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我五、六歲的時候，奶奶大概六十多歲。記憶中的奶奶常常穿一件青灰色或者深藍色大襟布衫，寬闊的黑色褲子，褲腳紮起來與白色的襪子和黑色的小腳鞋連為一體，腦後總是梳一個髮髻，頭上頂一塊淺藍色格子手帕，非常的乾淨利落。
父母既要忙於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掙公分，又要照顧兩個小妹，所以我一直跟著奶奶睡。奶奶每天都把家裡的盆盆罐罐抹的明光閃閃，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做飯、餵雞、餵豬、照顧我們兄妹，每樣家務都幹得井井有條。奶奶的勤快能幹給父母騰出了更多的時間去參加生產隊的集體勞動。我每天就像跟屁蟲一樣，在奶奶身後跟出跟進。奶奶照顧好兩個妹妹後，一邊幹家務一邊給我講故事，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哼幾句民謠，疼愛地摸著我的頭，口裡唸叨著“小乖娃，快長大，念好書，考狀元”。就這樣，從我學會走路開始，就由奶奶帶大，對奶奶的感情很深。在一個炎熱的夏天，知了叫的震天響，奶奶一手挎著竹籃，一手拉著我去小鎮上趕集。一路上，我興奮的像一隻小鹿，跑前跑後，蹦蹦跳跳。因為我知道，儘管家裡窮，但寵愛我的奶奶肯定要給我買好吃的，像這麼熱的天，西瓜一定少不了，那可是我最愛吃的了。
到了鎮上，本來奶奶是要先去百貨門市部買布，然後去副食門市部買鹽，買好布和鹽之後再帶我吃瓜的，但是早已對西瓜垂涎欲滴的我纏著奶奶要先去吃西瓜，疼愛我的奶奶就帶我來到瓜攤前。攤主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長著一副長長的臉，五短三粗的身材，看上去很不協調。西瓜攤不大，只有兩三個人正在買瓜吃。我的目光早已被西瓜吸引，只見那賣瓜人手起刀落，噗嗤一下，一個圓滾滾翠綠的大西瓜就被切為兩半，紅瓤黑籽的兩半西瓜就仰躺在案板上了，西瓜水馬上在案板上溢流開來，西瓜獨有的芬芳甜蜜氣味立即鑽入我的鼻孔，刺激得我恨不得馬上抓起西瓜大咬一口。那賣瓜人一邊動作誇張地切著瓜，一邊高聲吆喝著:“哎！來來來，又大又甜的西瓜，五分錢一大牙！”奶奶拉著我走到賣瓜人跟前輕聲說到:“買三牙”，然後掏出一個摺疊著的手帕，一層層打開，取出了一角五分錢遞給了那賣瓜的人，那人狡黠地看了看奶奶和我，掀起他身後裝錢的木盒蓋子，把錢放進去，又把蓋子蓋上說:“三牙就三牙，你自己取。”我迫不及待就從案板上抓了一牙，狼吞虎嚥吃起來，邊吃邊想:哎呀，這大熱天吃西瓜真是爽透了，今天要吃個美。那五分錢一牙的西瓜分量真不小，每一牙足足有二斤，我吃到第二牙的時候就感覺吃不動了，把小肚子已經撐得像西瓜一樣圓滾滾了。奶奶捨不得吃，只是站在一邊疼愛地看著我，她要讓她疼愛的孫子吃夠吃美。吃完第二牙，貪婪的我又抓起了第三牙，但只咬了兩口就不想吃了。
奶奶見我已經吃夠了，就笑眯眯地把我吃剩的西瓜吃了。大熱天吃了西瓜，我的心情好極了。就在奶奶拉著我的手轉身走了幾步要離開瓜攤的時候，那賣瓜人突然大喊:“哎！那個老太婆，你吃瓜咋不給錢哩？”頓時，瓜攤前所有的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奶奶，附近趕集的人也都湊過來看熱鬧。我和奶奶一下愣住了，吃瓜之前不是已經給錢了嗎？奶奶急忙對賣瓜人說:“給了，錢給了。”可那人突然臉色一變喊到:“你這個老東西，沒有錢還吃瓜，你今兒個不給錢，就別想走！”一邊惡狠狠地喊叫一邊把西瓜刀在案板上拍的啪啪響。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驚恐地躲在奶奶身後看著眼前的一幕，我感到奶奶渾身在發抖，看見奶奶臉漲得紫紅，艱難地邁開兩隻小腳，返身走到瓜攤跟前，掏出裹錢的手帕，抖抖嗦嗦地取出了三個五分硬幣遞給了那賣瓜的人，然後轉回身，拉著我走出了圍觀的人群。在嘈雜的人聲中，我聽到那賣瓜人還在大聲說:“吃瓜不給錢還想走。”
那天趕集回去的路上，奶奶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邊走邊用手帕抹眼淚。我雖然小，但也知道我們被那可恨的賣瓜人訛詐了，奶奶受了屈辱，當時也隱隱覺得可能是我嘴饞惹的禍。兩年以後，奶奶去世。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對那些無良商販恨之入骨。有一次，我和妻子去早市買草莓，撿完秤完後，我用微信按照商販報的錢數掃了他面前的二維碼進行了支付，看他忙著給別人秤草莓，我給他說:“付了哦”，然後我和妻子轉身就走，這時，賣草莓的商販抬高聲音喊:“哎，那個人，你付錢了沒有？”就在那一剎那間，我的腦海裡立即閃現出了奶奶帶我小時候吃西瓜被邪惡的賣瓜人訛詐並受到屈辱的情景，熊熊怒火在我的胸中騰地一下燃起，我返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歷聲吼到:“付錢你咋不看？訛人呀嗎？沒聽見你手機響嗎？難道我搶你不成？”那一刻，我把四十年前奶奶在小鎮上帶我買西瓜所受的屈辱以及對那個賣瓜人的恨，全都發洩給了眼前這個賣草莓的人，我舉著有支付成功界面的手機衝上一步就要動手，妻子趕緊拉住我。
那人見我發如此大的火，吃驚不小，於是又說:“我就問一下嘛”。周圍的人圍了過了，紛紛對我說:“你付了手機能看到，沒必要發那麼大火”。其實，他們不知道，是那個賣草莓的人在那一刻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痛。四十年來，我為奶奶受到的屈辱而心痛，也為自己當時弱小無力不能幫奶奶擺脫屈辱而難過和自責。親愛的奶奶，您的孫子一直擔心，正直善良剛強了一輩子的您，竟受到了那樣的屈辱，遠在天堂的您，是否已經釋然？有時想，如果我當時能幫著您一起與那個賣瓜人辯駁幾句，或者用我弱小稚嫩的拳頭去和那賣瓜人拼命，也許我現在都會覺得好受一些，但我當時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親愛的奶奶，四十年過去了，時至今日，每當想起那段往事，我就會為當年沒能幫您擺脫屈辱而自責！
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親愛的奶奶，寬容善良的您，經歷了太多的人間悲歡和人情冷暖，也許您早已忘記了那件令人難堪和屈辱的事情，這也是我所期望的。親愛的奶奶，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您的孫兒也一定會放下一切恩怨和名利紛爭，坦然面對當下和今後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