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明月——胡適的婚姻與愛情

“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蔣介石挽胡適

1962年2月,胡適在臺灣去世,蔣介石送上這副輓聯。蔣介石跟胡博士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確是知之甚深,兩句話精確地概括了胡適的一生修為:舊倫理舊道德與新文化新思想的奇妙組合。

新文化運動,中國的知識分子熱切地呼喚“德先生”與“賽先生”,歐風美雨,狂飆突進,徹底砸爛“孔家店”,砸爛一切封建腐朽的文化習俗。舊式婚姻以及封建時代壓迫婦女的種種舊習俗當然也都在砸爛之列,如反對婦女纏足,提倡“天足”;反對束胸,提倡“天乳”;反對舊式婚姻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倡自由戀愛。許多新時代的知識分子都有停妻再娶的經歷,如傅斯年、郭沫若、徐志摩、郁達夫……,魯迅先生雖然沒有停妻,也是把妻子供起來,從此視若路人。在他們勇敢地追求自己的自由與幸福的時候,那些原配也就不幸地成為一個個時代的犧牲品。

作為新文化的啟蒙巨匠,胡適一生服膺歐美民主自由的思想,一直標榜自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實際上他骨子裡仍然保持傳統文化的倫理道德。他孝順母親,順從母親為他做主的婚姻。儘管母親為他安排的是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小腳女子,儘管他內心也有矛盾、糾結、掙扎和千般的不願意,但他終究不敢也不願違逆母親的意願,最終還是接受了下來,並且與之相伴一生,白頭偕老。


胡適出身官宦之家,他的父親胡傳官是清朝三品銜的知州,但不幸的是在胡適4歲那年就去世了,年輕守寡的母親含辛茹苦把胡適拉扯成人。在他14歲(1904年)那年,胡適要隨三哥到上海求學,臨行前母親為他定了一門親事,未婚妻孃家距胡家不足40裡,也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在母親看來,這當然是再適合不過的婚事。而此時的胡適少不更事,還是一個懵懂少年,自然也就順從了母親的安排。

到了上海之後,各種新思潮的衝擊讓少年胡適的心也開始活泛起來。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大都市,他看到的知識女青年,熱情、開朗、活潑、勇敢,她們熱情似火,她們眼界開闊,她們熱烈追求新思想、擁抱新文化。胡適開始規劃自己的人生,他不願將自己未來的人生與一個鄉下小腳女人捆綁在一起,他不想接受這門親事,但他也不敢向母親提出悔婚解除婚約。


中天明月——胡適的婚姻與愛情

留美青年胡適

1908年,胡適18歲,母親開始催促胡適回家完婚,據說江家也都備好的嫁妝。胡適不敢明確拒絕,就藉口自己尚未完成學業,還沒有能力擔起養家餬口的責任,就沒有回家。兩年後,胡適考取利用庚子賠款設立的留美官費生,因為害怕回家被母親逼婚,就直接從上海遠赴美國,入康奈爾大學選修農科,五年後入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師從實用主義大師杜威。這期間,胡適母親把未婚妻江冬秀接到胡家,江冬秀已經在胡家擔負起一個兒媳婦的責任,服侍自己的母親。胡適內心深處在痛責自己的懦弱,卻也只能懦弱地接受現狀。他知道自己最終不能也不敢忤逆母親,推脫不掉這門親事。在與母親通信的過程中,也慢慢地與未婚妻建立了書信聯繫,也開始慢慢接納這個未婚妻了。他在信中要求江冬秀放足,不要再纏足了,要求江冬秀多讀書,他希望他未來的妻子至少能夠像個大家閨秀一樣。這期間的兩人的通信,從一開始的只談家事,到後來慢慢地也能激起些許的情感浪花。能夠看出兩人產生感情的是兩首小詩。

有一回,遠在美國的胡適收到家中來信,附信也寄來了一幀照片:胡適的母親和未婚妻江冬秀的合影。照片中江冬秀依偎在母親身旁,閒靜溫婉,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想起自己遠赴重洋,是未婚妻在家替自己盡兒女的孝道,說不清是感激,還是愧疚,他提筆寫了一首詩《得家中照片題詩》:

