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6年的大江之上,一個秋夜,兩個淪落人,一行琵琶曲

公元816年的大江之上,一個秋夜,兩個淪落人,一行琵琶曲

作者:一毛哥,來源:唐詩宋詞古詩詞(ID:tsgsc8)


公元816年的一個夜晚,一位被拋棄的詩人和一位被遺忘的歌女,相遇在江西九江上的一條船上,於是中國文學史便又多了一千古名篇。


這就是白樂天公的《琵琶行》。


人們都說《琵琶行》的妙處在於用文字寫盡了琴聲的美妙,用一種藝術(詩歌)描繪了另一種藝術(音樂)。可我想說,《琵琶行》的千古傳唱不僅僅止於此,更在於詩歌透露出的詩人的感情世界,有追憶,有自詡,有落魄,有執拗,還有一江的無奈。


白居易出生在一個尊儒的家庭,祖父和父親都受祿於朝廷,加上白居易自幼聰明,學習刻苦,他讀書讀到嘴裡都生出瘡,小小年紀,卻已滿頭白髮了。


如此勤奮上進的白居易在青年時期自然步步上升,25歲就被授翰林學士,26歲又任左拾遺。左拾遺是一個官職,其實是一個不討好的官職,因為其任務是上書反映當下朝廷的各種弊端,指出社會發展中遇到的各種現實問題,提交給皇上以供參考。杜甫曾經也當過這種拾遺。


中國古代士人都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為己任,以自己能為國家盡職盡忠為讀書人的最大理想,出身官宦之家的白居易更是如此。他一心要用自己幼年時讀書的所得來報效大唐王朝,同時,他又是一個詩人,因此白居易最終把政治和文學結合起來,也就是用詩歌的形式講政治上的問題,這便是中唐文學史上有名的“新樂府運動”,白居易就是其領導者之一。


白居易在寫給他的好朋友,也是中唐著名詩人元稹的信《與元九書》裡說到,“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


這段話說的就是,隨著年齡漸長,閱歷增加,和人們聊起的大多都是時政之事。讀書的時候,也多尋求濟世之道。才知道文章應該為了時下所遇到的問題而寫,詩歌應該為了時事而作。那些可以幫助疾苦,對當下時政有意義,而又難於直接說給朝廷的話,我都把它們寫進詩裡。


正因為有了這種強烈的使命感,白居易在年輕時寫了大量的抨擊時政的詩歌,這些詩統稱為“諷喻詩”,也就是在詩歌裡進行諷刺和寓意。比如有名的《觀刈麥》,《賣炭翁》,《秦中吟》等等,都是通過普通底層勞動者的艱辛諷刺當朝為官者的欺壓,蠻橫,冷漠。


白居易的這種詩寫多了,對當下時政問題揭露的多了,皇上和高官自然不喜歡聽了,也就自然給白居易自己招來了禍患。


公元815年,當朝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宰相遇刺,就像今天一國的總理被恐怖分子襲擊導致身亡,這是爆炸性的事件。可是,武元衡的死不但沒有得到當朝官員的迅速調查,反而對此漠不關心。這一下激怒了嫉惡如仇的白居易。


白居易上書建議朝廷立刻採取行動,對宰相之死進行全面調查,緝拿囚犯。可這一舉動並沒有給白居易帶來英雄的形象,反而被認為是“越職”,說白點兒就是多管閒事!當權者又因為白居易平時寫的“諷喻詩”損害到了他們官僚階層的利益,由此編排了糊里糊塗的罪名,把白居易貶謫到了京外,也就是江州,白居易從此做了江州司馬。


公元816年的大江之上,一個秋夜,兩個淪落人,一行琵琶曲


江州便是今天的九江。


公元816年,在江州,白居易的人生心境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年輕時的“兼濟天下”,為民請命,用詩歌表達政治理想的儒家抱負隨著白居易一貶為江州司馬都漸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退守內心的淡然,希冀超然在官宦的是非之外。用他自己的詩說,就是“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


正是在這種心境下,一個夜晚,坐在船上的白居易在江州的江水上遇見了一位歌女。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中國古詩繼承著“春秋筆法”的寓意,一個字就可以看出作者的心境和態度。這裡的一個“秋瑟瑟”,就註定了這篇詩歌的整體基調,如秋風落葉一樣蕭瑟,泠寒。


在這個蕭瑟的夜晚,白居易漂泊在江州的船上,耳聽得江面不遠處傳來似隱似實的琴聲,撥動了詩人的心絃。白居易和賓朋把船邀過來,要一睹究竟是誰在這秋夜彈起琴聲。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終於,彈琴者走出船艙,原來彈的是琵琶,只可惜琵琶遮擋了面容,留給詩人一睹全貌的期望。彈琴女子未曾先說什麼,為對面的客人彈起琵琶。


“未成曲調先有情”,一個“情”字,說的到底是誰?是誰的情?又是什麼情?


