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我相信很多人都曾經覺得和這個世界不一樣,也可能因此被貼上‘叛逆’的標籤,但正是這種‘叛逆’給了我們動力去改變和創新。”——吳尚哲

吳尚哲,分別於2008年、2014年畢業於晉江市磁灶中心小學、晉江市季延中學,2018年於香港科技大學獲得本科學位。如今,他就讀於牛津大學,師從Andrea Vedaldi,致力於計算機視覺相關研究,2020年獲得CVPR的最佳論文獎,其所在的實驗室牛津大學視覺幾何組(VGG)曾5次奪得三大視覺會議的最佳論文。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全文約5436字,細讀約16分鐘。

記者:小吳/編輯:nikki

接受採訪的時候,尚哲在英國的居所中。他的一天並沒有多少固定的套路,但總繞不開研究和研究之外的雜事,在牛津大學以博士生身份生活了兩年的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向我們,他花了兩個多小時耐心梳理了他從童年到博士的二十年。

兩個月前也就是六月初,吳尚哲的名字頻繁出現在科研新聞板塊上。作為第一作者,他的論文一舉斬獲了計算機視覺頂級會議 CVPR 2020 的最佳論文獎。今年的大會在線上舉辦,吸引了來自68個國家和地區的9200個研究者參與,接到了同比去年超過20%的投稿,但錄用率卻為22%——這創下了十年以來的最低錄用率記錄。

尚哲出生在晉江磁灶。《晉江縣誌》記“瓷器出瓷灶村,取地土開窯,燒大小砵仔缸之屬,甚饒足,並過洋。”這個處於晉江西北的小鎮在歷史上便以燒製陶瓷而得名。自西晉武帝泰始元年磁灶鎮開始燒製陶器,直至宋朝,該地的陶瓷製品揚名海外。因“瓷”與“磁”閩南語諧音,故稱“磁灶”。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晉江典型建築風格

尚哲年幼時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吳尚哲

對於家鄉的記憶也與瓷磚相關。他記得小時候家鄉總有各種各樣的瓷磚廠,把天空染成灰色。他的父母合力經營一間裁縫鋪,平常忙於生計很少看管他。磁灶產瓷土,多丘陵,上個世紀的童年沒有各種電子設備充斥生活,尚哲和小夥伴最大的娛樂就是去山上撿乾柴燒烤地瓜,在林間摘松果,在小溪裡抓蝦子,在他小時候的記憶裡有著許多大自然的畫面。

“寒門”是之前關於他的很多報道極力渲染的部分,但也僅僅是一部分,而非故事的全部。也許不富裕會帶來煩惱,但關於童年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尚哲在回憶童年的文字裡也流露著安逸和幸福:“我經常看著我的父母爭吵,原因可能是沒有錢付200元的學費,可能是賭輸錢,可能是忘了買本可以贏一大筆錢的彩票,或著鬧離婚——不過幸好沒有發生。夏天的時候,爸爸會拿奶奶的竹床鋪在房頂上,和我一起躺在星空下數星星,想著哪天會不會有變化。當我父母忙於謀生的時候,我經常坐在電視機前兩米處,沉迷於這個距我很遙遠的世界。”

父母的放養給了他足夠的空間與自己相處、做夢和幻想,也使得他早早地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孩子。從那時候起,他開始對這個世界感到好奇,憧憬著未來不一樣的生活。

6歲那年,他迎來了一直期待的第一個變化。他即將步入小學,開啟漫長的學習生涯。然而,尚哲當時因為年齡未達到小學的入學要求而被拒絕入學。媽媽帶著他到校長室向校長求情,他就坐在了校長室的地板上哭了一下午。最終學校一位老師給了他一次“面試”機會,他隱約記得,這位老師只問了他兩個問題:“22+22=?”和“44+44=?”,便允許他入學了。在他模糊的記憶裡,這些算術都是以前爸爸媽媽教他找零錢的時候學的。

上小學的時候,尚哲一直是一個很調皮的孩子,上課喜歡起鬨,放學後經常和同學打鬧,也經常因為語文作業沒做,而被老師留在學校補做作業。而在數學方面,他則一直很感興趣,經常沉浸在奧數題目中樂此不疲,也表現出極佳的天賦。他也因此深得數學老師的喜愛,多次代表學校參賽獲獎。而這位張瓊莎老師,不僅是他在數學上的啟蒙老師,更是他的第一位人生導師。他一直都記得老師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沒有上過大學,你們要給自己創造機會。”

