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網紅陳一發:“灰姑娘”爬上食物鏈頂端,王思聰感慨買不起

直播網紅陳一發:“灰姑娘”爬上食物鏈頂端,王思聰感慨買不起

臉大、胸小,建築設計師出身的陳一發能站上直播食物鏈頂端,靠的不是身材,也不僅僅是顏值。

文 ✎ 施展萍

編輯 ✎ 卜昌炯

黑色屏幕上是一條灰色的魚,字幕顯示:主播正在趕來的路上。沒有任何畫面,屏幕下方的評論卻以秒速更新著:

“王太太”

“大大大大大大”

“666666666”

⋯⋯

有人送出一百多串魚丸,有人奉上近300個贊。屏幕顯示,已有3.8萬人聚集於此,恭候萬眾矚目的主播降臨。

主播來了。

數分鐘後,觀眾蜂擁而入,房間人氣迅速飆升至20多萬。此刻,他們正在手機或電腦前,盯著屏幕裡的女孩,噼裡啪啦地敲擊鍵盤。畫面迅速淹沒在彈幕中。

女孩叫陳一發,網名陳一發兒。“兒”是重慶人的說話習慣,類似“毛肚兒”、“火鍋兒”。她後來開玩笑,早知這網名要用這麼久,當初就該叫“喜馬拉雅”或“愛新覺羅”。開播兩年,鬥魚上,超過120萬人訂閱了她的節目。

直播通常在晚上8點半後開始。連上網絡,打開視頻,她習慣性地對著電腦屏幕笑笑,不是嘟嘴賣萌笑,也不是咧嘴笑。是嘴巴輕閉,眼睛眯著,顴骨微微隆起,有一種恰到好處的羞澀感。這種笑容讓她的粉絲著迷。

直播網紅陳一發:“灰姑娘”爬上食物鏈頂端,王思聰感慨買不起

▵2016年8月19日,陳一發在鬥魚上直播了自己的吃飯全程

讓他們著迷的還有她唱歌的姿態、吹水說段子的本領,前者被總結為“先閉眼後捂臉”的陳一發式唱法,後者讓她獲得了“電競圈賈玲”的稱號——當然,這其中還有鏡頭顯臉大的緣故。

陳一發並不像通常意義上的“網紅”——長髮飄飄、頂著濃妝、衣服性感的女孩兒。她留著短髮。夾在耳後的碎髮偶爾垂下來,她就用手指繞著玩,戲稱那是“蟑螂須”。多數時候,在直播間,她的穿著看上去並不講究,夏天通常是T恤配短褲,冬天是衛衣,有時甚至不懂迴避身材上的弱點,露出肉肉的胳膊。只有眼部和其他那些女孩兒一樣——厚厚睫毛下,美瞳加持的雙眼閃閃發亮。

重要的是,她沒有溝。為此,她曾在直播時拿起化妝刷,蘸上點眼影粉,對著自己的胸,試圖畫出溝來。細細的化妝刷在胸前的皮膚上來回摩擦,她一邊畫,一邊不經意地說:“心有多大,夢想就有多大。”場面一點都不香豔。

小陳

眼前的陳一發很瘦,比鏡頭裡小了至少一圈。嬌小身材裹在一襲黑色無袖長裙裡。她妝容精緻,姿態輕盈,像一尾靈活的魚,蹬著雙高跟鞋,走路很輕。

在一場線下直播活動開始前,她看了看等待她的工作人員,然後回過頭來,聳著肩,大眼睛骨碌轉。“我沒想到他們這麼大陣仗。”她壓低聲音告訴《博客天下》。

這是一家金融機構的活動。在接下來的一小時裡,她要以直播的形式完成對方的廣告需求。嚴肅的金融機構中不乏她的粉絲。粉絲們提前將她的照片打印出來,貼在工位的顯著位置上,期待著被她發現;他們掏出手機,將鏡頭對準她,漲紅了臉,興奮又小聲地喊她“髮姐”。

線上是規模更加浩大的無聲狂歡。邊上,一位幹練的中年女性對這一切很滿意。她是此次活動的負責人之一,修長手指在手機屏幕上來回划動。噌噌上漲的數據顯然超出了她的預料,她驚喜地向身邊人報喜:“已經有30多萬人在看了!”

