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多少婚姻,就像一場生死旅行

1、

她離家出走那天,正是中秋前一日。


事後他一再回想,並沒有覺察出一絲徵兆。她的每一天,都規律得似機器設定的程序。六點半起床,準備早餐,晾曬洗衣機裡洗好的衣物。叫醒兒子起床,穿衣洗漱,吃完飯送去幼兒園。然後自己再轉兩趟車去單位上班。


他閉著眼睛都可以推算,某一時某一刻,她在某一方位奔走或停留。


下午他給她打電話,不過是想叮囑她,記得今天買點排骨回家。她最近的飲食習慣越來越素,兒子倒也吃得慣,獨他這肉食動物嘴裡淡出鳥來。


稀罕地,她的小靈通居然關機了。打她單位電話,對方回說她今天壓根兒沒來上班,也沒打電話請假。反正她最近一段時間經常性地遲到早退,領導已經很有意見了。電話那端不知道是領導還是同事,聽上去頗有微詞。


他思忖著,指不定她又上孃家了吧。雖然她老父已經過世了,可是風燭殘年的老母親,也是她放下不的牽掛,一日三餐,也得時常去打點。

她曾跟他商量,讓母親住到他們家裡來。他當時沒說什麼,可一張黑臉已經明顯給出了答案。後來,她也沒有再提起這事,只是從此自家與孃家兩頭跑得歡實。


2、

提起岳母家,他心裡就百般不適。從年初岳父患肝癌住院起,他也沒過過舒坦日子。岳父一病,岳母也顫微了。一個躺著動不了,一個動一動就要打針吃藥。咋辦?惟靠她。


他的小舅子在外地工作,討了個厲害的老婆,經常過年也不讓回來。岳父動手術那天,好歹來了兩天,轉頭又走了。臨走向老母訴盡百般苦與無奈,老母心疼兒子,便不讓他來回折騰。於是服侍二老的活兒,全落到了她身上。


那會兒她正準備職稱考試。單位有兩個科室要整合,勢必要有人被分流出去。誰走誰留?憑職稱說話。她是不能失去這份工作的,所以只能勉力去拼。夜夜伏案到凌晨,打個盹便天亮。


岳父病中那會兒,性格突變,小兒般任性,不肯吃醫院的菜,非要女兒親手做。好說歹說,總算肯將就早午兩餐,於是晚上這頓,便要加倍補償。每每等她熬好濃湯送去醫院,住院部樓下的夜市已喧攘。


她的人生,緊湊得似一場軍事演練。


不是萬能人,顧了這處,難免失了那處。於是,他也扒拉過幾回殘羹冷炙,偶爾找不到乾淨襯衫替換。兒子有兩回在幼兒園望眼欲穿,等不到人來接,號啕大哭。老師的電話打到他那裡,他不得已,棄下手頭做了一半的事情,趕著去接。


他不止一回替她抱不平:這真是拿人當牲口使,你要是累垮了,他二老靠誰去?!又不是沒錢,請個全職保姆不就解決了?至於拖牢你,讓我們爺倆飢一頓飽一頓的嗎?

面對他的怨言,她並不反駁,只是苦笑。


自打岳父生病,他與她之間連每月一兩次的夫妻生活也沒了。每晚她一忙完家務就拿起了專業書,等她上床,他必然已鼾聲如雷鳴。有一回他發狠地摔個了茶杯,說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她才拉他進臥室,脫衣時一臉的悲壯,如要奔赴刑場。


岳父手術後捱了近三個月,終於在一個凌晨停止了呼吸。他接到陪夜人打來的電話,長長舒出一口氣,推醒在書桌上昏睡的她,一言一語告知。她眼神懵懂似幼童,盯著他一開一合的嘴,半晌,才吐出一個疲倦的“哦”字。


他那時方發現,她的眼眶已經凹陷得那樣深了。眼珠凸凜凜的,有一種執拗的黑亮。他看國際新聞,經常在播報中非地區的災難事件時看到這樣的眼神。他幾乎不敢直視,訕訕轉過頭去。


3、

岳父的喪事是他無法想象的瑣碎。


他家在外地,喪葬風俗渾然不同。他一個不懂,有理由事事撒手。她也沒要求,只讓他帶好兒子。

停靈那三日下起暴雨,他岳母哭昏兩次,最後臥倒在床,需吸氧過活。她深一腳淺一腳,狂風大作的天氣撐著傘購置喪葬用品。一次傘骨被風拆出,狠狠打中她臉頰,槓槓地腫起一道,像生了一塊橫肉,襯著她凹的頰,凸的眼,驀然有了股兇相。那兒日,連兒子都不敢親近她。他取笑她象女土匪,原以為她會象從前那樣揮起拳頭捶他幾下撒撒嬌,豈知她只是冷淡地笑,笑得他心裡拔涼。