尚哲從小喜歡“說話”,喜歡學電視裡的人字正腔圓地說話,喜歡聲情並茂地講故事、朗誦,也參加過比賽,這使他訓練出了一口和當地“閩普”格格不入的普通話。也正是這個原因,每年大大小小的文藝表演,都可以看到他當主持人的身影。

到了六年級,儘管尚哲的爸媽沒有多餘的心思關心他的升學,面對又一次改變的機會,他有了自己的打算。他告訴媽媽要去季延中學看看,媽媽給了他十五塊錢,剛好夠付來回的車票,於是他自己一個人坐上了去往市區的公交車。

尚哲一路摸索到了季延中學的校門,想進去卻被門衛叔叔攔住。一位老師剛好經過,聽到孩子想要報考初中,便告訴了他報名的日期和材料。回程的路上,尚哲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上車的地方,他繞了一圈,開始迷路了。最後他叫了一輛摩的把自己載回家,兜裡只剩不到十塊的他付不起車費,只好讓師傅在家門口停一停,再進家門找媽媽要錢。

走出這個家,走出小環境,過不一樣生活——這是尚哲小學的時候心裡一直存在的模糊的想法。晉江幾所較好的中學:季延初級中學、養正中學、晉江一中,自東向西由南到北一字排開,最終他卡著分數線如願進入季延初級中學。

上了初中,愛打鬧的他依然沒有收斂,繼續充當班級裡的最調皮的學生,還是熱衷於在課堂上起鬨。當時班主任讓學生自己投票選班長,有趣的是,這位最愛起鬨的同學竟高票奪魁,當上了班長。班長一次又一次地打鬧、犯錯,但班主任兼數學老師蔡長冰卻沒有摘了他的烏紗帽,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勸導他“做好帶頭作用”。

他回憶說:“初中的時候,我很愛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和事都對著幹的人。有一次因為晚上熄燈後說話,宿管要罰我們跑操場,我誓死不屈。最後磨到半夜2點多,(新)班主任還把我爸媽請到了學校。後來,我就寫了一封8頁投訴信,要寄到教育局投訴宿管和班主任,不過最後被年段長扣下來了。”

中學期間,即便令他頭疼的除了語文,還有歷史、政治,但他對數學、物理的興趣卻絲毫不減。這樣嚴重的偏科當然很難讓他在初中的綜合排名上拔尖,但到了高中文理分科後,尚哲的優勢便凸顯了出來,接連獲得了物理競賽省一等獎、數學競賽省三等獎。然而,另外一門真正使他在眾多理科尖子生中脫穎而出的科目則是英語。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參加英語活動

他的英語學習其實開始得很晚。即將步入初中的時候,媽媽覺得得讓尚哲預先學習一下英語,才不至於在季延掉隊,這也成為尚哲從小到大唯一一次補習。一位剛畢業預備役的英語老師用一個月,從零開始給尚哲上完了初一的英語課。自從這次補習讓他發現了這種新的語言,他對“說話”的興趣不再侷限於中文。他開始看各種英文電影、美劇,一遍又一遍地學演員們“說話”。也正是接觸了這些外國電影,他開始對國外的生活、文化產生了好奇,這也為他之後出國留學埋下了伏筆。

他回憶道:“以前經常自己一個人在路上自言自語說英文,因為別人也聽不懂,而且對於英文的接觸都來自於電影,裡面的話情緒性都很高,所以自己說英文就跟小時候講故事的感覺很像。大學的時候,我還經常玩英文配音軟件玩到半夜,室友們總是笑得前仰後合的。”後來,他參加了許多英文演講比賽也屢屢奪魁。

長期經歷著競賽的培訓,尚哲習慣了自學,而不喜歡聽課。而且對於感興趣的事情,他也總會一往無前。他高中最喜歡的時間是考前的自習課,這給了他大把大把的時間去獨立思考問題。可以是小到一道競賽題,也可以是大到宇宙。他形容自己,“對於一些有意思的問題,有時經常會走火入魔”。他曾經思考過“宇宙為何沒有邊界”的問題,從“莫比烏斯環”和“克萊因瓶”推出了自己的一套“扭轉理論”(Twist Theory),便激動不已地講給周圍的所有同學聽。