一個多小時後,活動結束。走出大樓,直播並沒有停下來。在去往飯店的路上,一行4人,陳一發遠遠地落在後面——她需要不斷對著鏡頭說話。

找到一家川菜館,坐下。她突然顯得有些焦躁。就在剛剛,她的網絡斷了,在與幾十萬名觀眾失去聯繫的數分鐘內,她就像那尾魚,被突然甩上岸。

只有一件事能讓她迅速冷靜下來——連上Wi-Fi,重新與那個世界取得聯繫。在那裡,她就是宇宙中心,哼哼幾聲都能引來浩浩蕩蕩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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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一本正經地對《博客天下》說:“我是一個內向的人。”

這並不完全是玩笑話。成為一名職業主播前,陳一發是重慶一家民營建築設計院的設計師。和許多單位的小張、小王、小李一樣,她是單位裡不起眼的年輕人小陳。

小陳用清水洗臉,戴度數深重的大眼鏡,一副宅女相。建築院仰賴項目生存,偶爾在夜裡通宵畫CAD圖。沒有項目時,小陳就上班刷微博、聊QQ、逛淘寶。

現實世界裡,小陳不愛說話。最大的夢想是有朝一日住上自己設計的房子。她畫過最貴的房子是一棟500多平方米的別墅。夢想遙不可及,高昂房價給了她某種挫敗感。“就像你是香奈兒的服裝設計師,但你始終買不起香奈兒的衣服,這說明你不夠優秀嘛。”她頓了頓,補充,“或者,老天爺不講道理。”

網絡世界中,小陳是個話癆。她玩微博、混論壇、打遊戲,愛發帖,喜吐槽,段子用得溜,是各種QQ群裡的活躍分子,曾在遊戲論壇上發表過2萬字長文。

那些年,網頁右下角總會跳出藍色小框。小框抖動著,裡頭是個眨巴著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美女主播離你2.5公里。點進去一看,磨皮磨得鼻子都瞧不見的女孩兒坐在粉嫩嫩的房間裡,頂著大濃妝和呼之欲出的胸,嬌嗲嗲地對著鏡頭說:“大哥,來吧,做個任務,我給你唱兩首曲子。”

“這些女孩子打得還沒我一半好,歌唱得也沒我好聽。”小陳對身邊的人說,“她們還不如我。”身邊人嗆她:“你也去啊。”她說:“去就去。”

2014年9月,一個三四百塊錢的攝像頭,一支朋友送的藍色麥克風,在自己改造的書房裡,小陳開始了女主播生涯。起初,她直播打遊戲。她想做個內測,就隨手將直播鏈接丟進各種QQ群,邀請網友們前來捧場。

粉絲東東後來說,陳一發打遊戲是青銅五實力的。意思是,特別菜。

開直播後,陳一發才意識到自己的遊戲打得有多差勁。“主播你打得太爛了,這遊戲不適合你。”網友留言。她不甘心,繼續打。“越打越好?”“不,證明了,這個遊戲確實不適合我。”

遊戲打得好的人,特別希望被人知道,那種感覺,就像在網吧裡,一群小弟跟在身後,滿目景仰,小陳形容。“唱歌好的人也會想讓人知道。”於是,她對觀眾說:“別看我遊戲打得菜,我給你們唱兩句。”

遊戲平臺上,打得好的多,唱得好的少。小陳一開口,“大家就‘哇哦’”。

愛打遊戲,會說段子,唱歌好聽,QQ群裡的網友發現,這主播跟別的女主播不太一樣,就到各種論壇上發帖稱讚她。

“那些泡論壇的人都是很樂於分享的人。”一個月後,小陳坐擁10萬粉,“所以就有人說我請水軍發帖,唉,其實根本沒錢請水軍,很多網友就是特別愛陰謀論。”

發麻麻

那年,直播還沒像現在這麼火,但也已顯出火的苗頭。

主要是網絡遊戲,帶動了電子競技與網絡直播的雙雙興起。艾瑞諮詢的報告顯示,2014年,中國遊戲直播用戶規模增長154.3%,達3000萬。站上風口的,正是遊戲高手與漂亮姑娘們。

直播開了半年,小陳吸納了近50萬粉。相形之下,房地產業日漸下滑。建築院生意慘淡,沒有項目做,小陳心裡慌。

事兒漸漸傳到領導耳中,小陳被院長叫去,院長勸她停薪留職。小陳有些不捨,院長又說,網絡時代,應該好好把握。

小陳心想,直播很火,房地產業在走下坡路,離開朝陽產業留在形勢不好的地方不划算。更何況,“院長還說了,‘小陳,沒關係,你要是做不好了以後再回來’。”小陳模仿院長的語氣,語重心長。

被建築院勸退的小陳成了一名職業女主播。

在這裡,她是十萬乾兒子的媽。

“發麻麻”的名號源於一次“人口普查”。2014年10月,有人統計出在某搜索引擎上搜陳一發的人的年齡。一張柱狀圖上,20至39歲的人群遙遙領先,50歲以上的佔22%,還有少數19歲以下的。她將圖片貼上微博,發文:“成功引起了一大波適齡男士的注意。”底下有人問:“好奇那若干幼齒,髮姐打算怎麼處置?”她回:“幹(一聲)兒子。”

