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清末民國時期,隨著西方生物學特別是現代醫學的傳入,“細菌”和“病毒”這兩個基礎性概念也得以在中國社會日益廣泛地傳播開來,有效促進了國人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觀念的生成,我國現代衛生防疫和醫療制度體系也隨之逐步建立。從概念史的角度回顧這一歷程,有助於我們瞭解近代國人衛生觀念、防疫行為的變遷,以及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醫療制度體系建立完善之間的歷史關係。在這一過程中出現的關於科學、人與自然關係的某些認知侷限、對中西醫關係的思考等,對於我們今天科學理性看待相關問題仍具有啟示意義。

“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20世紀20年代,兒童在天壇神樂署接種疫苗。資料圖片

清末民國時期,隨著西方生物學特別是現代醫學的傳入,中國逐漸建立起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醫療體系,提高了應對各類衛生問題和公共衛生事件的能力。在這一過程中,“細菌”和“病毒”這兩個概念的傳播,具有基礎性作用,直接確立了有害微生物與流行傳染病之間的病原學聯繫,參與推動了現代衛生防疫觀念在中國的形成與普及。考察這兩個概念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史和影響史,有助於透視近代國人接納新概念、新知識的歷程、特點,及其與現代衛生防疫事業之間的歷史關聯。而伴隨這一過程,關於科學、人與自然關係的某些認知侷限也時有體現,值得今人思考。

“病毒”與“細菌”曾混用概念

所謂細菌,指的是“體積極微小的單細胞生物”(《現代漢語大詞典》2009年版,第1918頁),它是微生物的一種,遍佈於土壤、水、空氣、有機物質與生物體內外,對自然界物質循環發揮作用,但有的也能使人類、牲畜等發生疾病。作為現代生物學和醫學互動的產物,“細菌”概念的出現與成熟,得益於細菌學的形成和傳播。細菌學是現代生物學與醫學的交叉學科,在西方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17世紀晚期,荷蘭學者列文虎克藉助顯微鏡首次觀測到此類微生物,但並未建立其與疾病的關聯性。隨著基礎醫學發展和顯微鏡技術的改進,細菌學在19世紀取得了長足進步,19世紀70年代之後,巴斯德、科赫相繼發現酵母菌、結核菌、霍亂菌等,並證實了細菌與疾病間的病原學關係,由此,現代細菌學說逐漸取代此前占主導地位的瘴穢之氣致病說,為西方社會廣泛接受。

“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英]波路著、陳世華譯:《波路氏微菌學》。

19世紀末20世紀初,“細菌”概念及學說經由西方和日本輸入中國。此前的19世紀70年代,“細菌”的英文單詞Bacterium已先行出現在來華傳教士所辦英文報刊上。至19世紀90年代初,更為專業的細菌學知識已可見於來華醫學傳教士主辦的《博醫會報》。不過當時的中文對譯不稱“細菌”,而是稱之為“微蟲”和“微菌”等,有時也籠統地以“微生物”稱之,如1892年春《格致彙編》發表《人與微生物爭戰論》一文,就是如此。細菌的分支概念“黴菌”(即“黴菌”),也較早引入,如1900年5月《農學報》就曾刊載日人藤田豐八的譯作《用黴菌除蟲法》。鮮為人知的是,清末西方傳教士還曾專造新字“”來對譯“細菌”的英文單詞,但因字詞生僻和意義甚晦,沒能流行開來。

漢字“細菌”一詞來源於日本,約於20世紀初引入中國。1900年,福州船政局沈翊清著《東遊日記》,記錄了他赴日本軍醫學校參觀“細菌學業室”,得知“細菌傳染病”的經歷(嶽麓書社2016年版,第21~22頁)。1903年,《湖北商務報》報道日本出口美國的蜜柑附著“介蟲細菌”。1905年湖北學務處出版的《植物學》教科書,又言及肺結核、虎列剌等病原“皆由於細菌寄生而來”(湖北學務處1905年版,第137頁)。

“細菌”這一概念的確立,是中、西、日語言交流互動的產物。據沈國威研究,以“細胞”對譯英文相關詞彙Cell,乃1858年傳教士韋廉臣與李善蘭合作翻譯《植物學》一書時所創,後該詞傳入日本。“細菌”一詞很可能是日本學者根據“細胞”的構詞法推衍而出,後又回傳到中國。“細菌”一詞引進中國之初,往往被認定為植物,但感覺上“微蟲”顯然屬於動物,這便容易造成生物學歸類的矛盾,細菌只是微生物的一種,“黴菌”則表示含有致病毒素的那部分細菌,它們的指代範圍要麼過廣、要麼過窄,均有各自侷限。經過一段時間的競爭互動,細菌一詞勝出,先期被用來表示這一概念的“微蟲”“微菌”和“”等字詞,則逐漸被棄用。

