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人家!德國知名作家的抗疫日記

我們所有人正生活在一部小說中。這不是一首田園詩,而是一個恐怖故事。但是人們有了全新的想法。


3月28日

“別讀這些廢話,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從前我母親總這麼對我說。


此時,我聽了她從前的聲音,真的走出去,三天以來第一次。


我走了一圈,沒想到柏林牆公園竟還有這麼多人。他們中的許多人突然這麼愛運動了,跑步運動,能聽到他們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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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烏鴉棲在籬笆上,這個籬笆將公園人滿為患的部分與尚未完工的擴建部分隔開,烏鴉似乎也感到驚訝:這裡的一切怎麼與平時不同了,它們叫著,烤香腸在哪裡?撿瓶子的夥計在哪裡?還有那些小商販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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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9日

全世界一半的人已經在家呆了幾個星期。


他們都在做什麼?整天做家務?裝修房間?在網上自我展示?


看起來還有些有意義的事兒在做,到處都是充實的生活:自己的孩子很有趣,上著課,學習語言,人們積極安排生活,閱讀有智慧的書(或至少給它們包封面)。或者還有瑜伽,一練幾小時。


我本人每天讀遍整個互聯網,從頭到尾。但我無法讀眼下這樣一本小說,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我每天早晨都在其中醒來。它的敘事有點缺乏行動力,但這並不打擾我,我對那些幾乎啥也沒說的書總無法抗拒。


奧黛莎•莫斯斐《我休息和放鬆的那年》就是這樣的一本書,女主人公幾乎都不離開她在紐約的公寓,大部分時間裡昏昏欲睡。正如我目前所處的小說裡的主角一樣。他的旅行僅僅在房間裡或繞著房間,就像莎維爾•德•梅斯特著名的書一樣。


是的,《圍繞我房間的旅行》我可以再讀一遍。還是寧可讀蒙特克里斯托伯爵寫監禁故事的經典著作?那魯濱遜•克魯索怎麼樣?我把它放哪裡了?我想起來了,我可以整理書籍,我不是早想這樣做了嗎?


但是我並沒有這樣,因為我又被約翰•霍普金斯(Johns Hopkins)的最新病毒感染數字驚呆了。我們現在所處的小說在創作者的視野中並不是玫瑰盛開的田園詩,不是,它是一本真正的恐怖小說。


突然間,我感到自己像年輕的伊麗莎白(這是我和女兒看過無數次的電影),當她第一次踏上加勒比海盜“黑珍珠號”船時,聽到了巴爾博薩船長的話:你最好開始相信鬼的故事,特納小姐……你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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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0日

躺在沙發上,我現在也是一個奧勃洛摩夫,我想起來,我今天不必去任何地方。就像昨天,前天和其它任何一天。


不再需要約會,也沒有更多的外出壓力,我也不必決定- 我的女兒說,錯過什麼的擔憂 已經過去了-畢竟我不參加哪本書的首發式,哪部電影的首映式,哪場開幕式或首演。


而且,我不必擔心我錯過可能售罄的音樂會-星期六在柏林的耶穌和瑪麗系列-都沒有了。生活變得簡單多了。會一直這樣嗎?永遠?


我記得我實際參加的最後一個活動,是三月初的一個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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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布蘭特和我在中心區見面,對壓抑和變化多少有點兒憂鬱,之後來到“平方米”書店,藝術家丹妮拉·科瑪妮正在展出她最近發行的厚厚的明信片圖畫書《行星地球:21世紀》。


在那兒我們遇到了朋友-尤根武福,還有卡佳,烏蘇拉,艾莉娜,還有莫妮卡,她問起我三週前她用綵線編好、系在我手腕上的的手鍊。我們沒有擁抱,沒有握手。


《行星地球:21世紀》,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一本屬於隔離的書:科瑪妮在家中靠電腦飛越了世界各地的城市,收集地標,截圖並把它們變成了數百張看起來像是黑白明信片,就像戈達德的影片一樣。


如此,她期望我們如今的旅行和城市漫步。她給我們寄來了未來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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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1日

星期二是合唱團活動時間,但是由於我們無法在排練室聚會了,我們大家在目前頗受詬病的著名的視頻會議程序 Zoom上唱歌,三週前對它的存在我還一無所知。


可惜的是,它不太適合一起唱歌,只能聽到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而無法聽到其他人的。


所以今天所有參加彩排的人都只能跟合唱團導演的聲音唱二重唱。也不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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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看到其他人在唱歌:張開和合上的嘴巴,麗貝卡跳舞,另外兩個歌手,孩子們拿著相機看著。


在她們的後面,燈光照到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這些人的房間,Zoom只能給傢俱展示一個狹窄的視角:看看,這就是你如何度過一生的生活,這麼多的植物,高架床,這麼多的書籍,這麼多的空。


不少歌手抱怨他們整天都在通過鏡頭或電話會議進行教學,現在他們不得不整天在電腦前,在這個程序中工作,這個程序的並行排列單個視頻圖塊令我想起1970年代動作片的開場。


通常所具有的合唱快感,唱歌的最大樂趣,可惜沒有出現。


當我們開始唱史密斯的“永遠不會熄滅的一盞燈”時,歌中唱到“ 今晚帶我出去/因為我想見人,我想見生活 ”,我有點想哭。


可惜,今天的合唱排練感到了合唱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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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日

日常中的錯亂:我將咖啡豆倒進了咖啡過濾器中。


我又有了這種感覺,像是我們所有人都在長距離飛行,不幸的是,目的地和持續時間都不明。有足夠的燃料嗎?我們坐在太空飛船中嗎?也許我們飛往火星?