又一次,觀眾問她:“年輕貌美的女性應該靠老公,你這樣的靠誰啊?”她說:“只能靠乾兒子了。”

媽媽的名號從此叫響。為她量身打造的歌曲應運而生。《鬥奶狂魔陳一發》講述的是鬥魚另三位知名女主播向陳一發挑戰,力圖拯救痴漢的故事。歌中唱道:“就她一個大庭廣眾收乾兒子,就她一個一條內褲穿十二次。”曲調輕快,節奏感強。她在直播中唱過,唱到副歌,羞恥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只在兩指間留一點縫隙看歌詞。

她不是親媽,乾兒子們待她卻勝似親媽,為她作表情包,撰寫文章,羅列她說過的段子,數算她唱過的歌,將她每期直播節目錄下來,上傳到A站,製成各種視頻合輯,同時沒忘了在伐木累互動社區上,更新她的一手資訊。

在乾兒子們眼中,她是擁有閃閃發光的人格魅力、身高一米八五的親媽,是唱歌好聽到讓整個宿舍樓為之瘋狂的邪教妖女,是鬥奶橫行的女主播界的一股清流。

乾兒子遍天下也不盡是好事。一次,線下活動,來了一群宅男,其中一位看上去四五十歲的大叔,張口就是:“發麻麻好。”“我覺得就很尷尬。”

“你剪頭髮了”第一次知道陳一發是在2014年10月。

那年,他23歲,從南京一所大學畢業,尚未找到工作,深感迷茫,終日無所事事。白天躺在出租屋床上看電影聽歌,夜裡去網吧打遊戲。偶然在A站上閒逛,首頁視頻推薦中的短髮姑娘引起他的注意,自稱“對短髮女生沒什麼抵抗力”的“你剪頭髮了”順手點進去,看見正在唱《寂寞的戀人啊》的陳一發。

彷彿被命運瞬間擊中。他後來將這個視頻下載下來,轉換成mp3格式。在每次心情低落時,搭乘公交車,塞上耳機,在車上一遍遍單曲循環。歌聲響起,各種畫面就會自動浮現出來:路過的糖炒栗子攤,高架橋對面的麥當勞,大連冬夜窗外不停吹著的風,每天半夜回家路過的積雪。

“等等”,當把這段話念給陳一發聽時,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湊了過來,“我唱《寂寞的戀人啊》,然後他想到的畫面就是麥當勞?”

助理毛毛在一旁解釋:“他就是想形容很舒服。”

“形容很餓吧。”陳一發說完,將一塊饞嘴蛙肉塞進嘴裡。

“你剪頭髮了”發來的是一段畫質和音質都很粗糙的視頻。視頻中,陳一發穿著一件將身材蓋得嚴實的黑底白格上衣,頭髮全夾在耳機後面。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像秋天躺在棉花上,或者柳絮飄過臉頰。但有明顯的缺陷,高音略弱,氣息不足。

不過,在粉絲東東眼中,這是“天籟”。

“你剪頭髮了”回憶,自己當時被會擊中更多是因為歌曲本身,歌中情緒暗合了一個23歲迷茫男青年的狀態。因為這段視頻,他知道了這首歌,並對唱歌的女孩心生好奇。好奇促使他主動去搜這個女孩,瞭解越深,越不可自拔,“一個打lol、唱歌好聽、還是短髮、說話又很親切的人,我還沒事做,自然而然就粉上了”。她是他淒涼日子裡的一個溫暖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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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慣了妖豔性感的女主播,看多了專心打遊戲、話都不說一句的技術流主播後,嗷嗷待哺的宅男們被眼前這個直爽、有點羞澀、愛拉家常、能講段子、會打遊戲、“說起道理如親媽,賣起萌來似女兒”的女主播吸粉了。

極少有粉絲稱她為“女神”。陳一發的直播間沒有那種常見的曖昧張力。她的成名並不符合慣常路徑,既非一脫成名,也無刻意經營。她和她的十萬個乾兒子一起,構築了一種小眾但穩固的特殊關係:他們身份平等,互損、互黑,開各種賤嗖嗖的玩笑。

弄臣

“所以,你不是女神型的主播?”