清末民初發行的各類詞典,能夠驗證“細菌”概念日漸得到社會認同的趨勢。1908年顏惠慶編《英華大辭典》尚將其解釋為“黴菌”“微生物”,1911年衛禮賢編《德英華文科學字典》中,已添加“細菌”一詞。1915年版的《辭源》正式收錄“細菌”詞條,更明確寫道:“下等植物,體極細微,非藉高度之顯微鏡不能見……常在水、空氣及塵埃等不潔物中,生殖甚速,常以本體分裂為二,遞次倍增,或發生孢子。其有毒者,如寄生人體及動物體內,則為各種危險疫病之源,傳染甚烈。”這是“細菌”概念及其主要內涵被中國社會大體理解和認同的重要標誌。需要說明的是,細菌為下等植物是當時較為流行的一種生物學歸類,不過按照1866年德國學者海克爾的三界分類法應歸於原生生物界,20世紀60—70年代興起的五界、六界分類,又將其劃入原核生物界。與“細菌”含義相關的“病菌”概念,也於20世紀初逐漸流行開來,《新民叢報》1903年第31號曾載《病菌者亡種之一物也》一文,竟將病菌的傳衍為害,視作亡國滅種之端。一般而言,“病菌”的指稱範圍較“細菌”窄,但也常有人將其混用不分。如1914年中華書局版《新制單級修身教授書》即稱:“細微植物寄生他物體者曰細菌……恆為傳染病之媒介,故又曰病菌”(見該書甲編第20頁)。

“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美]斯起爾著、何燏時譯:《中學生理教科書》。

“病毒”(Virus)一詞,最早被古羅馬人用來表示生物來源的毒素。19世紀,隨著微生物學興起,人們認為細菌是許多傳染性疾病的病原因子,遂將“病毒”作為細菌病原體的同義語(楊復華:《病毒學》,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1892年,俄國學者伊萬諾夫斯基發現,濾去細菌的菸草病葉仍具感染性。1898年,荷蘭學者貝傑林克進行了同樣的實驗,進一步明確了引起菸草花葉病的是一種比細菌病原體更小的病原體,併為其命名。在此基礎上,後來逐漸形成了現代更狹義的專業“病毒”概念,它指的是一種極微小的、結構極簡單的非細胞型微生物,它必須寄生於活細胞內才能增殖,同細菌(包括後來區別於一般細菌的“真菌”)作為細胞型微生物有別。此後,病毒學進入獨立發展的階段。20世紀30年代以前,科學界的研究重點在於分離和鑑定各種引起病毒性疾病的病毒,此後則多集中於其化學與結構的研究。

單就“病毒”一詞本身而言,它在中文裡的出現並不比“細菌”晚。19世紀40—60年代,傳教士麥都思編《英華字典》和羅存德編《英華字典》時,已經傳譯出Virus中的“疔毒”“痘毒”等具體毒素的內涵。1900年5月,《農學報》一份有關蠶病的實驗報告提及蛾、蠶能遺傳“病毒”,這是較早見到的“病毒”一詞。同年,《清議報》第69冊刊載《論侵略中國之無謀》一文,用“病毒之亢進”來形容歐洲列國大肆侵略的膨脹熱。1902年,留日學生何燏時在其翻譯的《中學生理教科書》裡,揭示並強調了“病毒”與傳染病的關聯,稱“肺結核由肺內生一種病毒,曰結核黴菌者而發”,“凡傳染病皆另具一種病毒,而後發種種之病”(教科書譯輯社1902年版,第77頁、185頁)。《大陸報》1904年第5號發表《病毒侵入之門》一文,將“病毒”區分為無機性與有機性兩類,前者係指普通中毒之毒物,在體外即具毒性;後者專指“黴菌”,其能侵入人體,引起種種傳染病。可見時人所稱“病毒”,更多是指帶傳染性的“病菌”或病菌之毒,有時也泛指所有致病之毒,甚至還會與一般“細菌”概念混用。這是“病毒”概念傳入中國時的早期情形。

