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為什麼不快樂

他們有自己的理念世界,或者叫精神世界。

這個理念世界是超乎現實的。這個超乎現實的理念世界就是知識分子的痛苦之源。

知識分子基本都是讀書的,因此也是要進行抽象思維的。像六祖慧能這樣不讀書就能進行深度抽象思維的人,我覺得是極少數。知識分子通過閱讀和抽象的思維,提煉出概念,再用這些概念一磚一瓦搭建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理念世界。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對這些磚瓦形成一定的衡量標準。再遇到自己沒有想到過,或沒涉及過的東西,會仔細端詳這個新東西,覺得它符合自己的這個衡量標準,與自己理念世界相兼容,他就會興高采烈地把它放入到自己理念世界裡,如同撿到一個新奇的貝殼。

天長日久,這個理念世界日漸豐富,最後甚至有些包羅萬象之態。

理念世界裡一切都是完美的,也是道德的,因為這裡只存在概念。比如歐幾里得的理念世界裡,直線可以無線延伸。老子的理念世界裡,道是萬物之源。馬克思的理念世界裡,消除了階級人類就是一個共同體。理念世界裡的世俗概念也會是完美的,比如在有些人的理念世界裡,人與人是彼此尊重的,婚姻是不離不棄的,愛情與金錢無關。

簡單說,知識分子覺得世界“應該”是什麼樣的,理念世界就是什麼樣的。這“應該”兩個字就來源於他們的理念世界。

每個知識分子的理念世界不同,甚至相反,也很正常,用張文宏的話說,因為你跟我讀的書不一樣,孔子的理念世界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盧梭的理念世界裡,人人生而平等,而在柏拉圖的理念世界裡,哲學家稱王。

能夠構建理念世界,說明知識分子具備較強的思維能力,這給了知識分子一種優越感,這優越感又給了他們自信,既然我是優秀的,那我的理念必定是好的,是優的,是善的。

如果知識分子只活在理念世界裡,一切也都還好。可偏偏,他們不得不走進現實。所以悲劇開場了。

當一個知識分子用理念世界裡的概念來校準現實時,會大驚失色,現實與理念不是偏差的問題,而是本質完全不同。所有理念中簡單而明晰的概念在現實中都成為一團混沌,無法辨析,而道德上更是雲泥之別。雖然以前在書本里同樣有貪婪和罪惡,但紙上得來終覺淺,親眼目睹寒徹心。而另一方面,本就有著智力優越感的知識分子們還發現自己在現實中寸步難行。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情,在現實中要加上其他莫名其妙的考量,指鹿為馬竟是通行原則。他們也不明白自己句句箴言,竟連一個認真聽他說話的人都沒有。高傲的知識分子在現實中一敗塗地,連尊嚴也保不住。至於他們理念中的世界——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現實不完美,而且相較於理念世界而言,應該說現實是醜陋的。

這個結論知識分子把它作為書本上得一句話是可以接受的,但真被現實刺痛時,他們還是無法簡單地用這個結論來為自己止疼。

也有夢想照進現實的情況。當現實開始朝著這個理念世界的方向移動時,知識分子為此激動不已,甚至有點狂熱,進而努力地投入現實。這如同一個建築師發現自己作品開始建造了,又如一個畫家發現有可能步入自己想象中的美景,或一個詩人發現自己詞句中的幻象要成為真實。理念世界的東西要在現實中落地,這是多麼激動人心。

這個事情,通俗的說,叫實現理想。

此時的知識分子,往往會奮不顧身,比如當年的共產主義者為了實現理想的社會是放棄一切的。

但這畢竟是少數情況。通常來講現實只按自己的套路走,不負責實現理想,當現實與理想背道而馳時,知識分子會選擇試圖扭轉現實,或者沉默的離開。前一個選擇往往失敗,後一個選擇似乎才是知識分子的主流。也有時現實並不是變壞,只是與部分知識分子的理念方向不同。但對知識分子來說,沒有區別。如果孔子活在法國大革命後的歐洲,可能他就選擇乘桴浮於海。並無優劣,只是方向不同。

但另一方面,即使理想國不能成真,知識分子對它的正當性還是不容別人質疑的。如果有人否定他們的理念,那就等同於否定他本人以及他本人的一切價值。因而孔子也會發火“是可忍孰不可忍”。 簡單地說,知識分子內心深處,依然相信童話。

是的,是理念世界讓知識分子不快樂。諷刺的是,這痛苦的根源卻同時是知識分子來到這個世界後,最可寶貴的獎賞。沒有這個那麼與動物確實也無大區別了。

這個理念世界,是智慧果,是知識分子的原罪。

世俗中的大部分人,他的一切都來源於現實,他沒有理念世界,或者說現實世界就是他的理念世界,他自然不會有這些苦惱。

可以說,書籍是鴉片,在讓知識分子獲得享受的同時,給了他們一個理念中的世界,這個不可實現的理念世界成了他們的擺脫不掉的苦楚,這強烈的副作用又是否值得呢?

或許一個喜歡讀書的知識分子,就該永遠留在書屋裡,不要到世俗中來,這裡不提供你要的東西,甚至對知識分子這種執拗又討嫌的人,也不太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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