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東談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怎麼做女人、怎麼做母親

澎湃新聞記者 範佳來

論名氣,在中國現當代女作家中也許沒有一個人能與張愛玲比肩。作為民國時期一位風華絕代的才女,張愛玲從上世紀1980年代開始,數十年風靡整個華語世界,令萬千讀者著迷,至今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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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 視覺中國資料圖

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華東師範大學紫江講座教授許子東曾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許子東細讀張愛玲》一書,選擇了張愛玲的《第一爐香》《金鎖記》《傾城之戀》《封鎖》《紅玫瑰與白玫瑰》《茉莉香片》《留情》《小團圓》和散文作品進行細讀,中間還穿插講述了張愛玲同父母親的關係,張愛玲在中國香港和美國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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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子東細讀張愛玲》

從香港回到上海的隔離期裡,他不能出門,有時就會打開電視,追追電視劇。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最近熱播的《三十而已》:“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這句出自《留情》的經典語錄,成為他心中對電視劇的一個總結。

“要把《三十而已》換一個名字,就是《留情》。”許子東說,在他眼中,電視劇裡描寫世俗生活的微妙與瑣碎,正是對張愛玲文學傳統的某種繼承。他讀張愛玲已是成年後,“有些作家,讀一遍覺得好,兩遍就覺得乏味,三遍就不想讀下去了。而張愛玲在不同的年齡段讀,都會有新的體悟,愛上張愛玲的文字,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在張愛玲誕辰100年之際,澎湃新聞記者專訪許子東,聊了聊她眼中張愛玲的文學價值、家庭生活、擇偶觀念、影視改編,以及張愛玲的文學對當代的意義與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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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9月30日作家張愛玲出生 視覺中國資料圖

【對話】

張愛玲筆下的“小市民”強調生活的日常

澎湃新聞:你喜歡張愛玲是從一句話開始的。“眠思夢想地計劃著一件衣裳,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那考慮的過程,於痛苦中也有著喜悅。錢太多了,就用不著考慮了;完全沒有錢,也用不著考慮了。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侷促地想到自己,彷彿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這句話打動你的地方在哪裡?

許子東: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常識,人人都可能會經歷的感受。我從小在書裡讀到的東西,一般不是太壞,就是太好,總之是我不曾經歷過的,終於讀到一個作家寫出了我的普通感受。有一次我在洛杉磯想買一臺音響,但是要700多美金,太貴了,我回來晝思夜想。後來音響打折,半價350美金,我就開了幾十公里車趕過去,車子到了店門口,我還在猶豫,想這個音響是不是我喜歡的。

有時候,一個人被作家的話打動,未必是什麼特別的文筆優美的句子,可能只是很普通的幾句話,我比較庸俗,被買東西的句子打動。張愛玲看似瑣碎的筆下,實際表達的是一種價值觀——有錢人沒有這種煩惱,窮人也沒有這種煩惱,只有稍稍有點錢,但是錢又不夠的人,才會揪心、折騰。實際上,這個揪心、折騰的就是小市民,也是中產階層。他們既不是革命的先鋒,也不是反革命的基礎。“小市民”實際是一種反諷,作者在嘲笑自己並不光榮。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上,張愛玲是第一個說自己是“小市民”的人,有些作家說自己是鄉下人,有些說是城裡人,說自己是流氓的也有,但就是沒人說自己是小市民。

瓊瑤不說自己是小市民,亦舒不說自己是小市民,張恨水也不說自己是小市民,只有張愛玲這麼說。在大家都注重宏大敘事的時候,她強調日常生活;在革命的年代,她卻強調和諧社會,這是很有遠見的,也是她作品經久不衰,愈來愈走紅的原因。

“小市民”這個詞,在我們現有的語境裡絕對是貶義詞,或者把它和“文青”“小資”畫上等號。我想強調的是,對於張愛玲的研究,表面上披著花花綠綠的通俗概念,實際內核卻是嚴肅的社會、歷史政治概念在起作用。

澎湃新聞:“小市民”在大多數作家筆下都未曾出現過,為何獨獨打動了張愛玲?