1908年,顏惠慶在所編《英華大辭典》中,已明確將英文Virus對譯為“病毒”一詞,但當時的中文裡,尚未生成有別於“細菌”病原體的現代專業“病毒”概念。那時,將肺結核、流行性感冒的病原體歸於一般“病菌”,是頗為常見的醫學誤解。隨著病毒研究的不斷髮展以及中西交流的逐漸加深,直到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醫學界開始明確區分一般“細菌”病原體與現代“病毒”概念。

細菌學的系統引入與“細菌”概念的深入傳播

20世紀以來,細菌學蓬勃發展,引起中國一些知識精英高度關注。《理學雜誌》1907年第7期稱讚細菌學“誠科學之中心點也”。1937年,上海真如法醫研究所祖照基在《細菌學實習提要》一書序言中也表示:“細菌學在今日之地位,實為醫學之基礎,已巍然成為一獨立學科,其重要固勿待贅言矣。”此等認識,無疑有助於“細菌”概念在中國的深入傳播。不難發現,清末民初出版的不少倫理學、生物學、醫學教科書或專著已開始積極引介國際前沿的細菌研究成果,並初步構建了相對完整的細菌學體系,這為“細菌”概念及早期“病毒”等相關概念的傳播奠定了知識基礎。

“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美]挨起挪著、[美]文淵博譯:《學新編》。

如1905年,湖北學務處發行的《倫理學》教科書收錄日本醫學家藤原道雄演的《細菌談》一文,就可謂細菌學知識整體傳播的早期代表。該文指出,細菌為極幽微之生活體,分為笠狀菌、萌芽菌、分裂菌三類,棲息於空氣、水草、土壤、人體各處。破傷風、結核等傳染病皆由細菌通過不同路徑侵入人體所導致,病者將經歷潛伏期、前驅期,直至出現惡寒、戰慄、體溫升騰等症狀。除了天然免疫,作者還介紹了人工注射毒素形成免疫質以及原理類似的血清療法。此外,《細菌談》一文還特別強調預防細菌類傳染病需要社會各界共同努力,如政府應發佈傳染病預防規則,衛生當局要積極實施,公眾需厲行清潔、消毒之法等,實際上已從社會公德和公共事業角度,觸及現代衛生防疫問題(湖北學務處1905年版,“課外餘談”第31~37頁)。

1908年,中華博醫會出版了首部中文細菌學專著《學新編》,系美國醫學家挨起挪著,文淵博翻譯。1912年,先後在雲南、廣東多所醫學堂擔任細菌學教習的陳世華耗費10年之功,又翻譯出版《波路氏微菌學全書》(內扉題名《波路氏微菌學》)。這兩本早期細菌學專著更為專業、翔實地闡述了細菌學知識體系,尤其是關於“非病原菌”的系統介紹,有力地糾正了“細菌皆致病”的認知偏頗。可惜因內容生澀,傳播有限,迄今未引起足夠重視。

20世紀20年代之後,中國學者開始自己撰寫細菌學專著,在專業知識構建和社會普及兩個方面,都取得一定成績。1923年,中國近代植物分類學奠基人胡先驌出版《細菌》一書,涉及細菌學略史及範圍,細菌之界說、形態、分佈,細菌之生活及作用、細菌與疾病等內容。作者特別注意到細菌學跨學科研究趨勢,指出關注細菌與疾病關係者已分化為病理細菌學、衛生細菌學兩派。此後,相關專著還有餘雲岫所著《微生物》(1920年)、姜白民所著《實用細菌學》(1922年),等等。

如果說以上著述更偏重於學術性,那麼芝加哥大學細菌學博士、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於1936年出版的《細菌與人》一書,則在知識概念傳播普及方面貢獻突出。該書收錄了高氏此前發佈的29篇科學小品文,以淺顯易懂、輕鬆詼諧的筆調向公眾傳遞細菌學新知。比如《細菌的衣食住行》在解釋“莢膜”概念時,就稱細菌並非一絲不掛,也穿著薄薄的一層衣服,需染色才能看清。再如細菌憑藉蚊蠅、老鼠等媒介傳播,則被描繪為以它們為交通工具,四處旅行觀光。其他如胡步蟾著《細菌與人生》(1933年)、司徒宗著《細菌與人類》(1945年),也都把“細菌”知識、概念與社會人生緊密聯繫起來,極大地豐富了國人對現代衛生、養生的綜合認識。

