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很久沒更新,今天寫一篇書法非技術層面的東西,算是最近的一點思考(長文一篇,無耐心者勿入)。文中有不妥之處,與大家商榷,也請書友們批評與指正。(原創不易,請勿轉載)

題目中所說的煙火氣,其實指的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俗”。生活中常聽人說,某個女的美得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這固然是形容此女美得脫俗凡塵、妙不可言。“煙火”一詞,其實指代的就是現實中普通人的生活。放在書法裡,有評論家說某人的書法煙火氣太重,其實就是指的他把字寫“俗”了,還沒有進入到“翰墨妙臻、出神入化”的高層次上面。假如,他能靜心潛學,以修心助書法,或許假以時日,能除去字裡原有的煙火氣,而達到“人書俱老”的妙境。從這裡,我們可以感知,書法的學習是一個分階段、有步驟、長時間積累變化的有機過程。

一、書法學習要先從認識“書法”開始

對書法的認識,應當有歷史的眼光。中國的文字發展綿延幾千年,文字所負載的中國傳統文化也因此被傳承了幾千年。認識書法,我們需要有一點歷史的眼光與辯證的態度。書法的發展是隨著書寫載體的發展而發展的。最早沒發明紙之前,古人將文字記載在獸骨之上(後鑄在青銅器的壁上),史稱為“甲骨文”,書寫用的工具是“刀”。在甲骨上用刀進行刻寫,十分光滑,所以字的線條無法保證“橫平堅直”的法度要求,其章法也較隨意,人們只是為了記事而隨意用刀刻寫,因而“甲骨文”顯現出來的是一種肆意奔放、天然拙趣的美(有點象今天的小孩子初學寫字的狀態)。

自然天真,是這個時期文定最重要的特質。那時候,並不稱其為“書法”。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歷史博物館保留的甲骨文真品

隨著中國青銅冶煉技術的成熟和青銅器的普及,中國的文字又“跑”到了這個載體上面,史稱“金文”,先秦稱銅為金,故鑄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叫做“金文”,又叫鐘鼎文、彝器款識。與甲骨文相比,“金文”的筆道肥粗,彎筆多,象形程度更高。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大克鼎》局部圖

從上面的拓跡可以看出,這時期的文字從排列上已經整齊很多了(行列有序),因為人們可以在青銅燒製前,在器皿的胚胎上面刻上字,這比在甲骨上刻寫要容易得多。

當秦國一統天下之後,“車同軌、書同文”,由李斯參與制定的統一文字才正式形成——這就是篆書(小篆)。當竹簡應用廣泛後,中國的文字便通過“筆”寫在了竹簡之上,這個時期出現的字體主要是篆書、隸書。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使用絹來書寫文字,但那是貴族有錢人的少數行為,大部分書寫者,還是用竹簡作為書寫載體。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寫在竹簡上的隸書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銀雀山漢墓竹簡》

天然率真的書寫之氣,在這個時期,仍然是普遍的。從現存的古代漢隸眾多的碑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一點。筆者曾經去過孔廟,看到了那麼多風格不一、炯然有神的漢代隸書碑文,感受到了中國文字在這一時期的那種自由散漫的發展之勢——自由生長的一種欣欣向榮的態勢。就隸書而言,書寫者都尊從隸書的基本書寫法則:體態扁、蠶頭雁尾、逆鋒入筆等,但卻姿態萬千:有方形挺立的《衡方碑》、有秀麗圓潤的《曹全碑》、有廟堂之風的《乙瑛碑》《孔廟碑》《史晨碑》、有方硬拙趣的《張遷碑》、有被譽為隸中的行草的《石門頌》,有瘦勁挺拔被稱為漢隸第一的《禮器碑》等等。因為太多了,不一一列舉。一個書法中的字體,竟然有如此多的表現風格(話說,隸書的筆法沒有楷書複雜)。漢隸難寫,就難在今人無法去體驗古人的心境,無法回到漢隸盛行的年代都曾對感受時代的氣息,所以今人寫不出如古人一樣風格的隸書作品來。大部分隸書作品都有點“光怪陸離”的樣子——奇、怪、狂、大,此類情形太多,不在此列舉。