老父火化那日,眾親友都到了,她弟弟才攜弟媳匆匆趕來。

老父被推進焚化爐那一刻,照風俗,她得哭嚎,只是連日操勞之下,她的嗓子已經罷工。親友催促下,她拼盡全力也只能發出嘶啞的哦啊之音。無奈,只得跪在地上,拿頭愴地,用鈍重的撞擊聲來送老父最後一程。


那一刻,他看得心酸莫名,很想衝過去推開那些七嘴八舌的親友,扶起她。但一想到可能會被她責怪,又息了這念頭。


葬禮過後,要安排弔唁的親友去吃豆腐飯。飯店是他訂的,要了八桌,以為足夠,孰料仍有兩人無法落座。她去找服務員要求加椅子,服務員忙不過來,讓她自己去搬。


小舅子於此時賣乖,向親友致歉,埋怨姐姐不會辦事,繼爾又開始責怪她,說如果不是她堅持要給父親動手術,說不定父親還不會死得這麼早。


他聽得氣血上湧,正要開口訓小舅子幾句,忽聽邊上咚地一聲響。原來是搬椅子過來的她被地毯絆倒在地,額頭敲在椅子角上,磕出了血口子。想必是聽見了弟弟說的話,她搶過服務生端著的餐巾捂住了額頭和眼睛,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他趕上前想察看她傷口,她推開他,飛快地跑了出去。


4、

看著她瘦弱的背影,他忽然記起了她曾經有過的楚楚可憐樣。


那年她二十四歲,與他戀愛未滿一年,得知母親患子宮癌的消息,她也是這般捂著嘴渾身顫抖。她父親一介書生,世間瑣事從來不知應對。他那時油然生出保護她的慾望,站出來,跑前跑後地替她處理一切事務。是他當時的一力承擔感動了她,母親病情穩定後,她便答應了他的求婚。


其時,她有一套單位分的小公寓,中專畢業即工作的她,這些年來,也已掙下不少嫁妝錢。而他,則是一窮二白,剛分來異鄉城市工作的大學生。


他已經想不起來,她是何時開始從一個柔弱少女變成強悍少婦的。可能是她母親舊病復發、二度開刀那時吧?


當時他們的兒子剛滿三個月,她既要照顧兒子,又要護理母親。整個人,水深裡來,火熱裡去。不過一個月時間,生生瘦回生產前的體形。


當時,兩人為此事還吵過一架。他埋怨她傻,讓弟弟在外逍遙,自己卻拼了老命糟蹋身體。她罵他自私,光會說風涼話,不知道多做點事來幫她。他被罵得一時火起,嚷嚷著以後再不管她家的事。她也賭了氣一般,有了困難也不肯再向他開口。


想必兩人的隔閡,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話題再回到她突然失蹤的這日。

傍晚,幼兒園老師的電話打到家裡,讓他去接孩子。他正在幫同事的電腦恢復程序,被打斷有些惱火。但老師的聲音帶著驚惶,讓他馬上來。他不敢有誤,氣呼呼趕去。


兒子扒著鐵門,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發現兒子右頰的肌肉又開始抽搐,心下一凜,看來兒子據說已經治癒的舊疾又犯了。


說起來,這兒子也令他頗感頭疼。小小年紀,毛病恁多,都是些不嚴重但折騰人的頑疾。什麼肌肉抽搐症、慢性腸炎、白癲風。


他當時半開玩笑地對她說,這都是高齡產婦惹的禍,誰讓你這麼晚生孩子。誰知她又聽了進去,口口聲聲“兒子是我生的,你不想要隨便”。


從此兒子求醫問藥之事,果然沒讓他沾過手,全她一個人招攬了去。從中醫到針灸,從氣功到按摩,無一沒有試過。兒子從出生到現在,中藥也不知吃了多少副,喂藥的過程,可以寫一部冗長的鬥爭與反抗史。