“不是嗎不是嗎?大家,不是嗎?”陳一發將臉朝向鏡頭,瞪大眼睛,“怒氣衝衝”地向“大家”發問。

“他們覺得你是親切的,像朋友一樣的。”

“哎,親切不就是難看的代名詞嗎?”她佯裝生氣。

她要的是欣賞,不摻雜太多情慾的欣賞。“走老公老婆路線的很危險,性關係很危險,感情很危險,男女關係很危險”,她一口氣說了4個“很危險”。她想要的欣賞是可持續的,“這樣錢能掙久一點”——每次一本正經地回答完問題後,陳一發總會習慣性地帶上一兩句俏皮話。

這種調侃渾然天成,出擊速度極快。調侃自己,通常針對外貌,“我是胸大型的女主播”、“我這種風格謙虛的美少女”、“我濯清漣而不妖”、“像我只要長得好看就可以排在前面了”。

調侃粉絲,最重要的是把握好“度”。你不能太保守,這樣不有趣;也不能太過,否則會傷到對方。她謙遜地說自己的英語並沒有粉絲誇讚的那麼好,卻馬上衝著鏡頭來了一句:“但是比你們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粉絲千里迢迢來看她,她說“花這麼多錢跑那麼遠過來,就為了看一眼嗎?我就覺得可能真的是⋯⋯”,以為她深受感動,她迅速話鋒一轉,“作業太少了”;觀眾對女主播容貌要求高,被她吐槽“他們對女主播的要求是二次元的,你胸要很大,臉要很小,腰要很細”,然後迅速瞥了一眼鏡頭,“所以他們找不到女朋友”。

陳一發喜歡看《生活大爆炸》《囧司徒每日秀》,喜歡微博上的“英式沒品笑話百科”,喜歡一切“非常非常賤”、但什麼都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物。她自認不是一個深刻的人,不覺得這些內容能帶給自己當頭棒喝的人生哲理,但有趣對她來說,似乎足夠了。

“這個世界從來不美好。幽默感是一種剛需。”她說。美好的事情,去享受就好了,就像住進了豪華的五星級酒店,舒舒服服地爽一晚,“但是住一個大通鋪,你住一晚上可以抱怨一個星期,而且抱怨的規格還很高級”。

陳一發覺得自己在語言上頗具天賦,深諳諷刺與幽默的技巧。這種天賦讓她在走腎的女主播群中迅速脫穎而出。

成名之後,有人發私信問她:“髮姐你好,我是一個小主播,播了半年,魚丸(鬥魚貨幣)不到500kg(相當於人民幣500元),請問我的出路在哪?”她假裝沒看見,“這就像‘主播你好,我農村戶口,一米四九,家裡沒錢,小學文憑,我喜歡上林志玲,請問怎麼追’,你怎麼回答呢?沒有辦法回答。”但凡回覆,要麼欺騙對方,要麼傷害對方。

她不願讓人不愉快。她說自己是取悅型人格,那種在人群中想讓所有人都開心的人。

最早的取悅對象是她母親。母親是家中小女,上有5個哥哥,妥妥的公主。父親當年沒什麼錢,倆人在一起時,父親擔任哄母親開心的角色。等到她降生,她就和父親一起鬨著母親開心,“像個弄臣”。

母親嚴厲,對她要求高。她是被一種挑剔的眼光注視著長大的。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是一個不太聽話的人,“我要是聽我媽的話,我應該是清華畢業了嘛,現在已經在中科院工作好幾年,馬上就要得諾貝爾獎。就是因為我沒有聽她老人家的教誨,現在淪落成一個女主播”。

父母嚴厲,孩子通常會往兩個方向發展,一種是黃金棍下出孝子;另一種,像她這樣,“油嘴滑舌,逃脫過去”。

她掩蓋不自信的方式就是自我調侃。調侃得當,往往會變成趣味。但在現實世界,這種“有趣”並無太多用武之地,“我不能在簡歷上說我很會講笑話。老闆會問你會不會畫CAD圖,我說我真的很會講笑話,不能嘛,對吧?”

可網絡出現了。這是一個解構深刻、提倡自黑、容納吐槽的地方。現實生活中不過讓她少挨兩頓打的技能,在這裡讓她大放異彩。她憑藉自嘲與吐槽構建的親切感,加上一點還不錯的才藝,成了萬眾矚目的網紅。這是她沒想到的,“還能掙錢,真是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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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一眼屏幕,彈幕裡,有人說她肉很鬆,她哼了一聲,兩秒後,輕蔑地甩出一句“但手感好啊”。她意識到,這是在迴避問題。“人家說你胖,你說自己Q彈,那你還是胖啊。”怎麼辦呢?她將胖瘦控制在一個可供眾人吐槽,但是又不會傷到她的程度。目標體重是75斤,現在,她89斤。

玩笑話多了,你不得不分辯她所言之事的真假:

“身高一米八五,這有什麼不好透露的。”這句是假的。

“2000年,我5歲,第一次接觸電腦。”前後是真的,中間是假的。

年齡和身高,她諱莫如深。

但是這句,“我下了播都嚎啕大哭”,真假混雜,她似乎覺得不好意思,馬上更正,“沒有嚎啕大哭,但是我真的會哭。”

接受採訪的兩天前,她剛哭過。那天,她直播打遊戲,彈幕上全是“傻逼”、“好蠢”、“主播智商下線”、“主播你該充值你的IQ了”。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就用玩笑話糊弄過去。下播後,她哭了,“因為人家罵你好像是真的,你真的很蠢,真的很笨。”

但直播時得忍住。在她看來,在直播中哭,形同自殺。哭一次,觀眾心疼。兩次,還好。三次,觀眾會乏味,“老子是出來玩的,誰他媽要看你哭啊”,她說,又不是瓊瑤劇的女主角,哭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多數時候,一哭,妝就花了,“很難看的”。

2014年10月,她生日。節目上,幾十萬人齊刷彈幕,祝她生日快樂。她憋了很久,眼看快哭了,藉口去倒水,消失了近3分鐘,留下一張空空的椅子和一首叫《ture colors》的歌。回來時,她明顯哭過,鼻子紅紅的。她說鼻子上的粉掉了,所以看上去有點紅,然後轉移話題,打開“爐石傳說”,進入遊戲界面,展開廝殺。“做人比較真誠吧,所以大家都喜歡,不像那些女的,用感情跟眼淚騙魚丸。”貼吧上有人說。

“每個人在18歲過後,過生日的時候,心情是很複雜的,不光是開心,對吧?還有一種⋯⋯”她問道,突然換上誇張的戲劇腔,試圖將情緒收住,“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灰姑娘”

差不多在同一時期,王思聰第一次進入陳一發的直播間。

ID“俺是王校長”一夜間刷了上萬元魚翅給陳一發,前後打賞幾十萬,迅速躥上直播間的酬勤月榜榜首。王校長的舉動有如聖旨,在每一個直播間內滾動而過,引來數目可觀的圍觀群眾。陳一發的直播間內頓時蓬蓽生輝,彈幕刷得飛起。

還未做主播時,陳一發曾做過一場夢。夢裡,她見到了王思聰,對方大方地說可以合影。她雀躍地拍完照,心情激動,想著終於可以上網嘚瑟去,突然,手機壞了,她氣急敗壞地醒過來。

“快唱啊。”

“歡迎各位土豪來發姐房間和我剛正面(網絡用語:硬碰硬地當面較量,不耍手段)。”

⋯⋯

現在,這個肆無忌憚的公子哥,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屏幕裡,自帶男主角光環。她驚訝、激動、緊張,內心波瀾起伏,說話聲音又小又抖,引得王思聰在麥克風裡說:“髮姐害羞嗎?這不是你性格啊。”和她一樣激動的還有她的粉絲們。乾兒子們以為,自己從此有了富可敵國的乾爹,要跟著媽媽嫁入豪門了。

“我和王校長是朋友嗎?這這這,真是臭不要臉。”激動沒有持續太久。陳一發很快意識到,王思聰始終是高高在上的神豪,她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從此要被改變了,“要被翻牌了,要獲得好幾個愛馬仕了,不會那麼想”。

後來,王思聰帶著陳一發打遊戲。一邊打,一邊不經意地問:“髮姐是在哪個城市啊?”陳一發回:“重慶。”“太遠了。”陳一發對著麥克風小聲地嘟噥一句:“豪門夢碎。”

那次打遊戲的經歷算不上愉快。緊張佔了大多數,她因此打得很菜。王公子求勝心切,隨意飆出幾句髒話,並無惡意,但她差點為此哭了。很長時間內,她為直播間設置的標題都是“可敬的對手,可怕的隊友”。

第一次在線下見到王思聰是在2015年夏天。陳一發受邀參加了imbatv舉行的“麥霸我最6”,王思聰是這場活動的評委之一。

她穿一件中式花襯衫和白色短褲,有點害羞,一隻手緊握麥克風,另一隻握緊拳頭的手長時間貼著腹部。她唱《悟空》。多數時候,她的眼睛閉著,幾乎沒有挪動過身子。王思聰就坐在她面前三張沙發的正中央,蹺著二郎腿。

歌唱得一般。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陳一發。演唱結束,王思聰亮出分數牌,他給陳一發打了滿分,給另兩組隊員打了零分。這個分數,在陳一發還沒開口演唱時,已經打好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線下交流。交流並沒有更深入,她在臺上,他在臺下。他是被一群人簇擁著進來,又被一群人簇擁著離開的。