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

軒車來何遲,勞君相待久。

十載遠行役,遂令此意負。

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

築室楊林橋,背山開戶牖。

闢園可十丈,種菜亦種韭。

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

何須趙女瑟,勿用秦人缶。

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

“樸素真吾婦”,說明胡適已經認可了江冬秀,不僅認可,還對未來的生活有過美好的構想。此詩後半部分頗有陶淵明的意趣,幾乎是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菜的溫馨畫面,到了夜裡,則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畫面,夫妻恩愛,奉侍母親。

很快,胡適就在校園中也拍了一幀照片,並且在照片背面題詩一首寄回家中:

萬里遠行役,軒車屢後期。

傳神入圖畫,憑汝寄相思。

相信江冬秀收到這幀照片,看到詩中“相思”兩字,足以在她心中激起漣漪,滿溢溫情。

1917年6月胡適學成歸國,他接受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的邀請,任北大教授,年底回到老家安徽績溪與江冬秀完婚。新婚燕爾的胡適還寫有一首新詩《新婚雜詩》:

十三年沒見面的相思,於今完結。

把樁樁傷心舊事,從頭細說。

你莫說你對不住我,

我也不說我對不住你,——

且牢牢記取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不久,胡適把新婚妻子江冬秀接到了北京一起生活。


中天明月——胡適的婚姻與愛情

新婚燕爾的胡適與江冬秀

之後的夫妻生活儘管說不上舉案齊眉,也會有矛盾、有衝突、有磕磕絆絆,但大體平平安安相安無事。

在許多人看來,一個留洋博士,一個小腳女人,自然是不般配的,有人戲言:胡適大名重宇宙,小腳太太亦隨之。但江冬秀在生活上給予胡適無微不至的關照,實在是一個再稱職不過的妻子了。她幹練、精明而不失溫婉,照顧丈夫的飲食起居,強制胡適按時休息,限制胡適不限量飲酒。她幾乎包辦了家中的大小事務,甚至她可以完成胡適拉不下面子去做的事情,如跑出版社交涉,催討稿費。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她甚至有中國大多數女人所缺乏的見識,不讓丈夫當官,勸丈夫遠離政治。抗戰期間,胡適受命當駐美大使,江冬秀寫信“痛責”胡適,胡適以國難當頭國人必須為國獻身為由說服江冬秀,答應一旦抗戰勝利,就回來仍舊教書,江冬秀這才接受。

當然,江冬秀也有潑辣的一面,有時也會對胡適作河東獅子吼,甚當著諸多名流的面訓斥胡適,全然不留一點情面,以至於胡大博士都有了懼內傾向。提倡“少談些主義,多談些問題”的胡適,還曾花不少時間研究過世界各民族怕老婆的問題,他的研究成果是:世界優良種族都怕老婆。胡適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太太年輕時是活菩薩,怎好不怕;中年時是九子魔母,怎能不怕;老了是母夜叉,怎敢不怕!”據說,在臺灣時期,胡適還和人組織過PTT協會(怕太太協會),協會宗旨是胡適的一首《新三從四德》詩:

太太出門要跟從,

太太命令要服從,

太太說錯要盲從,

太太化妝要等得,

太太生日要記得,

太太打罵要忍得,

太太花錢要捨得。

當然,這些都是笑談。晚年的胡適曾總結過夫妻相處之道:“久而敬之這句話,也可以作夫婦相處的格言。所謂敬,就是尊重。尊重對方的人格,才有永久的幸福。”


留學美國期間,胡適身處異國他鄉,面對異域的風情,自由的氣息,校園裡成雙結對的情侶,相依相偎,歡聲笑語,年輕的胡適不能不心生羨慕。

1914年的夏天,一次偶然的機會,胡適認識了一個學美術的女孩韋蓮司(Williams), 她是康奈爾大學一位地質學教授的女兒。韋蓮司在一百多年前的美國是個絕對的異數,她熱情奔放、活潑可愛而又灑脫不羈,尤其是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打扮。衣服可以長年不換,草帽破損不堪她可以依舊頂在頭上,嫌頭髮太長不好打理,乾脆剪了個短髮。她可以毫不在意別人的指指點點,頂著亂蓬蓬的頭髮招搖過街。她母親讓她把自己搗飾得像個女孩子,她反而說:“街上那些女子,每天換件衣服,窮極怪異,有什麼好的?”

