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煤城”義馬的轉型之路

“百里煤城”義馬的轉型之路

北露天礦的遺址,這裡將在2021年建成地質公園。新京報記者 海陽 攝

“百里煤城”義馬的轉型之路

曾經的義煤集團躍進煤礦生活區,如今已經人去樓空。

新京報記者 海陽 攝

“百里煤城”義馬的轉型之路

北露天礦的關閉標識牌。新京報記者 海陽 攝

當地建議將義馬列為資源枯竭型城市;急需對煤化工企業進行升級改造

15人死亡,16人重傷。7月19日,一場慘烈的爆炸事故令戶籍人口不到20萬的河南小城義馬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

7月26日,在經過一週的調查之後,國家應急管理部對事故原因進行了通報。發生爆炸的義馬氣化廠空氣分離裝置早在6月26日便出現氧洩漏,但並未引起重視,而是持續“帶病”運行24天,最終釀成悲劇。

在瀰漫著哀悼情緒的社交網絡上,一條當地居民的微博得到轉發:“我們義馬最早靠煤炭發家。後來煤礦出事加上煤炭產業走衰,多少煤炭工人失業。這個化工廠真的是在支持著義馬這兩年的發展了。現在又發生爆炸,悲痛的同時不能不擔心以後義馬的發展前景。”

回顧義馬市的過往,資源型城市的標籤如影隨形。豐富的煤炭儲量賦予這座城市榮光的同時,也令其籠罩著經濟結構單一、環境汙染、安全事故頻發的陰影。進入新世紀以來,義馬試圖發展循環經濟,以煤化工產業搏轉型,培育起義馬氣化廠等一批企業。

然而,這個被當地稱為“煤頭化尾”的嘗試,沒有令義馬從根本上擺脫資源依賴型經濟模式的桎梏,其擁有先發優勢的煤化工行業也在低端產品線上徘徊。隨著氣化廠爆炸事故的發生,這座1981年才成立的年輕城市,未來又添了一層迷霧。但可以確定的是,改變是永不過時的主題,這座城市始終在做新的嘗試,尋找新的機會。

因煤而興

“義馬”之名源於民間傳說。相傳宋朝年間,村莊遭遇洪災,有三匹白馬化作三條白龍逼退河水,於是有了“義馬救村”的傳說,義馬二字因此得來。

這裡是一片不折不扣的“黑土地”。早在金代文學家元好問的《續夷堅志》中,就有著“碳穴顯露,隨取而組”的記載。1958年,義馬礦務局成立,1970年,河南省委批准建立義馬礦區,1981年國務院批准義馬建市。1997年,義馬礦務局改製為義煤集團。

根據《2018年中國城市統計年鑑》,義馬是河南省人口最少的縣級城市之一,其戶籍人口僅有16.7萬,是河南最大縣級市鄧州市的十分之一。但另一方面,這裡“黑金”遍地,截至2009年底,義馬煤炭探明儲量79億噸,有“百里煤城”之稱。

位於義馬市東南角的千秋煤礦歷史悠久。根據公開資料,千秋煤礦於1958年投產,與義馬礦務局“同齡”,曾因年產量創下全國同類煤礦最高紀錄,被授予全國煤炭戰線十面紅旗之一。

杜淳(化名)於2008年進入千秋煤礦工作。他回憶,當時一線工人一個月可以掙6000多元。作為對比,同期三門峽市的城鎮居民月均可支配收入只有1032元左右。

除了礦井之外,義馬還有露天煤礦。義馬黨政網的一篇文章介紹,露天礦在中原地區比較罕見,義煤集團北露天煤礦是河南省唯一一座全部採用國產設備建設的中型機械化露天煤礦。

一位北露天礦的老礦工告訴新京報記者,北露天礦在上世紀60年代投產時就用上了小型電鏟。礦坑始於平地,挖到地下30米處便出現了礦脈,“一鏟子下去4立方米,十幾噸。”

為了開採北露天煤礦,義馬礦務局挖開了大片的義馬村村民的耕地。作為補償,煤礦吸納村民中的適齡青年來礦上工作。在那個公有制經濟占主導地位的年代裡,村民們可謂“因禍得福”。

老礦工柴匡(化名)今年72歲。1969年,他憑藉上述政策擺脫農民身份,成為北露天礦的一名工人,除了每月領工資外,工作服由礦上免費發放,平日裡在礦場醫院看些小病也不要錢。