當時,王思聰正在做熊貓TV。10月20日,熊貓TV正式上線。演員陳赫和Angelababy等人的加盟帶來了顯著的明星效應。

鉅額資本的進入,推動了整個直播產業的發展。2015年,在線直播平臺數量接近200家,網絡直播的市場規模約90億。每日高峰時段,共有近400萬名觀眾在超過3000個直播房中徘徊。

新平臺需要人氣。最簡易有效的方法就是從其他平臺天價挖人。此時,“反斗魚聯盟”出現,包括熊貓TV、龍珠TV在內的一些直播平臺,開始向鬥魚挖主播。

一則有關陳一發的消息很快流傳開來。王思聰在回覆網友評論時說,陳一發要500萬元轉會費,他付不起。事後,陳一發澄清,自己真沒開價500萬,王思聰誤會了,“我這麼慫的一個人,不喜歡撕X,也不喜歡得罪人,更別說校長了”。

但對陳一發來說,這是一次對自我價值的重新認定。主播被以金錢數目衡量,有人被天價捧上了天,她有些疑惑,“我覺得他不怎麼樣啊,為什麼我沒有他貴啊”,這讓她發現,原來自己也沒有好到哪去。

當年年末,陳一發與一家經紀公司簽訂合同,將家搬到上海。她租下50平米的一室一廳,開始在客廳做直播。上海高昂的房價,連同她的身價一樣令她難堪,她決定,對待直播這件事,得認真點兒。

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想打遊戲時,從不在乎有人沒有人觀看,隨口說著“byebye”,就任性開打。現在,她開始考慮觀眾需求,會做一些觀眾喜愛的小遊戲。

她知道觀眾們喜歡什麼——那些恐怖遊戲。宅男們總喜歡女主播被嚇得哇哇大叫的樣子。

她擔心觀眾流失,害怕觀眾不喜歡自己。因為他們的喜歡是增加她身價的重要籌碼。而他們的不喜歡會化成彈幕,難堪的彈幕就像子彈一樣,精準地射入她心裡。

不高興小姐

與此同時,陳一發頻繁地出現在線下活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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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後,陳一發參加了更多的線下活動

第一次走到線下是參加2015年的ChinaJoy——一場數碼互動娛樂領域的盛會。那場活動後來被粉絲們視為陳一發的人生巔峰。據說,當時,有兩位神豪在官方直播間為陳一發送出10個左右火箭。鬥魚上,一個火箭相當於500元人民幣。一位是遠洋君——傳聞中江蘇連雲港君臣實業的王姓公子哥,網友們起鬨“王太太”的對象既指王思聰,也可指他;另一位據傳是鬥魚的CEO。

但在陳一發眼中,這次“人生巔峰”特別失敗。她本是一場舞蹈比賽的評委,臨時被超管叫上臺跳《小蘋果》,在群芳爭豔的show girl中,她的穿著有些土氣,黑色T恤上印著大的紅唇,搭配一條鮮紅色短裙。

她不會跳舞,就跟著屏幕裡的動畫人物胡亂比劃,節奏紊亂,束手束腳。用粉絲的話來說,就是“慫”。

更令她崩潰的是網上隨之而來的討論。“這個大媽,說話跟蚊子一樣”、“跟直播間裡完全不一樣”、“出門只顧著低頭玩手機”⋯⋯

“最失敗的是後來看到他們發的照片,特別胖。”一些未經修飾的照片與視頻被傳上網,幾乎都以仰視角度拍攝,這被稱為“痴漢角度”。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去,陳一發又矮又壯,臉很大。

“你也認為我挺胖嗎?你多少斤呀?”當我將觀感告訴她後,陳一發問我。

她掌握著自己每天在鏡頭中的模樣,對出現在別人的鏡頭裡深感恐懼。在之後的兩三個月裡,陳一發幾乎推掉了所有線下活動。直到有一天,她覺得自己“臉皮夠厚了”,才又重新出來。

對一個愛美的女孩來說,沒有什麼攻擊比對容貌的攻擊更具殺傷力。而與粉絲間的特殊關係,恰恰縱容了這種“攻擊”。

她也曾在直播間裡有過女性化裝扮。

一襲緊身裙,坐下。彈幕裡問:“主播幾個月了?”

“讓你很傷感,有些衣服你站著,腰身剛剛好,對吧?但是你坐著就難免有肚子嘛,對不對?”她自問自答,“誰她媽沒有肚子啊,但是他們就不原諒你。”她乾脆穿得休閒。

當天下午,攝影師對拍攝的照片不滿意,反覆挑揀後,打算稍後重拍。陳一發問攝影師:“你平時拍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很瘦啊?”

