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步走對了(新傳說)

這一步走對了(新傳說)

長樂市航頭街道待業的有兩百多人,就業的名額只有八個。大紅榜剛貼出來,佈告欄下就圍滿了人。方誠也擠在人群中,佈告欄上的八個名字,他從頭數到尾,又從尾數到頭,反反覆覆數了十幾遍,都沒有“方誠”的名字。“泡湯了!”方誠絕望地嚷了聲,額上滲出一串黃豆大的汗珠。登記時,他就沒抱多大希望。現在大專生都在家裡待著呢,誰會要他這個二進宮的老牌“鉗工”?方誠的目光又掃了下佈告欄,無奈地轉身離去。

街上行人稀少,陽光照在臉上滾燙似火,蟬耐不住燥熱,“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方誠的父親死得早,母親十五年前就改嫁了,與他相依為命的奶奶上個月也去世了。有誰可憐他?有誰同情他?鄰居們看見他多半扭過臉,很少有人主動同他打招呼。他們鄙視他當過扒手,自然瞧不起他。

前邊是三叉路口,往右拐百米就是方誠的家,他卻扭頭進了左邊的塔山公園。

公園內樹很多,很涼爽。石塔下圍著一夥人,吵吵嚷嚷,不用猜,準在玩五張牌——近來小鎮流行五張牌熱。方誠心情憂鬱,無精打采。反正無事可幹,湊湊熱鬧也好,他便不露聲色攏上前。

莊前是兩個年輕人,面很生,看來是從外地來的。其中一個右邊腮頰上長了塊青痣,另一個是刀疤臉,他舉著牌大聲吆喝:“誰還來?”

又一人上前抓牌,結果又丟了一張“白鰱”(10元錢)。看來下牌人的運氣很不好,兩個外鄉人撈了不少鈔票。方誠發一聲冷笑:孃的,班門弄斧,玩這玩藝他能算老幾?未等莊家“青痣”張口,他一個箭步跨上前,叫道:“我來試試。”一雙眼睛緊盯著舉在莊家手中的撲克牌。“好,朋友。”那張長著青痣的臉上漾出笑容。

方誠眉毛一挑,應道:“一張‘白鰱太少,一次五張怎麼樣?”

“這朋友夠味!”“青痣”讚道,將洗好的牌遞到方誠面前,“你先摸。”

方誠的頭略一扭,從牌底抽出一張牌,結果他贏了,撈了五張“白鰱”。

莊家又把洗好的牌遞給方誠,方誠的嘴撇了撇,從中間抽出一張放在牌底後開始抓牌,結果莊家又輸了。那“青痣”慌忙朝方誠雙手抱拳:“兄弟認輸了!”

方誠不依:“三局為勝!”

忽聽樹叢中傳來一聲吶喊:“不準動!”十幾個城管糾察隊員一擁而上,方誠眼疾手快,忙把鈔票塞到皮涼鞋底裡,然後立起身拍拍衣襟,神色坦然地跟著這一幫人來到派出所。他過去是這兒的常客,進派出所就跟串門似的。這不,個把月未見老林所長,還怪想念呢!

還是老林所長審這一幫人。他長得像北方人,國字臉,濃眉,高鼻樑,審案時總是微斜著身子,眯著雙眼瞧人,目光凜冽似刀鋒,使人望而生畏。

老林問方誠:“你怎麼又闖禍了?”口氣倒還溫和,像拉家常。

方誠不陰不陽地應道:“誰叫你們放我出來?”

老林臉色驟變,拳頭在桌面上敲得咚咚直響:“你想在裡邊蹲一輩子啊?”旁邊一個民警問方誠:“你自己說,該怎麼處罰?”

方誠心一橫,索性破罐破摔:“拘留吧,關起來還管飯吃呢。”

老林挺正身子,平靜地一揮手:“別再犯事了——你走吧!”

方誠大出意料,受盡歧視的人哪怕給一丁點愛也會倍感親切。他面容悽苦,緊咬嘴唇,強嚥淚水,聲嘶力竭地喊道:“求求你們把我關起來。”

老林睜開眯著的眼睛,還是那句平靜溫和的老話:“你走吧!”

出派出所後,方誠鑽進了一間咖啡店。天未黑,他不想回家,怕見熟人的面。每天他都是早早離家遲遲歸屋,如同蝙蝠只習慣在夜間活動。

方誠回到家裡,拉開燈,頓時嚇了一大跳,屋裡躲著三個人!站在他面前的是個青年哥,和尚頭,長著一臉麻子,其醜無比,這不是王大麻子嗎?方誠渾身悚然地顫抖起來。沒錯,是他,他的拜把兄弟——那一臉麻子除非火化才認不出來,八成是從新疆勞改農場裡逃出來的。另外兩個就是上午在塔山公園玩五張牌的外鄉人“青痣”和“刀疤臉”。白天,老林所長念他們是初犯,罰了款,教育了一番便釋放了。