一些北露天老礦工喜歡懷念往昔的美好時光。改革開放後,中國煤炭行業經歷過一段飛速擴張的時期。義馬礦務局在1989年產量突破了1000萬噸,邁上一個新臺階。有北露天礦的老工人回憶稱,煤礦的科級幹部一度“一人一輛小轎車”。

據《三門峽日報》報道,2004年,義馬市人均固定資產投資位居河南省第一,人均財政一般預算收入位居河南省第二,人均GDP位居河南省第五。到了2011年,義馬市的以上三項指標,以及人均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城鎮化率全都位居全省第一。

榮光背後

煤炭帶來的榮光背後,已隱有陰影。

首先是礦難頻發。2008年,杜淳剛從部隊轉業到千秋煤礦工作不久,就遭遇了一起礦難事故。當年6月5日,三門峽市澠池縣發生了由礦區塌陷引起的地面震動,震級達到3.5級。3分鐘後,千秋煤礦突發衝擊地壓,造成750米至850米處巷道瞬間凸起,正在該段修理巷道的20名礦工被困井下。事故最終造成13人死亡。2011年11月3日,千秋煤礦發生礦難,8人遇難。2014年3月27日,千秋煤礦發生礦難,6人遇難。

事故遇難者中有三位是杜淳的戰友。回憶起當時的慘狀,杜淳至今仍心有慼慼。參加完戰友的遺體告別儀式後不久,杜淳便通過家人的關係,從井下崗位調到了地上。

驅使職工們離開煤礦的,並不只是事故風險。即使在平時,礦井下繁重的體力勞動也並非人人都能適應。

李霄(化名)於2009年進入千秋煤礦工作。據他描述,井下工作需要到地下兩公里處,在高溫環境中卸車、打鑽、搬運物料,“大冬天在下面就穿個背心外加防沖服,下面的路面也不平整,有岩石、煤巷。”

有一位千秋煤礦的老礦工曾作詩回憶當年的煤礦生活:“蝸居農家牛馬鋪,雪夜班,每見狐狼舞。”

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年輕人很難堅持下去。李霄僅僅在千秋煤礦井下工作了一年多時間就申請調職到地上崗位,“幹不了,絕對是體力活。”在李霄看來,只有有家室的中年工人才能堅持在井下幹下去,而杜淳則認為,礦工們6000多元的工資“是拿命掙的”。

更深層的隱憂在於經濟結構。與許多資源型城市一樣,義馬市高度依賴煤炭行業,尤以原煤採掘為支柱產業。根據河南日報報道,義馬在2004年時原煤生產在GDP中的比重高達76%。這意味著義馬經濟與煤炭行情高度綁定。

2005年,時任義馬市委書記張英煥在中國循環經濟發展論壇年會上表示,傳統粗放式資源依賴型經濟增長方式一直在義馬佔據統治地位。“煤炭銷售形勢好了,(義馬的)經濟就好一些,反之,日子就難過些。”

此外,原煤採掘處於產業鏈最低端,利潤空間相對微薄,但帶來的環境破壞則影響深遠。在義馬市的淵源地——城區東南方向的義馬村,原先的2000多戶人家大多已經搬走,原因便是煤礦開採引發的地面塌陷,令半個村子的房屋成了危房。

最重要的是,煤,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2005年,生產了38年的北露天礦正式宣告關閉。原因是鄰近煤層已經開採完畢,想要繼續挖煤需要向隴海鐵路方向挖掘,有安全隱患。

這彷彿是一個信號,提醒著義馬:煤礦總有挖完的一天,煤炭經濟也不能永遠持續下去。

提前轉型

義馬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些問題。

他們提出的解決方案是,發展循環經濟。根據學界定義,循環經濟是在可持續發展思想的指導下,按照清潔生產的方式,對能源及其廢棄物實行綜合利用的生產活動過程,要求把經濟活動組成一個“資源-產品-消費-再生資源”的反饋式流程。

1997年,義馬氣化廠一期開工建設,2001年一期工程建成投產,最初的主要產品為煤氣與甲醇。

張英煥在2004年4月發表的一篇文章中介紹稱,義馬氣化廠煤氣化過程中產生的副產品粗酚由鴻業化工有限公司進行精製;煤氣化空分裝置產生的二氧化碳送入中潔鉻鹽有限公司,在生產鉻鹽碳化工藝中使用;產生的氧氣由氣化廠生產成液氧;煤氣生產中產生的硫化氫被回收製成硫黃塊。