雖然現在在他的眼裡,這個理論幼稚得可笑,有著本質性的錯誤,但當時自己推導出一套理論時的那種激動感至今還記憶猶新,也彷彿映照著之後走上科研道路的自己。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高中手稿

這個自創的理論在後來真派上了用場。在一次上海交通大學的面試上,他又一次激動向考官講解了他這個“荒誕”的理論,最終還是通過了面試。不過這個結果並不是立即通知的,而是過了一個多星期才到。

一直嚮往著“外面的世界”的他,即使家庭環境沒有給過他出國的選項,高考完後,他仍抱著一絲憧憬。於是他打開了香港幾所大學的官網,他發現可以憑高考成績報考香港的大學,而當時有一所大學仍未截止報名,那就是香港科技大學。當時報名的時候需要信用卡,家裡沒有,只能去找表哥借。高考成績出來後,他的分數剛好過了面試分數線,而全英文的面試又給了他足夠的優勢,他又順利通過了面試。

“當時我面完了上交,但結果還沒出,我感覺我的高考分數沒什麼希望。而港科大又只給了一天的時間,要馬上確認接不接受offer。我想去香港,可是學費很貴。我爸媽諮詢了所有的親戚,親戚們也願意支持,於是我爸就跟我說:你自己選吧。我就選了香港。”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香港

回憶起來,尚哲覺得“全是機緣巧合”,所有的結果彷彿都源於偶然。年齡不足以上小學卻因為算術“面試”成功入學,偶然報名了季延中學竟又切線考入,喜歡模仿別人“說話”竟點燃了他對英語的興趣,上課不聽講推導出的“荒誕”理論竟贏得了面試官的認可,高考後偶然報名的香港科技大學卻成了最終的歸宿,愛起鬨、愛打鬧的性格卻讓他一直以“出格”的方式走到了現在,從小欠優的環境又讓他一直想改變現狀、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等。

在他的家鄉晉江磁灶,燒製陶瓷需要非常精細的條件,要雜質很少的瓷土,要恰到好處的溫度,要精準的燒製時間。多一分,少一毫,都無法形成完美的陶器。這些選擇看似巧合,但其實回想起來,卻又都順理成章。每一個條件都精準踩在他的興趣點上,每一個決定都近乎完美,這究竟是巧合,還是註定呢?

來到香港後,尚哲發現這座城市並沒有辜負他的期待。不同膚色的人聚集在一起,多元的文化在這裡碰撞,極富多樣性的飲食、語言和生活習慣讓他每天在這座國際都市裡飛快地成長。

在港科大,所有學生都是第二年才選專業,他選擇了計算機專業(CS)。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並不難,嚮往科技的他想用科技打造未來世界,而計算機將是所有未來科技的基礎。他也知道技術改變世界的方式就是創業,所以他加入了學生創業社團,參與打造學生創客空間、創辦校園咖啡廳,參與舉辦各種創業相關活動。而創業還需要懂得資本運作,這又讓他對商科也產生了興趣。於是,他申請修了第二專業--風險管理與商業智能(RMBI),也成為了港科大第一位申請CS+RMBI雙專業的學生。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合夥創辦咖啡廳

到了大二,他便每天忙碌地奔走於雙專業的課堂和各類社團活動之間。有一次校招日上,一位同學給他遞了一張宣傳單。這是一家名叫商湯的科技初創公司,主營計算機視覺及人工智能相關業務。尚哲起了興致,便立刻提交了簡歷,申請暑假實習項目。當時仍未接觸過任何相關專業課程的他,在筆試中並不順暢,但卻在面試後,幸運地入選了。從那時起,他便一路跟隨戴宇榮和鄧智強兩位導師從事計算機視覺相關研究,在大四期間發表了兩篇國際頂級會議論文。

這次實習經歷讓尚哲堅定了對科技研究的興趣,他決定報考海外高校的博士項目。2017年底,他向15所歐美高校的18個博士項目遞去了申請表。而最終,只有四所大學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其中一所便是他目前所在的牛津大學。