十多年前,當我不得不在醫院待了近一年的時間裡,我有過這種被放在太空艙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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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與一切都脫節了--除了我和我的病友,在外面,在醫院病房和診所區域之外,一切都照常進行,只是沒有我。


今天不一樣了。今天,幾乎每個人都坐在艙裡。


並不是每個人都圍坐在那裡:姐姐,姐夫和侄女按響了門鈴,站在下面的院子裡,他們買了東西,並將一箱用品留在了我的公寓門前。


我們聊天,我斜倚在浴室的窗戶向外揮手。我四歲的侄女喊著給她扔一張紙下去。我馬上照做了。然後她畫了封信,我姐姐把它投進郵箱。


疫情時代的家庭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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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日

女兒回到了德國南部的大學城。


她寧願被關在那兒,也不願被關在柏林。和她的男朋友一起。


她說,如果情況變得最糟,那裡也有醫療設備更好的診所。她好像很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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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日

我在門口,我必須去藥房。但我對此感到不安,感覺如履薄冰,隨時有可能面臨冰碎。


是的,我現在要離開公寓,真的有點良心不安。我真的必須出門嗎?藥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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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開其他行人-—我不再是唯一一個帶口罩的行人,我們互相鞠躬。


在柏林牆公園,我看到一對少年情侶坐在長長的塗鴉牆前的長椅上,他們的頭一起埋在連帽衫裡。我想,在明媚的春天的陽光下,是在親吻還是更好地看手機顯示屏?


狗吠,鳥鳴,一輛警車駛過草地,草地不再是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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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4日

午夜,我在貝爾瑙街與英戈見面。


我們相距遙遠,相距兩米多,穿過空蕩蕩的瑞典街到遜豪斯大道,在圖爾街上,然後沿老遜豪斯街向下到哈克市場。沒有看到人。


奧拉寧堡大街上的新猶太教堂依然受著保護,兩名警察站在那兒,跟他們打了招呼。


偶爾一輛車駛過,總共不超過五六輛,一次是空空的電車 。


英戈說:“柏林又這麼空了,像是九十年代初。”我們站在商店前,那裡放著水果和蔬菜,很久以前,是一個可以相互碰面喝酒的地方。


對面塔赫勒斯藝術遺址周圍的建築工地空無一人- 白天是否還在為建全新的柏林在工作,現在可能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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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蕩蕩的圖爾大街上,我們走在車道中間,一人一條車道,沉睡的羅森塔勒廣場上唯一的一輛出租車等著。


在過去的兩年中,我和英戈經常在深夜見面,一個柏林的圖書項目,柏林散步,他帶兩個相機和一個三腳架,而我則帶著一隻烏龜,拴在皮帶上。


然後,他拍攝我如何讓小烏龜帶領我穿越空無一人的柏林,比如繞勝利柱轉,或穿過施德利茲區被柏林人俗稱為“啤酒刷子”建築下的城市高速路。


“現在,現實已經超越了我們,超越了我們帶著小烏龜的散步,柏林的的確確死一般寂靜了。”

英戈說:“小烏龜很可能預感到這些了。它想這樣向我們展示這座城市。”


順便說一下,小烏龜不是真的烏龜,儘管我們都認為它會和我們說話。它完完全全是塑料的。


我們在阿庫納廣場遇到的母狐卻是血肉之軀。它站在沃爾里納大街上,對我們並不感興趣。它知道這座城市已經屬於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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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5日

我又在做--我還從沒有做過這麼多飯--我與一個也在做飯的朋友視頻。她給我展示了她的蒸籠,可以同時做西蘭花,鮭魚和土豆,說是“輕鬆搞定”,然後說起電飯煲,說起洗碗機,每一頓都在家裡吃了,洗碗機得經常用。


“洗碗機的洗碗片很快會緊缺嗎?” 她說:“沒有什麼是安全的了,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乾杯,我們還有酒。我們還可以互相嘗一嘗--可惜,這實際上不可能,我們的杯子和叉子只會碰到iPad的前置攝像頭。


後來,我們又敬了幾次酒,我倒是也很樂意吻她,但可惜,這對相機也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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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伊莎貝拉還得為她新成立的虛擬圖書俱樂部讀完一本書,這個俱樂部明天首次開張。


“Zoom閱讀圈嗎?是電話會議嗎?”


