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白日夢呢?

賈平凹/為什麼是白日夢呢?


我越年歲大了,越閱歷深了,夢便越來越做得多起來;一倒在床,迷迷離離,靈魂兒就出了竅殼,往夢裡去了。

我曾經竭力不入那境界去,但那全不由得我,有什麼魔兒在作祟似的:淡淡的幻化而去,先是朦朧,再是清晰,楚楚的一個世界呢……我幾乎有好多文章,都是在夢裡做成,或者受夢的啟迪,追憶而成的;我是喜歡起這夢的了。

但是,我畢竟有些奇怪了:夢是什麼精靈兒呢?

為什麼在這漆黑黑的夜裡,一切都變得死寂,一切都失去光彩的時候,夢就出現了?!

古人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其實並不盡然。在我的夢裡,有歡樂的,那是大聲地肆無忌憚地狂笑;也有傷心的,怎樣地痛哭,怎樣地打滾;當然也有驚恐,是那種始終跑不動地緊張;也有了許多許多的荒唐舉動。

這些,我是哪兒想過?

環境從未去過,情景從未體察;每每醒來,歡樂過的,作一個幾分甜蜜幾分遺憾的無聲微笑,傷心過的,籲一口長嘆,驚恐過的,鬆一下皮肉,荒唐過的事了,倒一陣臉紅,羞恥得不好意思呢。

妻卻擔心起來,說這不好,體質孱弱,性情柔脆,如此下去,會耗空精神,怕要生病了。

我也覺得飯食漸減,身骨兒消瘦;竟害怕起來,擔心真有一天病倒了,我的妻不能去愛憐,女兒不能去撫養,文章也不能去寫了。

妻是稍稍理會些醫道的,終一日對我說:夢做不停,這是陽氣不足的緣故,你要做日光浴呢。

我做起日光浴了。

每當日在正午,我就去門前河灘上赤身受浴。

那是極難受的事情,太陽好像一團放射的麥芒,刺著我的眼睛,刺著我的肩背。我只是忍耐著:為了身體,我就這般受罪下去吧。

但是,我發現了我的影子,我再不得安寧了:影子,一個黑黑的陰影,一片兒不離地在我的身下;我站起來,它是一樁;我蹲下去,它是一堆;我走,它徘徊;我舞,它抖瑟。

我突然十分驚慌起來了:那是我嗎?那是我嗎?多麼可憐的怯怯的靈魂?!

噢,有了太陽,我難道就有了陰影,就有了假啊!

妻說:“影子是你的夢裡。”

“不的,夢不是這麼怯怯的,夢是盡情的,無拘無束的。”

我這麼回答著,突然想,與其在太陽下曬著,讓我的靈魂兒委委瑣瑣,還不如我去做夢好了。

像我這樣的人,在這浩浩茫茫的世上,寫了那麼幾本小書,一不能頂吃,二不能抵喝,到處受人白眼,受人冷嘲,我還惜乎我的生命嗎?

讓我生病早死就生病早死吧,至於妻,她那麼漂亮,那麼賢淑,世間是有愛她的,而我佔有她也該是一種罪過了,還有那女兒……我該放著膽子去做夢好了,盡興兒去做,盡情兒去做。

我做起夢來,做得那麼多,又一個比一個美妙。

我回到了兒時:剛剛才從娘肚子裡下來,落在了熱炕頭的軟草上,睜開了眼睛,一下子看見了光明,我是多麼快活,多麼激動,幸福得大聲哭了。

母親抱起了我,用甜的嘴唇吻我,父親抱起了我,用愛的目光浴我,我被裹在花布之中,在人們的手掌中傳動,都在說:這孩子眼睛像星星地亮,嘴唇像太陽地紅……

我還回到了童年:我和隔壁的阿蓮去牧牛。

我們到河裡去,河流得緩緩,風在那裡走過,織滿了一層細細的錦紋。

水漸漸地深了,沒上了牛腿,埋合了牛肚,末了,只有牛的眼了,鼻了,彎彎的角了,只有牛的窄窄的脊了,我們像坐在了一個小島嶼上了。

賈平凹/為什麼是白日夢呢?