其實,琵琶女和詩人白居易的“情”都有,而詩人的情更多,更復雜。


“弦弦掩映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琵琶女並沒有說話,詩人怎麼會知道她有什麼得志不得志呢?其實這正是詩人自己的“不得志”,白居易帶著自己無辜被貶謫的“不得志”聽著眼前大江之上的琵琶語,是詩人的心境左右了琴聲,因他心中有一分無奈,便從琴聲中聽出無奈;他心中有一分委屈,便從琴聲中聽得泣訴;他心中有一分怨氣,便從琴聲中聽得幽愁。這就是中國古人講的“一切景語皆情語”,心中有何種心境,便看到何種景緻。


白居易聽見了“初為霓裳後六么”,聽見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又聽見“冰泉冷澀”,“鐵騎突出”。詩人講耳朵聽見的琴聲化作筆下的描繪,講聲音轉化成文學的感受,這是古代“通感”藝術手法的運用,在《琵琶行》裡,也是很巔峰的運用。在白居易的筆下,琴聲似急雨突來,似珠落玉盤,冰泉絕斷,又似銀瓶乍破,給讀者以無盡的想象。這琴聲忽高忽低,忽急忽緩,循環往復,形成一曲如泣如訴的心境之歌。


其實,所有這些音樂在當時白居易的心中都只是一個外化的表現,他真正的內心聽到的則是一片“無聲”,所以詩人才會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在突然中斷的地方,看似一片沉靜,可詩人內心的波瀾卻正在醞釀,因為他“不得志”的抱負始終縈繞心間,雖遠離京城,但始終從未褪去。


公元816年的大江之上,一個秋夜,兩個淪落人,一行琵琶曲


在戛然而止中,琵琶女放下琴絃,訴說了自己的身世,原來竟和詩人心有慼慼焉。


琵琶女也是一位來自京城的歌女,年輕時容貌出眾,才藝超群,每每被同人嫉妒。京城中的富家子弟無比爭相來看她才藝,琵琶女也享受著被抬愛的美好青春。只是,時光易逝,年華早已老去,容顏不再的歌女又有誰繼續來捧場呢,從此便再無人問津。歌女也嫁給了商人作婦,但那商人從來就重利輕義,把我拋棄在家。歌女獨自空守木舟,夜深的夢裡夢見曾經昔日年輕時的京城時光,不免泣淚欄杆,叫人好不獨自哀婉。


歌女的回憶與其說是回憶給自己,不如說也是回憶給了面前的詩人,白居易。白居易聽罷這一席追往,心絃也被撩撥,重又想起自己的過往。


曾經在長安城,白居易何等年少揚名,懷抱著“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理想,不惜以詩歌得罪當朝權貴,只為是實現自己心中為國為民盡職盡責的儒家理念。可正因為此,那些“諷喻詩”裡揭露的民生凋敝給白居易帶來了謫宦命運,他被天子拋棄在這江州的小木舟裡,獨自在瑟瑟秋風中對著眼前泠泠的江水。白居易聽到歌女的自述,心中充滿無限的感慨。尤其是歌女被商人拋棄,自覺顏色衰落,無人愛慕的時候,白居易更是有著情感共鳴,他同樣是被拋棄的那個人。


古人有以女子青春不再人老珠黃為意象,寓意士人自己才華淹沒報國無門心境的傳統,其源頭便是屈原的“香草美人”意象。其實,白居易在這裡同樣是用歌女的年華不再象徵自己的遲暮之感。是啊,美人怕時光帶走顏值,士人怕垂垂老去後再不能報效朝廷。


白居易和歌女在這“遲暮”的心境上,達到了完全的契合,終於寫出了這句傳唱千古的名言,“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識何必曾相識”!既然我們是同病相憐之人,又何必在意認識與否呢!


白居易在江州過的什麼日子?“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在這溼冷的南方水上,終年都聽不到絲竹琴聲,今天猛然間聽到這如天籟之音的琵琶曲,一時覺得分外欣喜。其實,不是這琵琶曲讓詩人感到興奮,而是琵琶女訴說出的身世讓白居易與她心有靈犀,詩人的心中有對歌女的欣喜,激動,同情,更有對自己的哀嘆,落寞,無奈。


這些感慨都化作了淚水,聽著琵琶女再次響起的如怨如慕的琴聲,白居易的青衫被淚水浸溼,詩人的心境會是何等曲曲折折,欲說還休啊!


公元816年的大江之上,一個秋夜,兩個淪落人,一行琵琶曲


《琵琶行》在詩人的淚水中結束了,成為文學史上不朽名篇,不僅因為詩人用一種藝術絕妙地表現了另一種藝術,更因為琴聲裡蘊含的心心相映成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濃縮寫照,成為古往今來情感世界裡的共情。所以,其實古詩離我們並不遠,它所表達出的感情仍然是我們今人,也會是將來人一直都會遇到的!


白居易自貶江州後,就再沒寫什麼諷喻詩了,雖然心中仍然有為民做事的責任感,但遠遠不如他年輕時的儒家擔當了,而是以“獨善其身”為主要理想了,寫的詩也是“閒適詩”了。


這種人生心境的大改變不僅體現在白居易身上,中國古代文人群體恐怕大都如此,青年時的初入官場的“有為”,中年受挫,晚年便以老莊、佛學為閒居之道,這似乎也成為文人跳不出的怪圈,雖心中有濟世之志,怎奈世事錯綜複雜,他們心境的無奈可見一斑。


白居易與歌女的相逢僅僅一晚,卻成就了文學史上的名篇,只是想象詩人與歌女分別後,不知歌女又將怎樣,想此不免賦詩一首,以會詩友!


琵琶曲盡詩人去,江水無知送盛名。

老女飄零琴作伴,謫官寥落酒為卿。

曾經秋月連雙影,今夜寒宮憶五聲。

但看傾杯相道謝,不聞別後幾陰晴。

-作者-

一毛哥,中文系出身,以詩詞為精神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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