從漢代以後的書法歷史,我相信大多數書友也都瞭解了。我也就不再此贅述文字了。基本上從王羲之後,中國的書法藝術才有了一個全貌(篆、隸、草、楷、行諸體都已構成自己的書寫法則)與規範的寫法。從唐以後,書法開始了有遵從法度的訓練學習。由宋開始至清結束,中國書法便一路在“尚古追古”中前行,雖然整體上到清代為止,書法藝術已經衰敗得剩不下什麼東西了(比如,沒有超一流大家、沒有超一流作品留世、沒有超一流書法理論),即使是象康有為這樣在當時還算得上“大家”的人,也因為無法追尋到“帖”學中的真諦,轉而推碑學,使得中國書法的發展到現在為止一味地倒退……很多偏頗的書學理論、書藝美學思想,直到今天仍然禁錮著我們的頭腦。

當然,時代的發展,讓書法最終從實用型技能演變成展覽型藝術門類。現在,你不會寫大字、不會寫氣勢宏大的草書,你怎麼能達到展覽級別的藝術感染力呢?更不用說天下那麼多想入國展、入書協的大有人在。當代書法藝術,應當向何處發展?書法藝術是不是應當歸於書法原有的初心之途?對這樣的問題的思考,值得我們去探索。

當傳統書法正在遠離原本的初心之時,滿帶煙火氣的字也就充斥了我們的視覺神經之中。這兒,我就不帖圖來列舉,當今那些煙火氣過重的“名家”手筆了,因為“辣眼睛”!

如何迴歸初心,讓書法迴歸到與本身相符的正確發展道路上來呢?我覺得先要從古人身上去學他們的習字經歷。

二、書法風格的形成是建立在對自身不斷否定與修正之中的

能被歷史上記住的大書法家,都有著相同的習字經歷。最近,筆者去故宮看了趙孟頫書畫大展,觀賞了他在不同時期的書法真跡後,對此有了更深刻的東西。這裡我對他的習字經歷試作分析,來看看書法究竟應當如何練?

趙子昂,為矯正宋人書風輕肆躁露的流弊,遂以“師古”為號召,力主書學魏晉唐人,追求“盡善盡美”的藝術旨趣,身體力行,從鍾繇、王羲之、王獻之、智永以及唐宋名家書作中汲取優長,融會貫通,形成點畫精美結構端穩神態安詳的面目。清代有很多人對趙孟頫的字是極端的貶低,認為他的字“流媚、豔俗、圓熟”。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清代的人不知道象趙子昂那樣的字是如何寫出來的(清代對晉唐筆法盡失的一種表現),因為寫不出,所以以康有為為首的一批人便集體批判這樣的書風。但從我在故宮看到的子昂晚年的墨跡裡,看到的是骨力內含、勁力直達的秀美,毫無流滑、圓熟的媚俗。為什麼會這樣?因為,趙孟頫懂得不斷學習、不斷否定、不斷修正自己。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趙孟頫 書《三門記》,屬他的早期楷書經典作品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趙孟頫 臨《十七帖》

早期,據傳趙子昂12歲之時,就有鄉鄰前來求字,當時的他已經小有名氣。這與他自身良好的出身與天賦分不開。說明他打小學習書法的路子非常傳統、正確,這為後來他能成為“元人冠冕”打下了重要的基礎。故宮的展覽把他的習字經歷分成四個階段。第一階段,45歲(大德二年,1298)前,用筆古拙、結體方闊是得自鍾繇、褚遂良的遺緒,肥厚圓勁、捺筆特重是受智永、徐浩的影響。第二階段,45—55歲(大德二年至至大元年,1298—1308),以“二王”為風範,淹有眾長,機杼自出,用筆講究,結構嚴謹,輕靈婉轉,珠圓玉潤。第三階段,56—60歲(至大二年至皇慶二年,1309—1313),書風日趨剛健挺拔,字形也由方闊化為頎長。第四階段,61歲至去世(延祐元年至至治二年,1314—1322),人書俱老,筆力深沉紮實,筆勢雄健放縱,姿致灑脫依然,蒼勁老到