上得河的那岸,姍姍地往山裡去,牛在那草坪上撒歡,甩尾,噴著響鼻,我們玩起石子了。

一直到了月上山峁,我們才記起要回家去,卻尋不著了歸路。

阿蓮哭起來,我哄著她,讓牛臥了,我們坐在兩牛之間,相偎相依地睡著,直到大人們打著火把尋來……

夢是這般地做下去,夜夜酥醉在花裡歌裡。

但是,白日醒來,卻是那樣的空落;精神愈一日不濟一日,什麼也懶意了。

人們都在批評我,笑我滯呆。

我不想去辯解,也懶得和他們說話,只是默默地活著,顯得很是怪癖,很是孤獨的了。

妻也一日比一日不滿起我,罵我死板,不通世故。

我說:“你去學學麼!”

“怎麼個學呢?”

“譬如說,社會的交際呀,對上級的態度呀,對矛盾的立場呀……”

“那我還能是我嗎?”

“是你倒好,可能活得下去嗎?能活得人上人嗎?”

妻竟說出這等話!我簡直無法和她再說下去了,我火著氣說:

“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求求你,讓我是我而活下去吧!”

於是乎,我盼望著夜,盼望著夜裡的夢。

我讓身兒,心兒,一併交付了夢,讓在夢裡暢暢快快地恢復我,尋找我的真正,我的生命了。

越是這樣,我越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般地迷於夢啊!

我不止一次地質問著我:難道我活在世上,只有夢嗎?

難道這夢,只是在夜裡嗎?

妻硬將我在黎明前叫醒,催我起來去鍛鍊。我聽著她的話,每早在門前的河邊跑步。

河邊上,是一片如屋的、如枕的亂石,黑蒼蒼地蹲伏,使人幾分死寂,幾分沉重。

在岸頭跑了一氣,揀一塊地歇歇,猛然間看見了那水流,細細的,隱伏在石下,是絲線般的,血道般的,交錯織成了脈絡,在月下一齊閃亮了。

啊,這河邊不是死寂的,是活泛的;不是沉重的,是生動的呢!

我將這感覺告訴給妻子,她卻笑笑,嗔我道:“你又做夢了?”

妻又拉著我跑步起來,一直從河邊跑回家來。我累得滿頭大汗,連衣褲都溼淋淋的了。

到了家,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喘氣,看晨光從東天升起,漸漸地抹在門前的那數株古柏身上。

那古柏,年事已經老高,是百十年的物吧,有挺立著的,有橫斜著的,全是一合抱粗,那皮卻繩索般的模樣,擰絞著纏上去。

每每看到這皮,我心裡就難過了,似乎那擰絞著的,是我的心呢。

幸而柏的頂上,覆蓋著一片偌大的枝葉,逗我竭力往上看。但那枝葉也難看起來,黑黝黝的,全不是欲滴的綠,那麼密厚,是頂著的一塊危石,要不就是積了雨水的烏雲,隨時要壓下來哩。

我低下頭來,什麼也不去思想,倏忽間卻感覺有了風,接著有了一種絲竹的音樂正從天空往下落。

我又抬起頭來,那枝葉在風裡拂動,它竟是有歌聲了呢。

這又是多麼可喜的發現!

我大聲告訴著妻,她卻對著我,依然冷冷地笑了,說:“你又在做夢了?”

唉,我該怎麼說呢?妻!

“這難道是夢嗎?

“那不是夢話是什麼?呆子,你活該是應了白日做夢!”

白日做夢?

字典上對這四個字做過註解,說是痴心妄想……我再沒有說話,孤獨地坐下來了,寂靜地坐下來了。

晨光已經爬上了我的頭,我的肩,在我的眼裡懷裡跳躍了。

我只是想,為什麼是白日做夢呢?白日為什麼就不能做夢呢?

白日做夢就好了!

賈平凹/為什麼是白日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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