“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高士其著:《菌兒自傳》。資料圖片

中國現代衛生防疫觀念的興起

“細菌”概念及相關學說引入中國之後,通過報紙雜誌、專業教材、普及讀物、小說漫畫等多種載體實現社會化傳播,對現代衛生防疫觀念在中國的興起,起到直接推動作用。餘新忠在《從避疫到防疫:晚清因應疫病觀念的演變》(《華中師範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一文中曾指出,中國古代的瘟疫解釋主要限於疫氣傳染說,因應疫病更多采取立足個人、內斂而消極的養內避外之法,而滌穢、清潔、隔離並非主流的防疫舉措和觀念。在“細菌”概念廣泛傳播之後,觀念開始發生顯著變化。事實的確如此。

“細菌”“病毒”與傳染病的關聯性確認之後,時人逐漸意識到,世界上對人類威脅最大的既非豺狼猛獸,亦非刀槍炮彈,而是目力難見的病菌、病毒,疫病解釋因此有了新的實驗科學的支撐。以往關於疫病原因的非科學認知,如傳統的命數、鬼神、疫氣說及其導致的不當舉措,逐漸遭到批評和摒棄。1918年4月,惲代英發表於《青年進步》上的《細菌致病說》就批判古代病魔致病說根本無法有效解釋病理。餘雲岫在《微生物》一書序言中更強調,“不知有病原微生物”是國人衛生智識幼稚的最危險表現,聲言“不知微生物而言衛生,猶不知敵情而言戰守,不知病症而言治療”。於是,瞭解細菌概念和相關知識,就成為預防和戰勝疾病的前提。

高度重視預防,是現代衛生防疫觀念體系的關鍵內容,明確“病菌”以及細菌病原體意涵上的早期“病毒”概念知識之後,傳染病防治便呈現出新的思路、手段和要求。

從清末民初起,“衛生為拒菌之根本”的理念逐漸形成並傳播開來。著名的《婦女雜誌》於1915年自覺將細菌知識納入“家庭衛生新智識”,認為“必先洞悉夫細菌之一般性狀,而後始可以言預防”。文章詳盡解讀了潔淨居室、清潔食物、隔離病人、健全腸胃、嚴密消毒等一整套家庭防疫舉措。由於細菌無處不在、傳播途徑甚廣,很多以往日常生活不太重視甚至完全忽視的衛生細節,此時也被報紙雜誌反覆宣講,從而給傳統清潔觀念注入了新的時代內涵。如錢幣、痰液均沾有或包含大量細菌,並認為是傳染病之源,故不可隨地吐痰、應勤洗手;蚊蠅為病菌的重要傳媒,宜使用紗罩、蚊帳、紗窗和蚊香等。特別是獲悉自身免疫力是抵禦疾病的有效保障後,國人更是逐漸突破避疫理念,將全民強身健體提升到衛生防疫根本的高度來看待。同時,人們也開始格外重視銀行、監獄、食堂、圖書館等人員密集的公共場所的空氣流通和消毒工作,以避免病菌、病毒傳染。

為防止病菌、病毒釀成大範圍的公共衛生事件,國家層面的日常介入和有力干預成為重要保證,這也構成現代防疫區別於古代的重要特徵之一。1919年,北京政府正式成立“中央防疫處”,在制定預防傳染病計劃、檢查傳染病預防、消毒、治療材料、研製痘苗血清等多方面做出積極努力,初步回應了現代防疫觀念提出的基本要求。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接收並保留了“中央防疫處”,其先後隸屬於內政部、衛生部,至1930年職能發生變化,專司各類防疫製品的研製,而防疫事項則改由衛生部防疫司負責。

將“病毒”傳播的處置和管控納入法律法規,也體現了衛生防疫觀念的現代變化。民國北京政府曾分別於1913年、1916年頒佈《軍艦職員勤務令》和《傳染病豫(預)防條例》,對隔離軍艦中“病毒潛伏者”、禁售病死禽獸肉等“傳染病毒媒介”做過明文規定。也正是基於防止病毒傳染危害大眾健康的認知,1935年修訂的《中華民國刑法》將故意傳染花柳、麻風病列入“傷害罪”,民國時期法學家郭衛在1946年所著《刑法學各論》中,特將此例用於解釋“傳染病毒罪”。

“細菌”和早期“病毒”的知識與概念傳播,對近代中國城市的衛生行政觀念影響深刻。1935年,學者宋介所著《市衛生論》一書就指出,“在細菌學未發明前,衛生設施實無科學根據,自細菌學出,一般人對於傳染病及其原因之觀念為之徹底一變。此後一切衛生設施,都由細菌原理髮出”。他特別提示衛生部門“生命統計”應精確、敏速,以便於及時發現傳染病之源頭(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5、11頁)。相比城市,廣大農村所受的觀念影響則要小得多,其根本性變化還是發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後。