在張英煥的描述中,義馬循環經濟的主要模式是將煤、電、氣、化、藥這五個既有的優勢產業整合為能源、煤化工、鉻鹽三大產業,構建煤-電-氣-化產業鏈。產業鏈各環節對上一環節廢棄資源進行循環利用,力求經濟效益最大化。

在官方構想的循環經濟體系圖景中,義馬氣化廠承擔著十分關鍵的作用——拉長煤化工產品鏈條。在上述文章中,張英煥表示,義馬氣化廠能夠“將生態工業園模式擴展到整個城市範圍,構建了多個生態工業鏈,形成城市生態工業系統”。

2004年,《義馬市循環經濟示範區建設規劃》通過論證,當時的國家環保總局覆函同意義馬市創建循環經濟示範城市,成為全國諸多城市中第一個吃螃蟹的。

河南某高校的經濟學教授對新京報記者表示,發展煤化工產業是義馬根據自己的資源稟賦進行的選擇,過去通過原煤採掘業務建立起的市場網絡也能為化工產品的銷售提供幫助。

除此以外,義馬煤化工產業的發展還迎來了一輪優化重組。2008年,河南省發佈文件,推進省內煤炭集團的重組改制。同年,永煤集團、河南煤氣集團等五家能源集團合併成為河南煤化集團。

2010年,國家發改委發佈《關於加快推進煤礦企業兼併重組的若干意見》,點名要求河南等地大力提高煤炭產業集中度,促進煤炭資源連片開發。2013年,義煤集團與河南煤業化工集團重組成為河南能源化工集團,這家新生的“巨無霸”以超過1億噸的年產量,順利躋身全國前三煤企。

時任河南省發改委經濟研究所所長鄭泰森曾對媒體解讀這一重組。“河南煤炭資源比較分散,產品鏈條短,綜合利用水平低……而且沒有一家超過5000萬噸的產量,這就意味著沒有市場話語權。”“煤炭產業向煤化工方向增強產業鏈,缺乏技術支持。化工企業要發展又缺乏資源,二者有機結合必能達到雙贏。”

轉型路未竟

一系列舉措取得了積極效果。

據公開報道,2008年,原煤生產在義馬GDP中的比重由76%下降到47%。到2018年,這一數字進一步下降到12%。同時,煤化工產業的比重在增加。從無到有的義馬煤化工產業,到了2016年,完成工業總產值55.6億元,已經佔到工業總產值的16.2%。

產業鏈也顯見拉長了。2010年,河南省政府批准成立義馬煤化工產業集聚區。至2012年,項目已從煤化工基地時期的13個增加到25個,總投資增加到250億元。2016年,產業集聚區入駐企業已達78家。義馬市時任市委書記張保軍在《中國縣域經濟報》上總結,“在上游重點發展了大型煤氣化裝置,下游則重點發展了甲醇延伸加工、煤制烯烴、精細加工三大主導產品鏈。”

然而,作為義馬當地煤化工的龍頭企業,義馬氣化廠的日子卻不好過。新京報記者梳理發現,自2001年投產至今18年,義馬氣化廠至少有9年的時間處於虧損中。分別是:2001年至2004年、2008年、2012年至2013年,以及2016年至2017年。

2004年6月,時任國家審計署審計長李金華在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上對義馬氣化廠進行點名,直指義馬氣化廠錯估市場需求,在漫長的立項期之中不更改商業計劃,使得煤氣項目建成後只能按設計供氣能力的一半運行,經營陷入嚴重困境。“僅2002年度就虧損兩億多元。”

2005年至2007年,甲醇項目投產,義馬氣化廠開始盈利。然而,一年後,氣化廠再度出現2億元以上的虧損。一篇介紹義馬氣化廠生產工藝的文章稱,2008年下半年的經濟危機對氣化廠衝擊很大,甲醇售價大幅度跌破成本價。

究其原因,河南省發改委產業研究所2015年的一篇文章曾做過總結,河南的煤化工產業“產品結構層次較低,仍以甲醇、尿素等大宗基礎化工產品為主,這些上游產品市場同質化程度高,產能過剩問題突出。另一方面是生產成本較高,使得產品市場競爭力較弱”。

近年來,在經濟增長放緩的大背景下,煤化工產業開始遇冷,煤炭所生產的甲醇以及下游產品盈利能力明顯下滑,面臨產能過剩、價格下滑、環保壓力等嚴峻形勢。

2014年年末,中國煤炭價格指數為137.8點,較年初下降24點。全國煤炭產量與消費量也出現了2000年以來的首次下降。

政府部門與煤炭行業開始醞釀限產、減產。2016年初,國務院印發《關於煤炭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提出“用3至5年的時間,再退出產能5億噸左右、減量重組5億噸左右”。