幸好這一切,都不用他來操心。兒子是她的心肝寶,她不放心由他來侍弄。他有時想幫幫忙,一看她的臉色就洩了氣,樂得做個甩手掌櫃出去喝茶釣魚。


他領兒子回家的途中,仍有一些憤懣情緒,盤算著待她回來,要好好派她一頓不是。再怎麼生悶氣,也不該把兒子丟在幼兒園裡呀。


可是爺倆等到夜裡九點多,依然不見她的影兒。他往岳母家打電話,岳母卻說她今天沒過來,口氣裡也有埋怨,說她明明答應今天會買菜過來的。


放下電話他開始急:她莫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最近這陣子她總是精神恍惚的,莫不是過馬路時……

他不敢再想下去,火速拉了兒子出門,沿她回家慣常的路線去找。走出老遠,一路氣象太平。


兒子犯困,趴在他背上睡著了。他一路揹回來,才發現這小崽子已經壯得象頭小牛犢了。雖然從小體弱多病,但她仍將兒子養得很好。


4、

她果真一夜未歸。


他尋思她是故意找中秋節離家出走的,擺明了不想要一家子團圓。他們之間的關係已如弦緊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夜裡兒子哭鬧著不肯睡,他哄得氣急敗壞。

他從前不帶孩子,不知道管個小人原來這麼麻煩


兒子說睡前要喝一杯奶粉,他沖泡好塞到兒子手中。兒子喝一口,說不甜便隨手倒了。他氣急,一個巴掌甩過去,兒子掙著一張五線譜臉不要命的嚎。他心軟了,抱著兒子玩遊戲。玩不多時,兒子困了,睡覺前,要求洗屁股洗腳臉上抹香香,說媽媽每天都是這麼做的。


他依言照作。臨睡前,兒子小聲告訴他:媽媽每次衝奶粉都會放葡萄糖。他聽後陰著臉不吱聲兒。

兒子又問:媽媽去哪裡了?

他隨口說:去旅行了。

兒子一聽又扁嘴哭起來,他心煩地拿起被子,壓住了兒子的嗚咽。


安頓兒子睡下後,他開始尋找她離家出走的證據。

她常穿的幾套衣服都在。他那時才發現,衣櫥裡她所有的衣服,也僅是這幾套而已


她的內衣櫃裡放著幾瓶藥,他細細查看,驚覺都是治療抑鬱的。他有點被嚇到,翻箱倒櫃找她的病歷,卻沒找到。


那個晚上他一宿沒睡,一直在網上查有關抑鬱症的資料。那些抑鬱症患者自殺的新聞,看得他心驚肉跳。


勉強熬到天亮,把兒子送去岳母家後,他便直奔醫院。託了同事幫忙,找精神科相熟的醫生查她的病歷。這才知道,她被確診患上重度抑鬱。就在前一天,醫生已經要求她在家人陪同下住院治療。


他剎那明白了她離家出走的原因。


帶著怨怒,他一氣兒跑到岳母家,連控帶訴地說著這一切。岳母聞聽也傻掉了,顫抖的手不停地撥打她的電話,聽到的永遠都是提示音。岳母往沙發上一坐就開始哭,哭她若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想活了。


他向來無驚無著的一顆心,此刻烈火烹油般被岳母的嚎聲給灼痛了。他恍然驚覺到,她這些年來過得有多辛苦。一人擔著一家子的大事小事,卻無處傾訴。


想當初他求婚時,曾許諾要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如今半輩子還未過完,她的幸福已經蕩然無存了。


他惶惶不安地去公安局報了案。

兒子在見不到媽媽的第二個晚上,哭得象個淚人兒。他望著牆上橡框裡身披白紗的她恬淡的笑臉,也哭了。


世間有多少婚姻,就像一場生死旅行



1、

她的確是在旅行。


中秋前一天,她把兒子送去幼兒園,隨後接到同學電話,暗地裡透了消息出來。雖然她考出了中級職稱,但仍然在分流人選之列。原因很簡單,她沒有背景,也沒去上層活動。


接完電話,她站在十字路口,仰頭看著初秋明媚的晨光,眼淚流了滿腮。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


她那樣努力想留住父親的生命

。找人、託關係、塞紅包,找了最好的醫生主刀,壓榨自己的生命能量給予父親最好的照顧,結果,他還是走了。而她,卻成了弟弟口中那個令父親短壽的罪人。


她那樣努力去考職稱,去適應職場優勝劣汰的規則。但是最終,規則卻背叛了她。她在這個崗位上兢兢業業工作了近二十年,那張臺子、那把椅子,幾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忽然間,她要流離失所


她那樣努力在維繫一個家,照應丈夫和兒子的衣食住行,結果曾經的愛與熱望,被生活的激流沖刷著,早已不再,早已不在。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換來這樣的結果?


