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教師夫妻和1568個兒女

2017年春節,考上大學的部分受助學生返鄉,和張彥傑、李友生夫婦(第二排左一、二)一起過年。

課餘時間,李友生與孩子們打籃球玩鬧,開心得像個孩子。劉磊 攝

2020年6月21日,張彥傑(左二)為明揚鎮父母雙殘的孩子黎俊秀及妹妹送去2000元助學金。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訪者提供

“爸、媽,我拿到自考本科畢業證啦!”10月25日,張蓉興沖沖地從成都趕回巴中,第一時間到恩陽區柳林中學報喜。

她口中的“爸媽”並非親生父母,而是她的“乾爸”李友生——柳林中學教師,“乾媽”張彥傑——李友生的妻子、柳林中學“留守兒童之家”輔導員。

然而,“乾媽”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接,她剛剛結束第九次化療,正在宿舍裡靜養。

“如果沒有他們,我現在可能跟許多山村女孩一樣,早早輟學、打工、嫁人,而不會站上講臺當一名老師。”張蓉說,她最大的心願就是乾媽早日康復,“這麼好的人,應該得到命運的眷顧!”

張蓉的話,也是1568名得到李友生、張彥傑夫婦幫助的孩子的心聲。

與山區孤困孩子的相遇

47歲的李友生和45歲的張彥傑都沒想到,自己的前半生會與這麼多孩子的命運緊密相連。

2004年,兩人都在巴中市農村學校當代課教師,班級裡大多數都是跟著隔代長輩生活的留守兒童。有的家裡沒有長輩照顧,就把孩子託付給班主任。

王麗蓉是夫妻倆收留的第一個留守學生。“孩子送來時,頭上長了許多蝨子,成績也不好。”張彥傑每天給她洗澡、洗頭,李友生給她補習功課。一個學期下來,孩子像變了一個人,不僅個人衛生好了,學習成績上去了,性格也變得開朗愛笑。

王麗蓉的父母一年後歸來,看到孩子這麼大的變化,非常感激。後來,陸續又有一些學生住進他們家裡。

原來租的房子不夠住了,夫妻倆重新租了一個較大的房子,床仍然不夠睡,只得在房間裡打地鋪。兩人平常早出晚歸上課,到了週末就給學生洗衣、做飯、輔導功課,還帶他們去圖書館看書、去溜冰場玩耍……兩人本不多的工資也貼補到了學生身上。

孩子們與李友生夫婦相處久了,有了感情,便紛紛改口喊張彥傑“張媽媽”、李友生“李爸爸”。8歲的女兒卻不幹了:“你們不準叫她媽媽,她是我的媽媽,不准你們搶走我的媽媽!”

“那段時間雖然累,但能得到家長們的信任,讓學生沒有疏於管教而荒廢學業或走上歧途,我們心裡是甜的。”李友生回憶。

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後,災區失去親人的孤兒牽動著李友生夫婦的心。他們加入了一個“5·12愛心助養群”,到綿竹漢旺鎮認養了7個孤兒,給孩子們提供三年的生活費,每逢節日輪流去陪伴他們,寫信、寄去賀卡。

在災區,兩人接觸了許多公益組織,開始重新思考此前幫扶困難學生的方式:“我們兩個人的力量太小了,應該匯聚更多愛心人士的力量!”“巴中本地也有許多孤困兒童,也需要愛心團隊來幫助他們!”

2009年11月,兩人創建了巴中市兔兔愛心助學團隊(2016年5月,團隊在巴中市民政局正式註冊,張彥傑任負責人)。沒有啟動資金,李友生每月的工資就被“剋扣”用於活動開支。

最開始力量有限,他們把幫助對象聚焦在“事實孤兒”——父母一方去世,另一方改嫁或失聯,只能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卻不能享受相關政策的孩子。

“這樣的孩子是最困難的!”夫妻倆利用業餘時間走訪孩子家庭,製作求助材料發佈到網上,尋求愛心人士或慈善機構的幫助。為了記錄孩子最真實的狀況,兩人又咬牙花一個月的工資購買了一臺數碼相機。

但愛心助學之路剛起步就飽受質疑。

第一個孩子的材料掛上網長達半年沒有迴音,偶有人問詢,也開口就問:資助一個學生每年2000元,你們會從中提多少錢?

