字。世界上雖然也有文字不甚好的偉大小說,但是一般的來說,好的小說大多數是有好文字的。所以,我們讀小說時,不應只注意它的內容,也須學習它的文字:看它怎麼以最少的文字,形容出複雜的心態物態來;看它怎樣用最恰當的文字,把人情物狀一下子形容出來,活生生的立在我們的眼前。況且一部小說中,又是有人有景有對話,千狀萬態,包羅萬象,更是使我們心寬眼亮,多見多聞;假若我們細心去讀的話,它簡直就是一部最好的最豐富的模範文。反之,假若我們讀到一部文字不甚好的小說,即使它有些內容,我們也就知道這部小說是不甚完美的,因為它有個文字拙劣的缺點。在我們讀過一段描寫人,或描寫事物的文字以後,試把小說放在一邊,而自己擬作一段,我們便得到很不小的好處,因為拿我們自己的擬作與原文一比,就看出來人家的是何等簡潔有力,或委宛多姿。而且還可以看出來,人家之所以能體貼入微者,必是由真正的經驗而來,並不是先寫好了“人生於世”而後敷衍成章的。假若我們也要寫好文章,我們便也應該去細心觀察人生與事物,觀察之後,加以揣摩,而後我們才能把其中的精采部分捉到,下筆如有神矣。閉著眼瞎想是寫不出來東西的。

老舍丨我們該怎樣讀小說


文字以外,我們該注意的是小說的內容。要斷定一本小說內容的好壞,頗不容易,因為世間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作為小說的材料,實在不容易分別好壞。不過,大概的說,我們可以這樣來決定:關心社會的便好,不關心社會的便壞。這似乎是說,要看作者的態度如何了。同一件事,在甲作家手裡便當作一個社會問題而提出之,在乙作家手裡或者就當作一件好玩的事來說。前者的態度嚴肅,關切人生;後者的態度隨便,不關切人生。那麼,前者就給我們一些知識,一點教訓,所以好;後者只是供我們消遣,白費了我們的光陰,所以不好。青年們讀小說,往往喜愛劍俠小說。行俠仗義,好打不平,本是一個黑暗社會中應有的好事。倘若作者專向著“俠”字這一方面去講,他多少必能激動我們的正義感,使我們也要有除暴安良的抱負。反之,倘若作者專注意到“劍”字上去,說什麼口吐白光,鬥了三天三夜的法而不分勝負,便離題太遠,而使我們漸漸走入魔道了。青年們沒有多少判斷能力,而且又血氣方剛,喜歡熱鬧,故每每以驚奇與否斷定小說的好歹,而不知驚奇的事未必有什麼道理,我們費了許多光陰去閱讀,並不見得有絲毫的好處。同樣的,小說的穿插若專為故作驚奇,並不見得就是好作品,因為賣關子,耍筆調,都是低卑的技巧;而好的小說,雖然沒有這些花樣,也自能引人入勝。一部好的小說,必是真有的說,真值的說;它決不求助於小小的技巧來支持門面。作者要怎樣說,自然有個打算,但是這個打算是想把故事如何表現得更圓滿更生動更經濟,絕不是多繞幾個圈子把故事拉得長長的,好多賺幾個錢。所以,我們讀一本小說,絕不該以內容與穿插的驚奇與否而定去取,而是要以作者怎樣處理內容的態度,和怎樣設計去表現,去定好壞。假若我們能這樣去讀小說,則小說一定不是隻供消遣的東西,而是對我們的文學修養,與處世的道理,都大有裨益的。

老舍丨我們該怎樣讀小說


來源:《老舍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老舍丨我們該怎樣讀小說


老舍(1899—1966),本名舒慶春,字舍予,生於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代著名小說家、劇作家。1924年遠赴英國,任教於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並開始創作長篇小說。歸國後曾在齊魯大學、青島大學教書。1949年後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市文聯主席等職。著有《老張的哲學》《二馬》《趙子曰》《離婚》《貓城記》《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正紅旗下》《月牙兒》《鼓書藝人》等大量深受讀者喜愛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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