趙孟頫 晚年書行草小品

上述四個階段,是後人對他習字經歷的四個階段的概括總結。筆者以為,總結得非常到位。而且第一階段,是從45歲開始計的,也就是說在45歲之前(從他6歲習字到45歲,差不多有39年時間),趙孟頫,仍然處於書風學習、摸索時期。(這裡可以想想,今天的書法“家”們,45歲之前是不是都早已成名成“家”了,難道是今天的人天賦高過趙子昂嗎?)從45歲到55歲,趙子昂用了10年時間,追尋“二王”,將用筆與結體這兩個最重要的東西研究透了,但這時,還沒有達到最終的書風。趙孟頫55歲到60歲,用了5年多時間,完成了質的飛躍,書風日漸挺拔,字形也變得頎長。61歲之後,人書俱老,達到他個人書法的最高峰。他從初期的肥厚,變為後期的挺拔,可謂變化極大,如果不是他敢於否定自己,敢於向更高境界去探索,那麼也許他的字真的一生就只能停在“肥厚甜圓”的水平之中了。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趙孟頫 晚年 書《膽巴帝師碑》局部

當你在故宮欣賞了趙孟頫一生有代表性的書畫作品後,你會更加地對他在書法上的造詣感到震驚。尤其晚年的字,他寫得更加隨意、自然、毫無煙火之氣。我當時也在心裡問自己,老趙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他一生研習書法,到底追求的是什麼東西呢?

二、書法的意境高於技巧層面的追求

我曾經在不止一篇文章裡談到過,書法藝術本身最終追求的是書寫者心裡的一種意境。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讓中國書法幾千年的發展中,出現了風格各異、品味高雅、意境深遠的多種書風。書風,既是書者自己的“名片”,也是書者在探索書法之路上的最終目標。書風形不成,一輩子也就是個寫字的匠人而已。

但事物都是矛盾的,當你沒有好的基礎、或者說你還沒有達到一個階段時,你就提前開始去追求所謂的書風、個性等東西,無異於提前“自殺”!我用自殺一詞,想表達的是“自己葬送自己的書法前程”。功夫不到家,何談什麼張揚個性。如果一味去提前追求個性,只會是讓你的字越寫“煙火氣”越大,越寫你離你原先的初心越遠!一旦形成俗習,則基本上提前宣告你的書法之路就此終結。不過,今天很多的“書法家”並不是不能看到這些,而是因為,他們想早成名、早獲利罷了。明知是錯,還要堅持,這已經根本不是在弘揚中華傳統藝術了,而是成了一種變相斂財的手藝活兒了!

書法當從古人學!這是真理,也是哲理。學什麼?一學古人整個的習字過程,從他們習字的經歷中,去尋找規律:即入門的規律、獲得筆法的敲門磚是哪個帖等等。比如,前面提到過的趙孟頫的習字經歷。再比如,宋代大書法家米芇的習字經歷,他早期幾乎不寫自己——被人稱為集字家,他所臨習的二王的東西,足以達到以假亂真。他的書風也是在不斷的否定自己的過程中形成的。他一生追求書法真諦,追求一種書寫的酣暢之感,最終實現了自己的書風,達到了“八面出鋒”。而這一書風的形成與他獲多少功利沒有直接關係。我們想,米南宮字雖寫得好,但他自己也沒想過用字來換取金錢、地位等名利的東西吧。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中秋帖》,傳為米芾所臨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米芾 早期 書《離騷經》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米芾晚年作品 《行書三札》

對意境的表現,是中國傳統藝術的根。比如中國畫,最高深的地方,其實就是意境(寫意),所以古人作畫,都是寫意為先。沿寫意,以寫意畫派為中國畫中的最高水準。寫意畫,關鍵在“寫”,寫什麼?這是畫者內心的東西,旁人比不了。至於說如何寫山、如何寫水,如何鋪墨留白,那些技巧上的東西,恰恰不是畫者最關心的內容。

對於中國書法的意境總結,前人說: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感覺沒明代和清代什麼事兒,這說明什麼?各位書友可以自行腦補,為什麼明清兩代書家竟無一人獲此總結呢?其實,無論尚韻、尚法,還是尚意,均體現了那個時代書法者所追求的藝術美的境界——即回答了什麼是美這個問題。美,天生具有時代特性!迴歸書法這一門類而言,因為從明、清開始,書法藝術就無法同晉、唐、宋相提並論,才使得眾人習字皆無法超越前輩,那麼安全的做法就是——照古人來,絕不越雷池一步,這也就促成了“館閣體”的書風形成,演變至今,就成了煙火氣瀰漫之勢的“展覽體”!