在與韋蓮司的接觸過程中,她的熱情很快就感染了來自東方的靦腆青年胡適。兩人的交往中,胡適幾乎是痴情的小迷弟,韋蓮司的一切都讓胡適為之深深著迷,她的談吐、她的著裝、她的灑脫不羈、她的特立獨行……


中天明月——胡適的婚姻與愛情

胡適和他的初戀情人韋蓮司

1915年1月23日的日記有這樣一段評價韋蓮司的話:“女士見地之高,誠非尋常女子所可望其項背,餘所見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識力、魄力、熱誠於一身者,惟一人耳。”

這期間,有花前月下,有湖邊漫步,有假日遠足,卿卿我我,如膠似漆,胡適深陷情網而不可自拔。然而,他陷得越深,內心就越是痛苦,因為他會時不時想起遠在家鄉的老母和已經在老母身邊的未婚妻江冬秀。胡適並不具備飛蛾撲火的膽識。

韋蓮司後來發現了胡適的實際情況,知道他家裡已經有了未婚妻,一向特立獨行的韋蓮司果斷斬斷了情絲,與胡適斷了來往。

但是,再決絕的韋蓮司也想不到,在胡適回國之後,她自己反而無法忘懷這段情緣。後來的韋蓮司終生不嫁,還斷斷續續地與胡適有書信來往,互訴相思情。直到死去,她還完整地保存與胡適的往來書信。


與韋蓮司斬斷情絲之後的胡適,又遇上了陳衡哲。

陳衡哲也是通過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生,1914年入美國瓦莎女子大學。她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個女作家,有小說集《小雨點》風靡於世。他們相識於共同編輯的《留美學生季報》,他們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有相同的文學主張,胡適稱“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因為兩人的學校相距較遠,他們就通過書信互訴衷腸,在書信中他們談文學、談理想、談祖國、談人生,當然也談愛情,他們有太多的共同愛好,自然也就有同樣多的共同語言,他們有太多說不夠的話。陳衡哲與韋蓮司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她來自江蘇,有江南女子的聰慧和靈秀,是一個完全可以滿足胡適作為一個讀書人所擁有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理想對象。然而,和與韋蓮司的戀愛一樣,橫亙在胡適與心儀女子之間的,永遠是家中的老母和未婚妻。他與陳衡哲兩人,都只能把這份情愫深深藏進內心深處,藏著、掖著、捂著,偶爾捧出來細細回味。

1920年,陳衡哲學成歸國,也到了北大,不久與任鴻雋結婚。

這年八月,胡適的第一個女兒出生,取名素斐。只有胡適和陳衡哲知道,素斐拼成英文是Sophia,而Sophia正是陳衡哲的英文名,她自己譯作“莎菲”。

1934年,胡陳的這段情緣還是被人八卦出來,登在《十日談》上,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鬧得沸沸揚揚。這是後話。

最讓胡適刻骨銘心的是與曹誠英的一段戀情。

曹誠英是胡適三嫂的妹妹,我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比胡適小11歲。

她是胡適唯一公開承認愛過的女性。兩人初相識於胡適的婚禮,曹誠英是小伴娘,正是妙齡少女。現在我們無法知道胡適當時是否就對這個小伴娘一見傾心,但之後曹誠英每次給胡適寫信,都能得到胡適熱情的回應。

胡適婚後攜妻子到了北京,曹誠英則於1920年入杭州女子師範大學讀書。期間,曹誠英與胡適一直保持書信來往。這時的胡適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而曹誠英是一個剛接受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文藝女青年,文藝女青年經常會寫信向主將討教文藝問題,而胡適自然對她也是不吝指教。據曹誠英的同學、也是郁達夫的妻子王映霞回憶:“胡適待這個表妹很好,關心她的學業。”

曹誠英在16歲那年由父母之命嫁給了一個叫胡冠英的同鄉男子,因為婚後未能生育,丈夫又討一房小妾,曹誠英不能接受,於1922年底與丈夫離了婚。

1923年夏,胡適一個人到南方養病,與曹誠英重逢於西子湖畔。此時的曹誠英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改鄉村小姑娘的質樸,迷人、聰明,帶著一股清新脫俗的氣質,讓胡適深深地為之著迷。兩人在西湖邊開始了一段骨刻銘心的愛情之旅。