“是的。”


整理桌子的時候,想到視頻聊天中的早期太空電影:那些留在地球上或其它什麼地方的人,與太空中孤獨的宇航員交談,然後連接中斷。


這種視頻電話在未來如何運作,現在我們已經身在其中了。只有小時候說好的真正的太空飛行,並沒有真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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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6日

陽光普照,我急需去戶外。而且趁著還沒有一切均被禁止。


在街口橙色標記的那棟半破損的教學樓前,我遇到了朱莉安,她戴著她自制的口罩,白底帶小紅心的棉布,我幾乎沒認出她來。


我們在安全的距離揮手,我們不當接觸者。她帶來了一條摺疊尺子,現在可以展開了,我幾乎站在她旁邊。


“我們之間保持這1.60米,我們不能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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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多了十釐米嗎?”我問。


“安全第一。再說,摺疊尺只能20釐米一格折起來。”


我們各人握著1.60米的一頭,朝洪堡泰恩方向前進,幸運的是,人行道足夠寬。必要時,我們可以左右旋轉,一個在另一個後面,摺疊尺傳遞著張力和壓力,且靈活。


“這是完美的柔性距離保持尺,朱利安,你發明了摺尺行走!”


每個遇到我們的人,都對我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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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7日

我的父親-健忘的巨人正在打電話,令人驚訝的是,他一年多來沒有自己打過電話。


他說他迷路了,我可以在背景中聽到一條繁忙的道路的聲音,他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該去哪兒。“我住在哪裡?”,他想知道。


“爸爸,你根本不能離開療養院!”


“療養院?哪個療養院?為什麼不允許我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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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昨天談論了好久的冠狀病毒與病毒的事,他完全不記得了。他有他的幸運,他又忘記了。


我給他打電話指點他回到他住所—順著萊茵河的流動方向,那條河一定在右手邊— 我還讓他想起了他的生日,今年正好是復活節。


“可惜我們不能來,你的屋子對訪客是封閉的。為了你們的安全。”


“哦?因為這新病毒?我讀了好多文章” “是的,爸爸。”


“沒事兒,明年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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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8日

我告訴朱莉安:“今天早上我還穿著睡衣,我的朋友DHL快遞員按了鈴。”


我們重又用摺尺支在我們之間。


“那他這回送來了什麼?一塊烤盤?又一個鍋?”


“不,來自中國的發展援助:我的譯者的大學給我寄來了一盒口罩。”


“看來他們對你的生存很重視。小心,口罩不要被充公了!”


在格孫特布魯恩區中心的後面,我們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從未走過的小花園地帶,我很驚訝。


朱利安說:“你家附近的未知領域。現在是時候探索它了。”


在其中一個花園的前面,連翹花在入口形成一個花拱門,另一塊地上,小屋旁邊還有一個同樣大的暖房,一群花園侏儒密密排著。在灌木叢中,復活節彩蛋掛在顫巍巍展開的枝葉之間。彩蛋是塑料的。


“現在已經有多久了?我們已經休息了第二,第三或第四個星期了嗎?” 朱莉安問。


“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自己現在對我的冠狀病毒小市民風格(“畢德麥雅期/Biedermeier”指德國19世紀上半葉文化史上的中產階級藝術時期,以室內、田園、保守為特色-譯者注)感到惱火。從神化退回到居室,從羅羅總總的要求到理性反思。我不想再理性地反思了,我想出去,對,出去,貼近一切。”


“大衛,你現在有點生氣嗎?”


“是的,主題就是痛恨新冠。”


“你還好,”她說,說到一個朋友,她在一個很小的公寓裡帶著兩個小孩,快要瘋了。


“有些人購買麵條機,自己烤麵包,整理影集。還有一些人在醫院或超市收銀臺工作,因為孩子,什麼也做不了。”


是的,我記得那時瑪莎早上六點半站在床邊說:“爸爸,來玩!” - 但我現在不想說這一點。


朱利安問為什麼我們不談死者:“據說,德國的死亡人數比其他國家少得多-但現在死者有2000多。他們是誰?他們叫什麼名字?因為,在其他災難中,對受害者我們總是知道得比想知道的還多。為什麼現在不了呢?”


“德國工業界不想談論死者。他們想繼續製造汽車。然後出售。”


“受難節將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復活節是關於受難和死亡的故事。”


“而且我認為這與復活節兔子和復活有關,但今年可能會取消。”


“我們這就是復活節遊行嗎?”


“我想是的。無論如何,我們沒有了冰雪,櫻花正開,四十天齋期快要結束了。”


“告訴我,照你的看法,我們當前正處於其中的那本無行動力的小說,我也出現在這本小說中嗎?”


“當然。我們都在裡面。所有的人都在裡面。”


譯者: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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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瓦格納 David Wagner :

1971年出生,德國作家。他的小說和散文作品獲得了無數獎項,包括阿爾弗雷德·多布林獎和萊比錫書展獎。最近,他出版了《健忘的巨人》(Rowohlt,2019年)。大衛·瓦格納現居柏林。


作者小說《生命》《四個蘋果》中文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生命》獲2014年度最佳外國小說獎,同年獲韜奮獎,即將再版。


——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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