許子東:那你就要看她的兩部重要作品,其中一部是《童言無忌》。文中的主旨是,你們都是超人,關注的都是國家和時代,但我關心和諧的生活,和諧是人生的婦人性。這個概念後來引起美國學者的驚歎,原來早在1940年就有人提出了這種概念。她的另一篇作品名為《中國的日夜》,看似宏偉的標題,寫的卻是中國的菜市場和在那裡買菜的老百姓。在張愛玲眼裡,這就是“中國的日夜”,文學有廟堂之高,也不能忘了老百姓。

在張愛玲的《必也正乎名》裡,有一段關於名字的描述:

我之所以戀戀於我的名字,還是為了取名字的時候那一點回憶。十歲的時候,為了我母親主張送我進學校,我父親一再地大鬧不依,到底我母親像拐賣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一時躊躇著不知道什麼填名字好。我的小名叫煐,張煐兩個字嗡嗡地不甚響亮。她支著頭想了一會,說:“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吧。”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沒有改,到現在,我卻不願意改了。

實際上“愛玲”這兩個在她心中顯得“惡俗不堪”的名字,就是在提醒張愛玲,她本質就是一個小老百姓,小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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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常德公寓——張愛玲故居 視覺中國資料圖

中國兩個最孤獨的作家,卻擁有最廣泛的粉絲

澎湃新聞:你說“張愛玲讓人困惑的一點是她的小說被包裝成瓊瑤的外表,可是裡面卻有魯迅的成分。”張愛玲和魯迅最大的相似之處在哪裡?為何這兩個作家在國內收穫了眾多粉絲?

許子東:表面上看,他們的共同點很明顯:第一是作品都很少,但是卻被人越讀越大。

他們都很悲觀、絕望、痛苦,他們都是現代文學裡最孤獨的作家,但他們卻是最popular的,這背後的確耐人尋味,中國兩個最孤獨的作家,卻擁有最廣泛的粉絲,讓人不禁思考個人與時代、與民眾的關係。但不同之處更明顯,魯迅寫鄉土,張愛玲寫城市;魯迅代表典型的憂國憂民的精神,張愛玲寫小市民的生活趣味,最簡單的還是一個比喻,魯迅是山,張愛玲是水。中國的作家幾乎都有抽著煙、皺著眉頭的照片,看起來都像魯迅,但沒有那個作家穿著旗袍,擺出“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張愛玲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關於魯迅和張愛玲,可以概括成“從吶喊到流言”。社會一度喜歡“吶喊”,如今關注的,卻都是“流言”。魯迅是一座山,張愛玲是一條河,我們生活在山區,所以模仿魯迅的多,模仿張愛玲的少。不能誤解現代文學就只有魯迅和張愛玲,之所以將這兩位作家對比,是因為魯迅特別高大,其他作家都模仿魯迅。太陽落下,陽光落在最高的山峰上,其餘丘巒就被擋住了,只能看見張愛玲這條河流靜靜地流淌。

以前我去做講座,題目總是叫“為什麼我們要讀魯迅和張愛玲”,但是讀者對這兩位作家都讀得很多。後來我的標題變成了“為什麼還要讀郭茅巴老曹”,我希望大家意識到,張愛玲只是當代文學的一個補充,不能代表現代文學的成就。

張愛玲寫得最好的,不是男人,是女人

澎湃新聞:在張愛玲的生平中,曾經受到父母和弟弟等家人的深刻影響,表現在她許多作品中,你提到,她的祖父張佩綸對她一生的影響也非常大,直到最後她才開始承認自己的晚清血統。“晚清血統”如何影響了張愛玲的創作?你認為在她的所有家人中,對她影響最大的是哪一位?

許子東:祖父對張愛玲的影響應當是不知不覺的,他的祖父既有知識分子的可愛,又有知識分子的可悲,在整體的精神氣質上,與張愛玲有共通之處。在家人中,對她影響最大的就是母親。她的母親參與塑造了她的一生。張愛玲對父親很寬容,在她的書中,以父親為原型的男人都是“渣男”,抽著鴉片,看著《紅樓夢》,好色她也不管。她對父親是縱容的。

大部分中國作家都有“審父”或“弒父”情結,很少有人“審母”,張愛玲做到了。她所描寫的母愛,是一種操控式的關愛。這種操控表現在,第一要索取感恩,母親一面在做母親,一面跟女兒說,我為你犧牲了太多,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她說的是實話,在母親黃素瓊看來,張愛玲的到來,打亂了她自由的生活,約束了她與外國男友的自由出行。她總是抱怨自己做出很大的犧牲,要求孩子對她懷有感恩。這種感恩讓女兒非常自卑,從小就覺得自己虧欠母親。所以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小團圓》裡的核心情節是九莉要還錢給自己的母親,這就是女兒要表達“我不欠你”。為什麼要說“我不欠你”?因為母親總是在說“我欠你”。