中天明月——胡適的婚姻與愛情

胡適與曹誠英在杭州


兩人住在杭州西湖邊南山上的煙霞洞,過著胡適認為是神仙生活的日子,度過一段“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兩人或靜靜地相偎相伴,聽遠處傳來的陣陣松濤,看天邊的雲捲雲舒;或攜手漫步於西子湖畔,踏著沒馬蹄的淺草,看著迷人眼的亂花,聽早鶯婉轉、新燕呢喃。

茲錄胡適日記一則,看看他們的“神仙生活”:“出門看桂花,過翁家山,山中桂樹盛開,香氣迎人。我們過葛洪井,翻山下去,到龍井寺。我們在一個亭子上坐著喝茶,借了一副棋盤棋子,下了一局象棋,講了一個莫泊桑的故事。”

兩人在煙霞洞呆了一個暑假,直到曹誠英學校開學,才不得不分開。

臨別時,胡適留下一首新詩《西湖》:

十七年夢想的西湖,

不能醫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厲害了,

……

別後的胡適與曹誠英,相思入骨。曹誠英就像冬天裡的一把火正熊熊燃燒,很快就熔化了胡適。一個發誓非胡適不嫁,一個則發誓要與原配離婚,娶她為妻。兩人兩地寄相思,曹誠英的信寫得直白如火:

“我愛你,刻骨的愛你。我回家之後,仍像現在一樣的愛你,請你放心。

胡適則用一首小詩《多謝》回答曹誠英:

多謝你能來,

慰我心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

過神仙生活。

匆匆離別便經年,

夢裡總相憶。

人道應該忘了,

我如何忘得!

西湖別後,胡適還經常來杭州與曹誠英幽會。

對胡適與曹誠英的這段愛情,後來有人為賢者諱,如歷史學者唐德剛就說過:“適之先生是位發乎情,止乎禮的膽小君子。”更有人撰文稱胡適與曹誠英在煙霞洞同床而不共枕,兩個躺在同一張床上聊人生、聊文學,可以聊一整個晚上。

但胡適與曹誠英他們自己並不諱言這段愛情。曹誠英曾很大方地對同鄉汪靜之說:“我們在煙霞洞真像神仙一樣,快活死了!”胡適自己則向徐志摩等人坦承與曹誠英的親密關係,徐志摩則鼓勵胡適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

胡適決定向妻子江冬秀攤牌,提出離婚。江冬秀的反應是操起一把剪刀,威脅說她要先殺死兩個孩子再自殺。胡適想不到江冬秀的反應會是如此激烈,他退縮了。他嚮往美好的愛情,但他也不想鬧得滿城風雨,他還有北大教授的頭銜,有新文化巨匠的招牌,有社會名流的光環。他無法做到像徐志摩他們那樣為了愛情,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顧。

無法與胡適走到一起的曹誠英一度想過自殺,還曾出家為尼,之後雖然重新振作起來,但終身未再嫁。後來曹誠英還追隨胡適的足跡留學美國,入康奈爾大學學農科,解放後,曾在瀋陽農學院任教,文革中回到績溪老家,死後安葬在績溪上莊村口的楊林橋邊,因為那是胡適回家鄉的必經之路。

回國之後的胡適,頂著留美博士的頭銜,又是新文化運動的發起者,漸漸聲名雀起,年輕有為,溫文儒雅,一派紳士作風,自然也是許多女子仰慕的對象。在北大期間,胡適收到的情書有兩大箱。

有人為他單相思,有人為他發了瘋,……

中天明月——胡適的婚姻與愛情

民國美人陸小曼

據說,是胡適先看上陸小曼,因為無法與江冬秀離婚,才轉而介紹給徐志摩,並促成兩人的姻緣。徐志摩死後,胡適與陸小曼還藕斷絲連。有北大同仁見過胡適與陸小曼兩人在戲院包間相依相偎,很親密地觀賞孟小冬的戲。

胡適的原配江冬秀,在確保妻子的地位之餘,也或多或少容忍了胡適的婚外情。在胡適逝世後,江冬秀還整理過胡適所有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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