尚哲在牛津大學跟隨導師Andrea Vedaldi教授,繼續在計算機視覺領域深耕。博士生普遍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尚哲的日程表也常常被工作塞得滿滿當當,但他並不想當工作狂,常常以“快樂至上”的心態慰藉自己。“我覺得做科研不能急功近利,我們的思考能力都是有限的,不能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一味地向前衝,一旦快起來,我們就會用慣性思維去思考問題,就很難做出有創新性的科研。”他很喜歡他現在的實驗室,他說:“在這個實驗室裡,大家更重視科研的質量,而不是文章的數量。我們經常提到一句話:一個人的科研成就再多,大家只能記得你的n個工作。這個n多數時候我們說的是3。我想在人生成就上更是如此吧。“

就在剛剛過去不久的計算機視覺頂級會議CVPR 2020中,他作為第一作者,和他的導師及另一位博士後共同發表了一篇論文,並一舉斬獲了最佳論文獎。這篇獲獎論文《Unsupervised Learning of Probably Symmetric Deformable 3D Objects from Images in the Wild》,主要介紹了一種從二維圖片中重建三維物體的方法。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計算機視覺頂級會議CVPR 2020第一作者

“現在的人工智能技術往往囿於監督學習的框架,就好比給定了標準答案去教機器答題。而我們所追求的‘智能’,更應該具備的是自主探索、自主學習的能力。就如一個學齡前兒童,它不需要有什麼具體知識,但要有強大的學習能力,也正如古人所說的:‘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這篇文章所提出的方法,就能讓計算機在沒有‘標準答案’的情況下、自動探索出三維物體的形狀,這也是我們一直努力研究的課題。”

尚哲慢慢地鬆弛下來,在和他的對話中,彷彿看不到他所說小時候的那種“叛逆”和“鋒芒”。但他覺得自己的這種“叛逆”貌似也從未消失,只不過他不再僅僅是和不喜歡的事對著幹,而是開始想如何去改變它。

“我相信很多人都曾經覺得和這個世界不一樣,也可能因此被貼上‘叛逆’的標籤,但正是這種‘叛逆’給了我們動力去改變和創新。”從小尚哲便喜歡仰望星空,暢想未來,渴望不一樣的生活。一路走過的學生生涯裡,他總喜歡和老師對著幹,愛出風頭,也總嚮往“外面的世界”。也許正是他這種對“不一樣”的執著和對未知的嚮往,推動著他走上了科研的道路,去探索無限的可能性。

對於世界,吳尚哲也一直有種使命感。“我一路上始終接受最好的教育,我知道培養一個研究型人才需要投入多大的社會資源。所以我總覺得有一種使命感,得為這個世界創造一點不一樣的價值。”

“星野學院”或許就是他嘗試參與改變世界的一個環節。“星野學院”是一個以閩南籍青年為主要成員的教育公益社群。

14年高中畢業後,他在第一次參加“星野學院“主辦的活動後便一直留在星野參與活動策劃。尚哲最喜歡星野的一點是星野聚集著一批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他們同在閩南的環境下成長,都曾懷疑過“我和世界不一樣”,也都擁有或多或少改變世界的願望。

非典型小鎮青年、人工智能博士生——吳尚哲@牛津大學

星野小夥伴們

關於星野,他曾寫到:“自從高中畢業離開家鄉後,便一路漸行漸遠。讓我感到不安的,並不是空間上的距離,而是意識上的疏遠。往日打鬧的同伴們,現在三兩句就不再有話題了,家人除了平時的噓寒問暖,多數時候也聊不到一個頻道上。又或許是因為自己習慣了在家扮演孩子的角色,每次心切地回家後,都會感到些許迷失。

星野可能就是那個治療歸家迷失症的地方,那座連接家和遠方的橋。我珍惜每位熟悉的面孔,懷念每段閒聊的茶飯時光,更慶幸於每次思考家、教育和生活的機會。”

星野,正如其名,照亮著他的回家路。

面對未來,他並沒有明確的打算,他想對一切可能性保持熱情。他才二十四歲,未來的路還很長。他期待著下一次巧合,但我們也相信,這條路註定將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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