張愛玲在《小團圓》裡這樣寫道:

九莉乘機取出那二兩金子來遞了過去,低聲笑道: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麼些錢,我一直心裡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

我不要。蕊秋堅決地說。蕊秋流著淚說: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過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噯!不拿也就這樣了,別的沒有了。九莉在心裡想。

錢沒送出去,九莉覺得母親不拿她的錢是想保留一份感情在這裡。她回到房間,已經黃昏了,忽然覺得光線異常灰暗,連忙開燈。她想:“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勝之不武。”

四個字就概括了整本書:女兒用青春戰勝了母親,哪個女兒會因為自己比母親長得漂亮而感到自豪?這太可恥了,而這正是張愛玲作為作家的可貴之處,她看似是在審母,實際的核心是在批判自己,批判自己作為無所不在的“九莉”形象。如果我們穿越九莉的視野,客觀閱讀作品,就會發現,她看似那麼記恨母親,實際骨子底裡有懺悔。

我必須要強調的是,對張愛玲影響最大、也成為她筆下最重要形象的,是她的母親,不是父親,不是胡蘭成,也不是任何一個男人。張愛玲寫的最好的,不是男人,是女人。她將女性所面臨的最根本危機:怎麼做女人、怎麼做母親,這兩重責任背後的複雜、糾結和矛盾表現出來,比丁玲、蕭紅、冰心寫的都好。

澎湃新聞:《許子東細讀張愛玲》中提到,無論在北京、香港還是臺北,大多數同學最喜歡的都是《傾城之戀》,你覺得在張的作品中,為什麼年輕人偏愛《傾城之戀》?在你觀察中,學生群體在對張愛玲的作品進行分析討論時,還有怎樣的相似和不同之處?香港、上海和臺北,哪座城市更偏愛張愛玲?

許子東:那還不簡單,因為張愛玲的小說都很悲觀,只有《傾城之戀》至少是男女主角打個平手,給了年輕的同學們一點希望。特別是她從女生角度代入,終於把花花公子改造成了長期飯票,這個很解氣。

上海、香港、臺北,這三座城市我都去過,它們對張愛玲是不同的偏愛。我曾在臺灣大學講課,臺北的學生對張愛玲理解很深,他們提問很刁鑽、很內行,後來我開玩笑說,我跑到臺大講張愛玲幹什麼?我應該到臺大講魯迅。在中國大陸,魯迅的地位就相當於張愛玲在臺北的地位。

臺北是最早發現張愛玲的重要性的城市,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將張愛玲評價為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產生深遠的影響,輻射到包括白先勇在內的大批中國現代文學家,從那一刻起,張愛玲才正式進入文學研究的視野,她最早期、最忠實的讀者和研究者都起源於臺北,當然,今天的研究走向稍顯得瑣碎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張愛玲在香港則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客人,她作品的版權也在宋以朗這裡。香港是開張愛玲研討會最多的城市。張愛玲曾在香港居住和生活,要是沒有這段經歷,她最早的作品根本不會出現。但是張愛玲在香港始終是個客人,因為香港文學的概念非常強調本土化,他們從不認為張愛玲是香港作家。不像臺北,張愛玲在那裡只待了20多天,他們就把張愛玲視為臺灣文學經典作家。

上海是張愛玲最喜歡的城市,卻是她回不去的地方。張愛玲寫出了上海人的靈魂,是對上海文學貢獻最大的作家,但上海卻一直沒有完全地接納張愛玲。她從小就說,自己要像林語堂一樣出名、穿最好看的衣服、周遊世界,還要在上海買自己的房子,最後也沒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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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影視改編,講求“忠實原著”

澎湃新聞:

許鞍華導演的電影《第一爐香》不久前殺青了,在你的書中,對《第一爐香》有非常詳細的解讀,對於受到爭議的電影選角色,你有什麼樣的評價,對這部電影有怎樣的期待?你最期待小說的哪個場景被電影還原?

