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孃家的村莊(一)

他們是中原大地典型的農民,命運順遂的未必適得其所,命運乖悖的未必咎由自取。無論歷史的邏輯是否忽略這些人事,但對我而言都是親人,對他們而言,時代過去了,日子卻留了下來。——題記

姥孃家的村莊(一)

正月初六,該喝的酒差不多喝完了。終於能從書架上抽本書,蜷縮在沙發上,就一杯清茶,打發殘餘的假期時光。書是龔曙光的《日子瘋長》,當讀到書中龔母的話“日子,倉皇得像一把瘋長的稻草!”時,潸然淚下。突然,就想到了大妗子,想到姥孃家的村莊。

大妗子是臘月二十三去世的,病逝於姥孃家那個村莊,而我作為外甥當時並不知道,工作忙到大年二十九,驅車百餘公里回到老家,包好紅包,備好禮品要去看妗子時,母親卻說:“不用去了,你妗子走了!”隨後又補充一句:“想著你忙,沒有給你說。”我沉默不語,但也不能對慈善的老孃表示出丁點不滿,每一個親人去世,都是他們心中著實的痛。

忙!是親人不擾亂我的工作和生活的藉口。我心裡突然有種悲慼,一個城市裡討生活的小職員,就職在一家稍顯體面的單位,那份工作在親人的眼裡竟是那麼的重要,連親人生老病死這等大事都能忽略?因為這個“忙”字,我已錯過二舅、姥爺、大舅以及表哥的葬禮。妗子,是我的外婆村莊上最後一位直系的長輩親人,而我又錯過為她送別,愧對了妗子,愧對了姥孃家這個村莊。恐怕,這個村莊也將拋棄我,再經過這個村莊,就不會再有人認出,這是誰家的外甥娃。

老家人說的姥孃家,說的就是姥姥家,而我沒有見過姥姥,甚至連照片也沒有見過。姥姥去世得早,去世時,我母親也很小,以至於她連白蓮教騎著板凳從姥孃家附近飛昇都談到了,卻很少談到我姥姥,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姥姥的想念。我想象中,姥姥是個慈眉善目,骨態嬌小的老人,羸弱卻堅強,從母親和性格中可窺一斑。如果她在世,定會對我很好。我甚至覺得,我幼兒時記憶的殘片裡那件綠色燈芯絨帶白毛領的小襖,和紅色的小皮鞋都是她送的。那小襖胸口用黑白毛線繡了一枝梅花,我甚至臆想出姥姥在油燈下繡梅花的鏡頭,儘管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我能感到進入這個村莊總有種莫名的溫暖感。也許,上天真有靈,畢竟人對靈魂的認知還很膚淺;也許,姥姥的這份慈愛的缺失,啟動了我的情感自動修復功能,用潛意識填補了這份空白。如同人體的傷口自動修復功能。

姥孃家離我家有六七里路,我小時候很喜歡去,六七歲就能遊蕩著單獨去。從我家向西走上微微凸起的小崗丘,順著阻擊日本鬼子而挖的戰壕遺蹟裡穿行,撲入遮天蔽日防風林帶,從林帶的缺口裡鑽出來,站在黃陂草地裡,目光掠崗西坡軍毯般田疇,就能看到盡頭的村莊,村頭那棵大樹下,就是姥孃家。

我並不害怕這獨自的遊蕩,因為四時的農事,地裡皆有農人耕作。反而,這種遊蕩是我歡樂的放縱,特別是春天。春天的黃陂草地碧綠如遼闊的草原,柔綠如在宣紙上洇出來的,紫雲英、婆婆納和紫地丁碎匝的花朵怒放,在田野上拉出一道一道紫紅的色帶,金黃的蒲公英和狼雞爪花為草原鑲出耀眼的金邊。天地間寂寥得只剩下嗡嗡的蜜蜂飛來飛去。各種花朵的香味混在一起,甜甜的濃得黏稠。藍天白雲的蒼穹很高很高,只有雲雀能在上面劃出波折號,並拋下一串歡樂的音符。這是刻在我童年裡的春天模樣,童心提高了她的飽和度,還自帶加柔效果。

對於孩子,這就是樂園。我會在樂園裡盡情玩耍,折條樹枝假裝騎馬,追逐飛舞的彩蝶;像大貓一樣四肢著地,追逐寸把長的小田鼠,看著它驚慌失措的樣子,恣意地仰天大笑;小心翼翼地湊近蚰子、蹬倒山、老扁或者老飛頭,猛地撲上去逮,任憑手上被這些小蟲子蹬出血印,用狗尾巴草把這些戰利品穿起來挑在樹枝上,招搖著去姥爺家,當然這得是秋天。

姥孃的村莊不大,早有鄉親把我的來訪告訴姥爺。等我玩足玩夠到姥爺家,先給姥爺打個照面,再爬上姥爺家彎腰大棗樹上玩一會兒,那棵棗樹大約與地面呈四十五度匍匐在院牆上,樹冠葳蕤,樹幹粗壯,一個大人也很難環抱著,我卻能輕鬆地蹬著粗糙的樹皮爬上去。但小棗絕不敢吃,因為姥爺說早不紅圈兒會粘腸子。等聞見飯香時,就出溜下來,端坐在飯桌上,姥爺就拿著毛巾蘸著水去擦我的手。陽光透過窗子,穿過氤氳的霧氣照在姥爺紅亮的腦門上,就像畫裡的老壽星。

下午,就開始混在表兄弟隊伍裡開始玩耍。挖洋姜,摸小魚,粘知了,用棍子去捅仙人掌上的花,拔花生,偷西瓜。任憑禍害,莊上的人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頂多有人遠遠地喊:還不熟吶!這綿綿溫情,就因為我是姥孃家村莊裡的外甥娃。

依稀記得一首兒歌:“山老鴰,黑油油,俺上姥孃家住一秋。姥瞅見,喜歡歡,妗子見俺瞪兩眼。妗子妗子你別瞪,豌豆開花俺就走……”我的妗子們沒人瞪我,都還喜歡的要不得。於是,我就成了 “四季客”。

我有不少日子在這個小村莊上度過,感受著絢爛而質樸的農事之美,享受著無華卻真摯親情之善,浸淫著混沌而質本的生存之真,無拘無束地一天天長大。人愈大,村子便愈小,人大到可以全國奔走,小村便縮成了地圖的黑點,小得幾乎要逸出了我的世界。這個黑點叫“後劉莊”。

事物總是週而復始。近四十年後,因為大妗子的故去,我不經意發現,我其實仍沒沒有走出那個童年和少年的村莊。往事歷歷,越來越清晰,在回憶的感喟裡,面對回不去的過去,有絲絲酸楚瑩懷。

姥孃家的村莊(一)
姥孃家的村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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