新京報記者查閱2016年至2019年的河南省化解過剩產能關閉煤礦名單發現,義煤集團在四年間累計關閉、擬關閉煤業公司32家,涉及產能543萬噸。

“那時候下了一個文件,各單位除了井下人員,誰不想上班寫個申請。每個月發1000元出頭的生活費,交五險一金。年輕人大部分都辦了,我也辦了。”杜淳回憶,礦上還開始出現拖欠工資現象,“拖欠幾個月,工人鬧一鬧,開一次工資。”

這一說法在官方口徑中得到印證。河南能源化工集團官網2014年12月發佈的一篇題為《義煤公司人力資源調整初見成效》的文章稱,2014年義煤公司優化人力資源結構,“淨減少2420人,進入人力資源市場人員1346人”。

未來在哪裡?

就在義馬氣化廠爆炸發生的兩天前,又一座煤礦被關閉了。

7月17日晚,義煤集團通過上市公司大有能源發佈公告,宣佈了關閉躍進煤礦的消息。公告中稱,躍進煤礦“收入和成本嚴重倒掛,連年虧損,扭虧無望”。

仍在生產的礦井也不樂觀。部分煤礦由於開採年數較長,優質資源即將殆盡,剩下的煤炭煤質比較差,熱值低,開採出來銷售利潤低。

在2018年全國兩會上,義馬市上級政府三門峽市市長安偉建議,將義馬等三個地區列為資源枯竭城市,“這幾個城市,已經達到了資源枯竭城市的標準。”。

煤要沒了,義馬的下一步該怎麼辦?

義馬市委書記楊彤在2017年的一次採訪中表示,“持續的經濟下行壓力給義馬經濟建設尤其是煤化工產業帶來了較大影響,我們急需對煤化工產業進行升級改造,推動產業鏈從前端向末端延伸、價值鏈由低端向高端攀升。”

義馬在煤化工跑道上的第二段賽程已經起跑了。2018年,義馬編制了《義馬市煤化工產業發展規劃》,將“高端化、差異化、精細化、綠色化、循環化”作為發展思路,明確了甲醇蛋白、PBT下游、乙醇和乙二醇三大發展方向。

義馬市工業經濟領導小組2019年工作計劃中,確定今年將新建一個投資11.7億元的乙二醇項目、一個投資6億元的鋰電池項目、一個投資8.4億元的乙醇項目以及一個投資12.88億元的熱電聯產項目。三門峽市政府網站文章指出,這個熱電聯產項目將有助於就地消化三門峽市劣質煤炭。

除了煤化工產業,義馬還將新能源新材料和電子信息產業作為重點發展產業。楊彤對媒體表示,要在2020年將義馬市建成“河南省鋰電池產業鏈創新戰略基地”。

成立於2010年的義騰新能源公司被寄予破冰新能源、新材料產業的期望。楊彤在2018接受《經濟日報》採訪時表示,能否實現義馬綜合經濟實力重回全省第一方陣的奮鬥目標,“關鍵就在於我們能否把以義騰為核心的鋰電池材料產業做大做強。”截至2017年,義騰新能源總投資已達8.9億元,主要產品鋰電池隔膜的年產量可達5億平方米。

新京報記者近日瞭解到,義馬將以北露天礦下的銀杏化石為主題,在礦坑基礎上建成一座地質公園。目前項目正在建設當中。一位礦坑現場的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工期將持續三年,預計公園將在2021年開放。

這種改建模式似曾相識。2012年,徐州市賈汪區將1.74萬畝煤礦塌陷地改建為潘安湖溼地公園,在治理煤礦遺留問題的同時開闢了旅遊資源,獲得了多方肯定,被國家發改委稱為“賈汪經驗”。曾以採礦聞名的浙江餘村也從2003年開始陸續關停廠礦,一部分廢棄礦山被開發為旅遊區和種植基地。

如今,在義馬市區東南方向3公里處,北露天礦的礦坑遺蹟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彷彿在凝視著義馬的未來。從高處俯瞰,這隻眼睛是綠色的,種滿了銀杏樹等植被。中央“瞳仁”位置的土地仍在平整當中——那裡是礦坑的低窪處,未來將建成一個人工湖。

新京報記者 海陽 義馬報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