許子東:《第一爐香》是張愛玲早期作品的典型代表,風格也較為大眾化,比較容易被讀者接受。關於選角的事情,網上的討論已經很熱鬧了,電影製作方不在乎觀眾的爭論,因為爭論就意味著有票房。現在文藝片,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票房,像《黃金時代》拍得很好,但是票房並不理想。

我覺得俞飛鴻這個人選和原著的選角是比較般配的。至於男女主角,說實話,要是我來挑選,我就會選周冬雨。葛薇龍的形象應該是比較瘦弱單薄的,遇到不幸的遭遇,觀眾才會心疼。但是據說馬思純為了表演付出了很多心血,我覺得也挺好。

其實,電影製作方在改編之前就問,要不要拍“床戲”。整篇小說中,最難還原的,就是這簡單的幾句話:“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張愛玲是一個特殊現象,她有龐大的粉絲群,我自己覺得《色|戒》拍得夠好了,但還是有“張迷”覺得不好。總而言之,不要太苛求,有人拍就好了。

澎湃新聞:把張愛玲改編成影視作品時,最需要注意的是什麼?什麼樣的人才能讀懂她,改編她?

許子東:張愛玲的作品在學術界爭議很大,觀眾的觀感差異也很大,不像巴金、茅盾等作家的小說,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改編者首先要珍惜擁有這個詮釋張愛玲作品的機會,現在很多人為了迎合觀眾,將故事改編得天花亂墜,我最近在看張賢亮小說改編成的《靈與肉》,編劇憑空添加了很多劇情。張賢亮或許可以,但是張愛玲和魯迅的作品,忠實原作是必須的。

如果說改編的人選,我覺得許鞍華、關錦鵬、李安、王家衛都可以,但是文藝片就是會遇到票房的問題,我還是有些擔心的。有些功成名就的導演,每天都抱怨觀眾看不懂你的電影,那不妨就不要拍大片了,來拍拍文藝片吧,試試你們的手段。

許子東談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怎麼做女人、怎麼做母親

張愛玲 視覺中國資料圖

“審母意識”是解讀她的鑰匙

澎湃新聞:你在作品中分析了很多現代作品中的男人形象,總結了現代文學中應該愛的男人的特點。首先是才子,第二是要進步,第三是要有錢,第四是顏值不重要。包括在張愛玲的感情關係和姻緣選擇背後,折射出她怎樣的擇偶觀念?

許子東:這些都是五四文學的基本假設,其實是文人自我麻醉,在我看來是談戀愛的人總是要有才、有錢,等等。

張愛玲喜歡別人說她好話,而且她很在乎別人怎麼說她。喜歡她的人如果隨便說她一句不好的,她也馬上就動搖。比如,宋琪在信件中批評了張愛玲的作品,她就相信了,說“燒掉吧”。張愛玲是一個非常自信、又不自信的人。她很驕傲,內心深處又對自己充滿懷疑。

澎湃新聞:你覺得她的擇偶觀念是怎樣的?

許子東:張愛玲的愛情觀我不知道,但《小團圓》女主角九莉的愛情觀我知道。她講了三條:第一個要求不能像她。我的理解是,女作家知道自己很作,她不希望男人也這樣作;第二她不喜歡太漂亮的。她覺得漂亮男生心裡一定很多曲裡拐彎,心理陰暗,當然這是她的偏見。第三就是,愛必須是不功利的。這個是最難的。恰恰是這一條,你能發現是張愛玲小說的一把鑰匙,為什麼她的小說裡的女的都這麼精打細算,就是因為她們講功利。但她自己因為不講功利,所以輸得這麼慘,包括對賴雅和胡蘭成。如果讓一個女生通過讀她的小說來談戀愛,真的是左右為難。

澎湃新聞:才子,進步,顏值不重要......你眼中“五四”文學家構建出來的愛情模式在當今發生了哪些變化?它有依舊適用的地方嗎?

許子東:本質上國人沒那麼容易變,當然表面有點變化。古代為什麼選才子,因為才子可以做官,書中自有黃金屋啊。人怎麼能夠往上走,就靠兩樣,一個就靠爹有錢,是官二代、富二代;不靠官二代富二代,就是靠讀書,靠科舉。誰都知道官二代富二代靠不住,什麼人靠得住呢?就是寒門子弟,靠自己努力,這種傾向到今天還是影響國人的心理。

反過來西方人崇拜的武士,拿著刀,騎著馬,到處殺人,這在中國是蠻夷的後代,很少有人寫故事說,女人會愛上打架最厲害的人。但是在西方是一個傳統,就算做了王子也要依靠戰爭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這樣文化上的區別,是長久以來形成的。

澎湃新聞:你還在採訪中提到過,“張愛玲是批判女性的女性主義”,她是一個女性主義的作家,但是她是從批判女性的角度。而且非常尖刻。她不想一般的女性主義者是維護女性的。你覺得是什麼造成她有這種態度?