現代專業“病毒”概念的確立及其社會影響

隨著科學技術迅速發展以及中西知識交流的漸次深入,國際醫學界有關“病毒”的前沿研究也傳播到中國來。20世紀30年代之初,中國已有學者能夠徵引西方最新的病毒學新知,將“細菌”病原體與“病毒”概念明確加以區分。

1932年10月10日,《時報》登載的《傳染病確有“二豎”為祟》一文,就較早傳播了那種有別於細菌病原體的現代專業病毒概念,不過作者稱之為“毒苗”而非“病毒”。該文指出,國際生物學家已判定麻疹、天花等百餘種傳染病並非細菌導致,傳播媒介另有他物即“毒苗”,其大於原子、分子,小於細菌,非目力所能及。1935年10月,國立北平大學農學院封昌遠在《農學月刊》發表《植物病毒病概論》一文,正式將英文對譯為現代專業含義的“病毒”,因其能夠通過普通的細菌濾過器,又可稱為“濾過性病毒”。作者堅信,隨著顯微鏡技術的改良,病毒終會為人類所能見,那種認為病毒為“視外生物”或“超顯微鏡生物”的說法是不正確的。

延至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越來越多的科學類雜誌關注“病毒”新知,也給出了更為專業的解讀。《醫藥導報》1939年第5期特刊《濾過性病毒》一文,揭示病毒須寄生於宿主細胞,或破壞之,或刺激使之增殖加速,否則“毫無生長機能”。另有特殊的噬菌體病毒,能溶解某些細菌。1945年,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東方副刊》翻譯了英國學者史密斯的《病毒》一文,強調病毒自身缺少行動的能力,它必須依賴有生物,甚至是某種特定生物傳播。作者還揭示了當時科學界對於“病毒”歸類的兩難困境,一方面它具有和普通化學品相似的結晶體形式,很難想象它有生物結構的組織,故不能算是一般生物(當時也有學者認為病毒與蛋白質無異);但另一方面它能增殖,能改變個性,受了熱和化學劑影響會消失作用,又絕不是非生物。為此,作者只好模糊解釋病毒“似乎是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中間物”。實際上,這一問題涉及對於“生命”特徵的理解,也是“病毒”研究的特殊價值所在,科學界迄今仍存爭議。不過相關前沿討論在20世紀40年代的引入,足以讓中國知識界明確一點,病毒並非只是一種小號的病菌,二者的許多特點完全不同。但在大眾認知層面,細菌病原體與病毒仍常常混淆不清。《科學畫報》1947年第11期登載的無錫輔仁中學讀者來信,仍在詢問“濾過性病毒是怎樣的一種細菌?”足見現代專業病毒概念的社會化傳播,當時仍然十分有限。

由於越來越多的研究證明,絕大多數傳染病病原體為現代意義的病毒而非細菌,20世紀40年代,醫學界的關注重點也隨之逐漸轉移到對狹義病毒的傳染、預防和治療上來。1941年10月,《科學畫報》發表《病毒》一文,就聚焦於病毒的特殊傳染性問題,指出病毒離開寄生的宿主,仍可保持一定的傳染性,只是時間長短不同而已,它們可以通過空氣直接傳到新的宿主,有時“生病的宿主和可被傳染的東西接觸就有效了”。作者以流行性感冒為例,分析其傳染的主因是含有病毒的黏液通過咳嗽噴射到空氣中,直接由病人散佈,往往一人染病,全家都會受到感染,第一次世界大戰初停當年,因流行性感冒而死之人,比大戰四年半所死的人還要多。此種研究,已經體現出相當的前沿性。

認識到病毒較其他各種病原菌的危害性、傳染性更強,國人不得不更加重視相關傳染病的防治工作,像消毒劑、酒精、紫外光照等各種消殺手段,都被迅速運用到現代“病毒”預防上來,不過當時的科學家已發現病毒的抵抗力往往要強得多,傳染性保持也會更持久。而通過佩戴口罩抵禦病菌、病毒入侵,也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少數知識精英的提倡,轉化為40年代更多市民的自覺行為。不過就傳染病的治療來說,當時採取的免疫法、化學藥物療法等,總體說來效果都不甚理想,這與當時醫學界對病毒特性的認知水準是大體吻合的。1953年,微生物學專家餘傳霖編譯出版《病毒學》一書,成為國內較早問世的病毒學專著。