那天的她,不想上班,不想回家,不想見人。她在大街上迷迷瞪瞪走著,看到火車站,毫不猶豫進去,買了張去蘇州的車票。


她曾答應過兒子,他六歲生日時,會帶他到蘇州樂園玩。她跟兒子說起,那座號稱東方迪士尼樂園的公園裡有飛碟探險,時空飛船,過山車。說起漫天飛舞的鴿群,童話城堡一樣的尖頂房子,兒子一臉嚮往。


如今她終於來了,只不過是一個人來。她一個人開碰碰車,一個人坐過山車,一個人喂鴿子,一個人吃食不下咽的盒飯。不肯停下來想一想,這人生該如何繼續。


2、

第二天,她去了金雞湖,在湖岸呆呆坐了許久,看著清凌凌的湖水,心裡想的是,

是否一腳踏進去,這人間一切繁蕪,從此都不必再牽掛了呢?


她這樣想著,也這樣去試了。湖水一寸寸漫上來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老家的鄰居阿青哥。


十歲那年,她在家鄉小河玩水。那時游泳圈還是時新貨,小皮孩們買不起,都拿個塑料壺當浮靶。那一天,她手中的塑料壺突然滑脫,她撲騰幾下沒抓住,反而把壺蕩得更遠。失去浮力的身體在掙扎顛撲中慢慢下沉,河水漸漸封住口鼻。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嗅到死神的鼻息。是隔壁的阿青哥路過,跳下河來救起了她。


多年後,阿青哥因聚賭鬥毆,把人家打成了植物人。因付不出鉅額賠償,鋃鐺入獄。

如今,她再一次與死神面對面,但阿青哥已經不會再來救她。當冰冷的湖水封住她口鼻時,幼年時遭溺的恐懼突然滿滿地湧上來。這真是殘酷的經驗。

無論她之前輕描淡寫地設想過多少次死亡的方式,待這一刻真正走近,她卻害怕了,開始想要回頭,可是腳下卻突然踩不到淤泥了。整個人突然變輕,半飄浮著,身子斜斜地往湖水深處滑去。


她沒有死成,一對在湖邊野餐的年輕人救了她。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問,她一聲不吭,最後,救她那個男孩的女朋友急了,衝著她大聲喊:大姐,有什麼想不開的你說出來啊!你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呀!

是啊,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呢?她也想這樣衝自己喊一聲。


3、

回程的火車上,她對面坐了一對老夫妻。老妻見人只會傻笑,手中只要有東西就往嘴裡塞。老先生沒半點不耐,象哄孩子一樣,給她剝桔子,喂她吃飯,細心擦去她臉上手上的菜汁。見她注目,老先生笑著解釋:老妻得了老年痴呆症。趁病情還不嚴重,帶她出來旅遊。


見她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意思,老先生象是突然找到傾訴對象一般,開始喋喋不休。

他說妻子當年是一家棉紡廠廠長,手底下管著幾百號人,非常厲害。在家也表現得很強勢,總嫌他這個不會幹,那個做不好,不讓他插手。幾十年相處,沒有幾天不吵架。可是現在,老妻年紀大了,得了病,輪到自己照顧她了,兩人感情反而好了。


其實很多事,我不是不會做,只是她太強勢,我不屑跟她爭而已,現在你看,我不是每樣都做得好好的嗎?老太婆,現在我比你厲害,是不是?

老先生象個頑童一樣向老妻邀功,老太太皺皮疙瘩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她在那一刻有醍醐灌頂之感。老太太的從前,不就是自己的現在嗎?

在家裡總嫌他這個做不好,那個不會做。有時候僅僅是因為賭氣,寧可什麼事都自己扛著。如果她懂得放手,懂得示弱,情形是不是就會變得不一樣呢?


她回到家時已入夜。

這個家,並沒有因為她離開兩天而亂成一團。她靜靜倚在門邊,看他站在凳子上修理壞掉的落地窗滑桿,兒子則像模像樣地替父親扶著凳腳,仰臉看向父親的目光,充滿景仰。


看見她,他一時呆住了,險些從凳子上跌下來。之後一臉狂喜地奔過來,像個小孩找到了失而復得的心愛玩具般,抱住她不肯鬆手。


兒子也跑過來,歡天喜地地抱住她的大腿,愛嬌地問:媽媽,你旅行回來啦?

是的,她回來了。她的旅行已經結束,而她的生活還在繼續

。她決定封存這段旅行記憶,對誰都不提及。


世間有多少婚姻,就像一場生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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