意境,這東西,看似簡單,實則難與上青天!但寫字,就得寫出點意境,才為高雅。文質雙佳,才能流傳久遠。可以設想,中國幾千年來,寫書法者可謂是多如繁星,然而能被最終記下的,不過一二百人而已。傳世之作,皆為作品的意境獨特、意趣深遠而被後人頂禮膜拜!(如,中國十大行書,哪一件不是意境獨特的佳作)

滅煙火氣之前,我們應當想想自己要表達什麼樣的意境?然後,在每一天的書寫之中,試著去嘗試如何表現出來,那麼也許,到了我們年老之時,或許可以寫出點有自己獨特的意境的字來,這字絕不是“奇、醜、怪”,也不是“野、孤、禪”。

三、從書法中悟道可去除煙火氣

書技進乎於道也!書法,是寫字,但也是寫道。道者,其實就是人生!筆者,並無法講透何為“道”、“道”在哪兒連這個國學大家們都講不清的問題,如果不懂,可自行去研讀老子的《道德經》。我這裡想說的意思,其實是說如何去除煙火氣這個俗病的。先來看幾個獨特的近代去掉煙火氣的字。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弘一法師書(一代高僧大德)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清 八大山人 書法及畫 (道士)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于右任 草書作品

不除煙火氣,焉能稱書法?

林散之 書法

看完以上作品,我相信可能有的人會說,這字不好看呀,我欣賞不來!等等。今天先不說如何欣賞書法作品這個話題。至少,上述作品中,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去掉了書法中的那些“炫技”的筆法技巧(大起大落的章法技巧),只一味地寫寫字而已。看這樣的字,筆者自己有種令人寧靜下來的感受。不急不燥、不張不揚,於動態線條之中傳達著一種安靜從容的心境。為什麼會如此?因為,上述作品的書寫者們,已經參悟了書法中的道,所以他們能將自己內心的靜,寫出來。這些字,沒有我們現在通常見到的那些技法上的細枝末節,寫得毫無煙火氣,彷彿與這個時代的書法美有點格格不入,其實他們的作品追求的才是正途。這正是今天的書法練習者應當追尋與思考的有價值的文化內涵。

四、修心為上,是為書法追求的根本

心正則筆正,這句話是柳公權說的,其實也反映了寫字本身受影響的最重要因素——心境。蔡邕曾倡導,書者需先散懷抱!目的就是,當我們進入書寫狀態之前,就應當調好心性,讓心平靜如水,這樣才能將字寫(臨)好。相信很多朋友有跟筆者一樣的體會,某天如果心平氣定,則那天的臨習就會感覺很好;如果某天心裡總在想著事情,寫字也靜不下來,匆匆而為,則臨習的東西怎麼看都不如意。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書為心上!既然書與心有這樣緊密的關係,那麼我們就應當修心為上,這也是書法之所以能健身的一個重要原因。學會用寫字來修心,則為上上者;學會用寫字來靜心者,則為中上者;學會用寫字來炫技者,則為下下者。

古人寫字,確實是為了日常應用。寫字本來就是一種實用性的文人技能。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很多文人喜歡舞文弄墨、研究書法藝術,這時候,寫字就不再只是承載了實用性這一功效了。寫字,就成了修身養性的一種文化,或者說是一種道!回過頭去審看經典書法作品,可以發現,有很多古人,經常愛寫與宗教有關的內容,如心經、金剛經、道德經等等。為何如此?原因有三:一來宗教內容確實可以幫助人修行養身;二來經典的經書內容,歷來受到文化的推崇;三來寫經可以積功德。

而且很多古代書法家,都與高僧(道)大德們有著十分好的關係,有的還是佛門俗家弟子。如趙孟頫,就曾拜中峰明本大師為師,潛心研習佛法。他給中峰和上的信札,成為了今天我們學習和研究趙體手札的重要範本。

因為佛(道)的內容,可以幫助趙子昂修心得安寧,所以他才入了佛門成為弟子。書法,其實負載了很多內容。今天的我們,也許才剛剛在研習技法上摸爬滾打著。然而,更重要的東西——修身養性,才可能是我們今天寫字的真正目的所在吧。如果寫字的定位不明確,追求的東西也會紛亂繁雜,自己的書藝當然也很難推進,煙火氣的字體,怕是要跟我們一輩子。不去煙火氣,我們的字終究難以被稱為“書法”!

(原創不易,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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