許子東:很難說。因為“女性主義”這些概念都是後來從西方傳進中國的,張愛玲寫的時候並沒有明確的女性主義概念。現在有些女性評論家根據西方的概念,故意說張愛玲是女性主義作家,但在張愛玲那個年代並沒有這樣的理論。

張愛玲的寫作視角,最根本還是源於她對周圍女人的觀察。她最看不下去的是女人自己做不成女人,還要迫害自己的兒女,像七巧這樣。所以張愛玲在寫作的時候對七巧沒有同情,直到小說末尾才寫道:“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給了她一個悲愴的背影。

基本上,七巧就是自己做不成女人,還要做一個惡毒的母親,這是雙重不可赦,但是又有辯證關係:她為何會變成惡毒的母親?就是因為她沒做成幸福的女人。張愛玲是為了研究女性,而不是為了女性主義而去寫。

澎湃新聞:除了研究和工作之外,張愛玲的文學作品對你有怎樣的影響?她的文學作品是不是影響了你自己對女性、對愛情的態度?

許子東:我讀張愛玲的時候已經成年了。對我個人來說,我覺得能喜歡張愛玲的作品也是一種幸運。現代文學的作家經得起一讀再讀的不多,有的初看不錯,再看覺得比較一般。張愛玲的作品,第一遍讀時候的快樂,第二遍還要更多。多年以後再讀,還是覺得她的文字好。這樣的作家我們要珍惜。她是我們現代文學的一條美麗的河流,應該好好保護。

澎湃新聞:你還提到了王安憶和金宇澄,你覺得王安憶和金宇澄的文學是對張愛玲的繼承嗎?

許子東:他們自己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在旁人眼裡,顯然是有一定關係的。要問什麼是小市民,我覺得金宇澄寫得最小市民,比如把擺攤、剪頭髮寫得活靈活現,還有滬語和方言文化。

王安憶不能算,因為她是幹部子弟,不是一個上海小市民。儘管她嘴裡不承認和張愛玲的關聯,她說“我比張愛玲視角要高”,問她受什麼人的影響,她開口就是“列夫·托爾斯泰”,但是王安憶的作品其實是對張愛玲的繼承,很多是張愛玲小說裡的人物在1949年以後會怎麼生活,這是非常重要的解讀線索。

很多人讀《長恨歌》,只讀到了四十年代的“上海小姐”和90年代的“老克勒”,實際上《長恨歌》寫得好的是五六十年代這段,寫弄堂裡的毛毛孃舅、打針的護士和大時代下的小市民。他們打打牌、燒燒點心,亂搞一些男女關係,其實他們最能代表上海市民妥協而又堅忍的生活精神。

另外就是《長恨歌》裡的母女關係,除了張愛玲之外,中國當代還有兩個最優秀的作家擁有“審母意識”。一個是寫出《長恨歌》的王安憶,另一個就是鐵凝。鐵凝的《玫瑰門》是從外孫女的角度去審視她的母親。張愛玲的“審母意識”。在九十年代王安憶和鐵凝的作品裡有非常引人注目的發展。

澎湃新聞:作為上海人,如今海派文學裡,你認為上海有哪些值得書寫的東西?

許子東:太多了,一下子想不過來。這兩天我關在隔離的地方,沒事就看《三十而已》,開始覺得不好看。後來看了一兩集也還行。首先他們沒有亂編,當然把現實生活的東西簡化了,我想這些作品都是寫小市民的,和魯迅、巴金、茅盾沒關係。

老實說,這些作品都是老百姓在看,如果說跟哪個現代文學作家有關係,就是張愛玲。當然它把張愛玲作品裡某種濃厚的氣質稀釋、淡化了。如果要替《三十而已》換一個名字,就是張愛玲小說的名字《留情》。每一集的《三十而已》最後片尾曲,都可以打上張愛玲的一句話“活在這個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

為什麼我說張愛玲寫透了上海的魂,就是這個道理。像《三十而已》這樣的作品,面向的觀眾,和張愛玲的作品讀者一樣,主要是女性,她們所考慮的問題,也正是張愛玲書寫的主題:怎麼做一個女人,同時怎麼做一個母親。

(實習生張婉之對此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梁佳

校對:張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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