“無論我們怎麼解釋,一分錢不收,人家還是不相信,他們認為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委屈的張彥傑和愛人商量,外面的人不瞭解他們,不會輕易相信,得改變策略,發動身邊的人參與。

於是,兩人挨個向朋友、同事遊說、解釋,帶他們到貧困孩子家去看。

“一些人去了孩子家,就被觸動了。”有人提出資助一個孩子到他高中畢業。再後來,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愛心人士和志願者加入了進來。

第一年,夫妻倆成功為38個貧困學生“配對”了愛心資助者。愛心助學團隊的工作從此進入良性循環,每年幫扶的學生以上百名遞增。

善良的驅使與回報

“你們圖什麼?”這是李友生夫婦助學路上被問得最多的一句話。當兩人回答,他們做公益,分文不取,大多數人都表示不信。

只有身邊瞭解兩人經歷的人知道,他們做這件事都在情理之中。

1991年高考,李友生以2分之差落榜。家庭的貧寒,讓他不得不跟隨務工大軍外出謀生。他接觸到了許多農村打工者,沒讀幾天書,只能幹又髒又累的體力活,拿到手的工錢也很少。

當聊到子女教育時,這些務工者都不約而同地希望孩子能多讀書、改變命運,但經濟的困難又讓他們一臉無奈。

李友生聽了深受觸動:這一代人已經深受沒有文化之苦,他們的孩子不能再重走父輩的老路。一個念頭在他心底愈加堅定:“我要回去當老師,幫助更多孩子走出大山!”

次年8月,李友生回到家鄉代課。他兌現著心中的承諾,毫不保留地把所學知識教給孩子們。因為教學成績優異,每學期他都能得到教育部門的表彰和獎勵。

但工作中的榮耀掩蓋不了生活中的窘迫。當時每月不到50元的工資常常令他捉襟見肘,有一次,為了2元錢的電費,他找左鄰右舍借了半天才湊齊。

儘管日子過得緊巴巴,但遇到學生有困難,李友生總是傾囊相助,“看到學生能整整齊齊坐在教室讀書,我內心就很滿足!”

與此同時,距離巴中市1000公里之遙的涼山州德昌縣,張彥傑有著與李友生相似的境遇。

出身貧窮、排行老么的她在親戚朋友的資助下唸完了高中。高考失利後,她回鄉當了一名代課教師。學校在大山深處,只有8個彝族孩子。

到學校上課,張彥傑要走一天一夜的路。大山裡陰森森的,經常有野獸出沒。每次,她都與幾個小夥子結伴,背上一週的口糧,打著火把,翻山越嶺地趕路。

自己的艱辛不算什麼,最讓張彥傑心酸的,是大涼山孩子讀書的不易:“他們窮得沒有鞋穿,冬天也光著腳跑來跑去;山上不產大米,孩子們帶到學校的食物都是土豆、玉米或紅薯,扔到火塘裡燒熟了就是一頓飯……”

後來,因為學校撤併等環境變化,張彥傑變換了多個工作,但她最懷念的還是這兩年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日子。

和李友生一樣,儘管人生幾多周折,張彥傑從未放棄“當一名正式教師”的夢想。她自學漢語言文學,還到師範院校進修。

就是這次進修,讓兩顆同樣火熱的心緊緊貼在了一起。

2003年5月,正在綿陽師範學院進修的李友生走進食堂,眼前的一幕讓他心頭一動:打飯窗口前,一名穿著樸素的學生正在抹眼淚,旁邊一位教師模樣的女子趕緊上前詢問,原來這名學生家境貧窮,父母還未給她寄來當月的生活費。女子一邊安慰她,一邊翻出50元錢塞到她手中……

“這位女子真善良!”李友生心裡嘆道。他主動上前去搭話。

她就是張彥傑。

相同的經歷和共同的語言,讓兩人的心越走越近,很快便結為夫妻。“李老師個子不高、相貌平平,我看中的正是他的人品。”張彥傑說。

成功總是青睞善良又上進的人。

2006年,李友生參加巴中市教師公招考試,以第36名的成績從900多人中脫穎而出。放榜那天,他第一個打電話告訴妻子:“張老師,我考上了!我考上了!”興奮的他本來要去二樓教室上課,卻一下子衝到了樓頂。電話那頭,張彥傑淚如雨下。

當正式教師一直是兩人多年的夢想,教育是他們最熱愛的事業。參加工作15年後,夢想終於照進了現實!