“也不全是。”

“還是靠後期,對吧?”她突然將鏡頭切換過來,聚焦在攝影師臉上:“來,攝影師跟大家說一下,上鏡真的很顯胖。”

她並不喜歡“電競賈玲”的稱號。儘管這個稱號幾乎成為她的重要標籤。

“不像吧?”

“不像。”

她轉向鏡頭:“聽見了嘛,不像。”

當我提出這只是粉絲的慣性調侃,是他們之間特殊的關係所致,不必當真時,陳一發舉了個例子,在朋友圈裡發張照片,十條評論裡有八條稱讚美,但有兩條說醜。她在乎的,會是這兩條。

陳一發沒法很好地消化這種調侃。因此,常常是粉絲的行為,而不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的唾罵更令她覺得受傷。

路人在貼吧裡問:“陳一發好醜,為什麼你們要看她?”

底下,粉絲回覆:“哼,她長得好看我還不看了呢,我就喜歡她醜。”

她不自信。她很敏感。她寧願自己是敏感的,因為“聰明的人都是敏感的”。但她依然很生氣,“我經常痛苦得無法自拔”。她說她歡迎大家給她提意見,但不要冷嘲熱諷。

“什麼算是冷嘲熱諷呢?”

“我現在也不想舉例。感覺給他們⋯⋯”

“造成壓力?”

“不,給他們提示。”

更早之前,在她走下直播間、進入真實世界以前,她一樣在意評價。那時,她的淘寶店還由她親自打理。收到差評,她是要親自打電話去跟別人理論的。粉絲們發現,給差評就能接到陳一發的電話,故意這樣做,她這才停止。

後來管理淘寶店的是她母親。宅男們喊她岳母,在店裡買內褲,指定要陳一發摸過的。母親被這些“登徒子”氣炸了,給她發微信,語氣懇切,說網絡直播低俗、曖昧、近色,整頓勢在必行,“望你好好把持住自己,斷不可做自損名節的事情,得對得起自己”。

網紅

陳一發一天的生活是從下午一點半開始的。

起床,刷牙,洗臉,吃飯,洗澡,化妝,做開播準備。晚上8點半,開播。夜裡一點半左右,下播。然後回覆繁雜的工作信息,看群,逛貼吧,看別人的直播,學新歌,凌晨五六點睡覺。不吃夜宵。

開播時間晚,是早些年設計院生涯養成的夜貓子習慣所致。這兩年,她的生活作息沒有太多變化。但有幾次,她一覺睡到傍晚,醒來時,瞥見窗外夕陽,恍惚感不由升起,不知時間都去了哪兒。

一位網友在知乎上說,他不能理解陳一發長時間的美式作息,晝夜顛倒,社交圈狹小,一直將自己孤立起來。在新粉增多時,他察覺到她內心與日俱增的恐慌,並因此認定她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

儘管屢次聲稱想要大紅大紫的生活和跌宕起伏的人生,但陳一發始終躲在自己的安全區內。就像她把體重控制在一個允許吐槽但不過分的程度上,她也曾想過,自己是否去學學專業的演唱技巧。但她沒去。她擔心因此失去原先特色,因此不被喜歡。這種“剛剛好”貫穿了她的直播生涯。

不久前,陳一發曾與另幾名主播受邀參加了一檔電視節目的錄製。主播們需要與明星搭檔炒菜,並進行直播。她與佘詩曼搭檔,始終將自拍杆上的手機鏡頭對準佘。她更像一位拍攝者而非主播。她沒怎麼說話,有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你就是nobody,如果你太有表現欲的話,人家會說你是誰呀,不要擋住我看我的女神”。她看到一位男主播,將鏡頭更多地對準自己,並因此受到明星粉絲們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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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主播逐漸成為各種商業活動的座上賓

只有在一個人的直播間裡,她才敢暢所欲言。在這裡,有120萬個喜歡她的人。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誰,只能大致描繪出他們的特徵:短髮、戴眼鏡、T恤短褲。現實生活中,他們見到她時,會躲在角落默默看她,鼓足勇氣索要合照時,手止不住地抖。但在網絡上,他們彼此陪伴。

時間最長的一次,她連續播了10個多小時。有時,她在節目中放電影,放一會兒,按下暫停鍵:“我跟你們講,我覺得這個人就是兇手”,觀眾炸了:“你幹嗎你幹嗎,給我閉嘴。”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去上個洗手間,回來再播。

還有一次,她在節目中播《黑客帝國》,夜裡3點半,第一部結束,彈幕裡,宅男們叫囂著:“放下一部放下一部。”“這些人根本都不睡覺的。”