餘論

20世紀以來,“細菌”“病毒”概念在中國社會廣為傳播,不僅帶來醫療衛生、生態環境觀念的新變革,有效促進了國人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觀念的生成,還引發了倫理道德、哲學等眾多領域的新課題和新思考,其中暴露出的時人對科學、人與自然關係的某些認知侷限,值得深入探討。

近代國人對細菌的傳染性和危害性的認識較為片面,不時有人在報刊上著文稱細菌是“一種可驚可懼之物”(《醫藥學報》1909年第1期),“弄的人們連飯都不敢吃”(《銘賢校刊》1930年第3期)。反映在預防實踐上,則是出現某些過度消殺的主張。如《婦女雜誌》1915年第7號發表的《家庭衛生之新智識》就提出,不僅飲用水需煮沸,連洗滌、沐浴、灑掃之水,也當預為煮沸。如前引《市衛生論》竟提出,應設法將傳染病菌的昆蟲、蚊蟲全行毀滅,如是則世界必更快樂。以上認識無不體現出一種錯誤的消殺觀念,即把細菌統統當做病原菌,一聽說有細菌,就以為有殺菌之必要。實則清潔衛生並不完全等同於滅菌,想把全部細菌都滅絕,既不可能,也無必要。遺憾的是,迄今在日常生活中,視細菌為骯髒、不潔、汙穢的對等物和代名詞者,仍相當常見。究其原因,一則與傳統上稱“菌”之物往往帶毒有關;二則與傳統將瘟疫之源理解為瘴癘和汙穢之氣的成見不無關係。可見關於細菌知識真正的科學化普及,仍有必要。

實際上,早在民國時期,就有一些科學家便屢屢向國人澄清,細菌並非人類對立之敵,很多細菌對於人類生產生活不僅無害、反而有益,世界物質的新陳代謝大半都是細菌作用的結果。1931年,《大眾醫刊》的編輯主任董道蘊在闡釋“細菌”概念時便鄭重提示,“我們要和細菌共存共榮”,不可以最進步的、支配萬物的人類自居,應意識到人類不過是大自然中“小小的一個生物,和細菌相同,不過來盡一個生物的責任”(《大眾醫刊》1931年第5期)。1946年,高士其在其科普名著《菌兒自傳》一書中亦強調人類不可藐視細菌的作用,“世界是集體經營的世界!不是上帝或任何獨裁者所能一手包辦的!地球的繁榮是靠著我們全體生物界的努力!我們無貴無賤的都要共同合作”,滅絕細菌“將帶給全生物界以難言的苦難,是絕望的苦惱”(開明書店版第100、108頁)。

就病毒而言,民國時人對於它的瞭解十分有限,很多病毒性傳染病都還缺乏特效療法和藥物,只能憧憬未來相關研究發展起來,“總有一天可以解除人類的許多煩惱”(《病毒》,《科學畫報》1941年第8卷第4期)。其實迄今為止,人類面對不斷變異和進化的各種病毒,也只能在不斷的挑戰和應戰中成長。誠如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在《瘟疫與人》一書中深刻指出的,人類宿主和病原體之間經過長期互相調適後,“會產生一種能讓雙方共容共存的相互適應模式”,而“技術和知識,儘管深刻改變了人類的大部分疫病經歷,但就本質上看,仍然沒有也從來不會,把人類從它自始至終所處的生態龕中解脫出來”(餘新忠等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9、236頁)。此種認識,無疑值得我們深思。

清末民國時期,“細菌”和“病毒”的概念與知識傳播,在推動衛生防疫觀念現代變革的同時,還一度參與助推了中西醫之間的緊張對立關係,引發了對中西醫之間關係的思考與討論。曾出版《微生物》一書的西醫代表餘雲岫在1929年提出著名的廢止中醫案,這絕非偶然。餘氏強調中醫一日不除,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將傳統中醫與現代醫療衛生事業完全對立起來,顯然有失偏頗。事實上,恰恰是因為西醫無法有效治療一切傳染性疾疫,給身處弱勢地位的民國中醫留下了發展空間。皮國立2019年的新著《近代中西醫的博弈:中醫抗菌史》,就揭示出近代中醫對西方細菌論經歷了從排拒、吸收到匯通的獨特發展之路,也從另一個視角證明了傳統中醫的生命活力所在。中醫蘊含“天人通合”的哲學思想,中藥具有提高人體免疫力的突出效能,都屬於珍貴的文化遺產。這在此次中西醫結合治療新冠肺炎的過程中,也得到了集中體現。(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黃興濤 陳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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