考上教師編制大大緩解了家庭的經濟困境,也讓兩人更有“底氣”去幫助更多的貧困家庭學生。

抱薪者的堅持與目標

就在李友生一家人工作、生活步入正軌,愛心助學團隊也開展得有聲有色之際,病魔卻悄悄向他們襲來。

2010年5月,張彥傑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但丈夫帶的班級就要畢業了,她擔心檢查結果讓愛人亂了方寸,影響孩子們的中考,便拖到7月才去醫院。

一檢查:乳腺癌,晚期。醫生診斷,只有3—5年的存活時間。

拿到報告,李友生猶如被人當頭一棒,腦袋“嗡”一下炸開了。他在醫院走廊裡愣愣地站了一個多小時。

回過神後,李友生走進愛人病房,本想編個理由安慰她,沒想到張彥傑早已得知病情,反倒安慰他要堅強。李友生再也忍不住,抱著妻子痛哭起來。

平靜下來,他對妻子說:“兔兔(張彥傑小名),從今天起,就當生命已經終結了,我們一起抗病,多活一天就賺一天,多活一年就賺一年!”

但張彥傑最初並沒有信心,因為家裡只有六七千元的積蓄,這本是留作兩個孩子新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

回到家,張彥傑不甘心,她把診斷報告發給了網絡愛心群的一位醫生“藍太陽”。對方鼓勵她“只要有信心,完全能戰勝病魔”,並隨後在群裡發起捐款倡議,當天就募集到6000多元;李友生所在的學校也為她募捐。

為眾人抱薪者,必能得到眾人的相助。社會各界的愛心讓張彥傑看到了希望,她勇敢地走進了手術室。

住院期間,她開始考慮:還要不要繼續把愛心助學團隊做下去?自己的身體,吃得消嗎?自己的家庭,還能承擔這一切嗎?

經過一週的思想鬥爭,她下定了決心:不僅要做下去,還要做好!“這麼多愛心人士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更應該把這份愛傳遞下去,去幫助更多的孩子!”

出院後,張彥傑辭去了工作,專心當起了團隊的專職管理人員。她知道,愛心團隊要長久發展,管理上必須更加細緻、規範。她給團隊建章立制,給資助對象分類、制定助學標準、草擬資助人知情書、受助學生家長知情書等。

那段時間,她正在接受化療,回到家就加班加點地打理助學團隊的事情。“我的時間不多了,得抓緊做好睏難學生的資料,讓更多的孩子得到救助。”張彥傑在心裡定下一個小目標:用10年時間,幫助1000個困難學生。

張蓉便在那時進入了她的視野。

李友生擔任張蓉的班主任,發現她上課從不發言,下課也不和同學說話,回家跟愛人說起,敏感的張彥傑意識到孩子家庭可能有困難。叫來一問,果然是“事實孤兒”。

夫妻倆決定立即對她進行家訪。

那天,張彥傑剛結束化療,身體狀態不好。李友生攙扶著妻子走幾步歇一腳,健康人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兩人花了四個多小時才走到。

看到張蓉家徒四壁,年邁的奶奶臥病在床,還有一個讀三年級的弟弟,張彥傑心疼得直掉眼淚。她很快幫姐弟倆聯繫上了愛心資助人士。

得到幫助的張蓉變得陽光起來,學習也很努力。初中畢業後,李友生鼓勵她繼續讀書,並最終考上了免費師範生。2018年,張蓉回到家鄉,在距母校20公里外的一所小學任教。

“在我心中,早就把李老師和師孃當作爸爸、媽媽了。他們改變了我的命運!”張蓉動情地說。

被改變命運的又何止張蓉一人!