在丟棄了白天、躲進直播間的同時,她現實生活中的缺角正在慢慢擴大。

朋友們偶爾也會來看一下她直播,但只是短暫停留。“對他們來說可能有一種荒謬感。”陳一發猜測,和你從小玩到大的閨蜜,突然有一天走上了很大的舞臺,成為家喻戶曉的偶像,“有點奇怪的感覺,你不會天天追著她看,在你心中,她不過是那個你認識已久的李狗蛋。”這其中,還有一層暗暗較勁的微妙情緒。

陳一發有時回到重慶,和昔日老友見面,大家調侃她:“哎喲,大明星,網紅啊。這麼有錢了不請客?”

請了。

“果然很有錢啊。”

“就很麻煩。”

“難過嗎?”

“可以承受,但是不讓人開心。”

現實生活中的朋友漸行漸遠,網絡上,她不想與粉絲靠太近。她反感人肉,更不想讓宅男們對她心存幻想。這種關係尺度就像她和她的父母。她從未明確告訴過他們,自己現在是一名職業女主播了。對方心知肚明,偶爾干涉,但不過多細問。

就像她和朋友們出去玩,讓父母知道的信息僅限於“我今天跟朋友出去,明天回來”,具體幾個人、男或女、去哪兒、做什麼,這些信息在她看來都過界了。

更何況,那是一群“善於腦補”的宅男們,她要保持距離,以防摩擦。剛到上海時,她與一對主播夫婦走得近,兩人陪著她去宜家買傢俱,對她照顧有加。過一陣,粉絲跑去人家那兒留言:“髮姐怎麼樣了?你們怎麼不關心人家?你們怎麼兩個人吃飯不帶人家?”這讓她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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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會在直播中過多講述自己的生活,更不可能將直播間設置在臥室——她認為,這樣暗示性太強烈。她覺得那些24小時直播的主播純粹是因為沒有內容可播。普通人的生活大多相似,“迪拜石油王子開著蘭博基尼遛鷹,我們可以看一下,一個普通人直播他吃飯睡覺,你說這有什麼好看的?”

但粉絲需求與她的想法總有脫節的時候。總有人點播她唱過無數遍的歌,總有人在她講某個段子時唏噓:“聽過了聽過了。”她會陷入突然的茫然中,產生自我懷疑。

總有人懷念那個剛開播時容易臉紅羞澀、直播通宵畫CAD圖的小陳。但直播畫CAD圖其實枯燥得很,“他們總以為人生若只如初見就是美好的”,她覺得觀眾在一廂情願地美化過去,自動忽略了過去不好的部分。若真倒回當初,恐怕他們會嫌她懶。

現在,她正站在直播的風口。她不想回到過去,但對未來也沒有清晰規劃。此時,直播創造的收視率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全民直播背後,是各類APP的競爭。映客、花椒等移動端直播軟件起來的同時,互聯網巨頭競相殺入,呈現出當年團購網站“千團大戰”的姿態。

陳一發明顯地感受到風潮湧起,卻也提前預知了潮落。在她眼中,90%以上的平臺最終會轟然倒下。但現在,處在風口浪尖上,她偶爾也會擔心,粉絲們會不會跟著外面的小姑娘跑了。

有時,她幾天未開播,QQ群裡討論熱烈:“哎,這裡有一個小妹好漂亮啊。”眾人起鬨:“趕緊趕緊,房間號多少?”一窩蜂去看。等到她開播,有一些回來,有一些不回來了。

她也會去看看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們:粉粉的房間裡,化著大濃妝的女孩保持著近乎完美的靜態姿勢——她們想確保自己被粉絲截到的每一幀畫面都是美的,她們嬌嗲嗲地對著鏡頭說話,場景如同兩年前,她透過藍色小框看到的那樣。正是從那時起,她一腳踏入了直播的世界。

和兩年前一樣,她不覺得這些姑娘有太大的競爭力。她們是荷爾蒙時代的產物,是砸下重金培養出來的漂亮娃娃,等行業不可逆轉地走下坡路時,她們就會跟著消失。

但有另一件東西無法抗衡——年齡。她認識一些職業遊戲選手,年歲漸長後,面臨的困境不亞於“劉翔跑不動以後怎麼辦”。觀眾總有期待,但主播老了,打遊戲水平不如以往,觀眾覺得不精彩,轉身就走。

“這種期待會成為壓力嗎?”

“當然了,任何期待都會成為壓力,就連父母的也是。”

問她:不做主播之後做什麼?

彈幕齊刷刷飛過一片:嫁入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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