方誠沒敢多問,趕忙掏出一大疊錢遞了過去,這是他們這夥人的規矩。王大麻子沒伸手去接,卻對方誠冷嘲熱諷起來:“這幾年你小子倒改造得不錯呀。”

方誠未作聲,誠惶誠恐。王大麻子嘿嘿冷笑幾聲,說:“你小子就是轉世重做人,也沒人相信你是清白的。”說完才從方誠手中接過錢。

王大麻子裝好錢,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換了副親熱的口氣:“看來你還沒忘記我麻哥!夠味!”他拉過躲在他身後的兩個外鄉人介紹道:“認識一下,自家兄弟。”

“早打過交道了。”方誠反應很冷淡,沉悶籠罩著屋子。

頓了頓,王大麻子壓低嗓門,神秘地告訴方誠:“我們先走,下半夜兩點,塔下見。”

方誠心想這幫人肯定是去端“雞窩”!王大麻子是專搞這營生的,判了無期,不能再跟他混在一起了,要躲開。方誠拉開後門,像貓一樣衝進黑夜中。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電影院仍有響聲,通宵電影剛開始。方誠正愁今晚沒有去處,忙買了張票鑽進去。

他忐忑不安,腦袋裡亂得像漿糊,根本沒心思看電影。他知道,跟王大麻子去,等於再上賊船。他決心與昨天告別,不想再幹那傷天害理的事。但不去,王大麻子肯定饒不了他。他深知王大麻子的為人,惹火了,連親孃都不認……他想鎮子裡沒法呆了,還是先到外婆家躲幾天,反正王大麻子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了。

方誠望了望表,剛五點十分,還來得及乘五點半的早班船。對,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忙起身溜出影院。

售票口人如潮湧,方誠掏出錢,兩個警察擰住他的雙臂,“咔嚓”銬上手銬。於是他又回到熟悉的大牆內,一星期後才提審。

預審員是兩個年輕人,其中有個戴眼鏡的,他問方誠:“你有沒有參與十號夜間的搶劫?快招!”

方誠搖了搖頭,如墜入雲裡霧中。

戴眼鏡的按響電鈴,傳進王大麻子,他斜了方誠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方誠倒抽了一口冷氣,全明白了:是這小子成心報復他!這一手好毒辣!戴眼鏡的問王大麻子:“十號夜間搶劫,方誠參加了嗎?”

“去了。”王大麻子點頭哈腰,裝作可憐巴巴的樣子一口咬定,接著又傳進那兩個外鄉人訊問,三人口供一致:方誠是同案犯。

原來十號夜間,王大麻子一夥去搶劫城郊一家個體餐館。兩個預審員又審問方誠:“你的同夥都招了,你還不坦白交代?”

方誠怒目橫眉,他要為自己辯解,可是一看這陣勢,他像剛充氣的皮球從地上蹦了起來,但很快又癟了下去。經驗告訴他:這是徒勞無益的。一張嘴辯不過三張口呀!

那戴眼鏡的又問:“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方誠緘口,一雙黑眼珠凝定住了,身上的襯衣全被汗水浸透了。他不想申辯,反正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王大麻子一夥事先早串通好了,要拖他下水。命運判定他這輩子只能生活在大牆內。唉,認命吧!

一晃過了半個月,端午節那天,方誠又被帶進預審室。

今天來提審的是老林所長,方誠熟悉他的那種審訊姿態,那戴眼鏡預審員也在,問的還是老問題:“上月十號夜間你在哪裡?”

方誠兩眼無神,萎靡不振地耷拉著腦袋,仍不開腔。他心想:要關就關,要判就判,反正在外面也找不到事做,蹲在大牆內至少還有一口飯吃。誰知老林盯住他的雙眼好一會之後竟出人意料地說了聲:“方誠,沒你事了——走吧。”

方誠仍耷拉著腦袋,以為耳朵聽錯了。他望見預審桌上有一張桔紅色電影票,只聽老林平靜地說:“那天晚上你在電影院,我問過保安老張。”

方誠記起來了,這張票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後來警方抓他時,電影院的保安老張證實十號晚上方誠在看電影。

“你可以走了。”老林重複了聲,臉上帶著微笑,“我們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希望你今後要走正路。”

方誠又驚又喜,熱淚盈眶,他相信這個老公安的話,他自由了。於是,他深深地向老林鞠了一躬,抬起頭轉身向門外走去。剛舉步時老林喊住他:“電影院正缺個看自行車的,你願不願去?”

“願去!願去!”方誠受寵若驚,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老林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推著他一起朝外走去。

驕陽似火,鑼鼓喧天。小鎮市民們撐著花花綠綠的傘,喧嚷著湧向江濱觀看龍舟競渡。方誠吸了口飄著茉莉與玉蘭芳香的夏日暖風,頓覺渾身一陣清爽,他暗暗地自語道:“生活真美,人生的路要正正直直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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