截至今年10月,張彥傑的愛心助學團隊已資助巴中市、阿壩州、涼山州等地學生1568名,發放愛心款3500多萬元。“資助1000名學生”的小目標早已提前完成。

更難能可貴的是,夫妻倆不僅幫學生解決經濟困難,更花了大量時間關愛每個孩子身心狀況。

有一天晚上11點,張彥傑突然接到一個孩子的電話:“張媽媽,我不想活了……”

她和李友生立馬翻身下床,騎著電瓶車就往孩子所在學校趕。趕到後,發現大門鎖了,孩子出不來,他們也進不去。夫妻倆就隔著鐵門與孩子聊天,談人生、談理想、談家裡的事,把她不愉快的事都聊了個遍。

等孩子心理疏通、情緒穩定下來,天也快亮了,兩人的手腳也凍得冰涼。

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孩子

2020年8月,張彥傑癌細胞轉移再次入院。和10年前相比,她表現得更加堅強和坦然。

令夫妻倆欣慰的是,患病期間,不少曾經受助的學生都聞訊趕來看望。

張彥傑第一次動手術時,一個孩子得知消息,獨自走了幾十裡山路,拎著一大袋剛從地裡刨出來的土豆趕到醫院,“鞋底都磨破了,露出髒兮兮的腳趾”,那個場景,張彥傑記憶猶新。

今年在成都治療期間,他們助養的一個地震孤兒——已經參加工作的曉琴(化名),請了三天假,專程從天津飛過來,端水餵飯,陪護了一天一夜。

看到孩子們懂感恩、有出息,夫妻倆十分高興:“我們這些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據不完全統計,愛心團隊資助的學生中,已有698名學生成功進入大學,其中馬天平被北京大學錄取,楊忠林在南京大學讀研,趙亞娟被外交學院錄取並保研,苟耘溪被浙江大學錄取……

當被問及助學路上,還有什麼遺憾時,夫妻倆都不由得陷入沉默。半晌,張彥傑哽咽地說:“最大的遺憾是愧對自家兩個孩子,陪他們的時間太少了……”

兩人的愛心助學義舉得到了各級政府和組織的表彰。張彥傑先後被授予“中國好人”“全國三八紅旗手”“四川省優秀共產黨員”“最具愛心慈善楷模”等榮譽稱號;李友生先後被表彰為“四川好人”“四川省優秀志願者”“四川最美教師”。2016年,李友生、張彥傑家庭被中央文明委授予“第一屆全國文明家庭”的榮譽,並進京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

當地關工委領導得知他們的事蹟和實際困難後,曾提出幫助張彥傑落實一個教師崗位,但令人意外的是,她委婉地拒絕了。“說實話,我很想要這個工作,但我要了,別人就會說我動機不純,我們團隊就會受影響。”張彥傑說,助學團隊凝聚了太多愛心人士的心血,她不能辜負了大家的期望。

如今,李友生一家仍住在柳林中學教師週轉房裡,不大的房間塞滿了一家四口的物品和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助學資料。在略顯侷促但收拾得乾淨整潔的客廳,記者向張彥傑問起了那個許多人都不解的問題:

“你都身患癌症了,自身家庭又這麼困難,為什麼還要堅持去幫助那些非親非故的孩子,並且能堅持這麼多年?”

沒有任何遲疑,張彥傑平靜地回答:“外人很難理解我的心情。我走進貧困孩子的家門,彷彿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我知道哪怕一丁點兒的幫助,對他們來說都尤為珍貴。最重要的是,與孩子們相處久了就有感情,他們都叫我‘張媽媽’,我也把他們當自己的孩子,誰會放棄自己的孩子呢?”

“我們會繼續把助學活動做下去!”一旁的李友生眼神堅定。身高只有一米五二、體重不到50公斤的他,看上去比張彥傑還要瘦小。但在兩人面前,誰又敢說一個人的身體高度與人格高度成正比呢?他們看似孱弱的身軀,卻溫暖庇護了多少幼小的心靈!

離開柳林中學時,校園牆壁上的紅葉正開得絢爛。回頭一望,李友生攙扶著張彥傑緩緩穿過操場向宿舍走去,一路上學生們紛紛問好,牆上一行被風雨浸刷褪色的大字,在兩人矮小的身影下,映襯得格外奪目:

永不言敗,絕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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