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冒闢疆最賢惠的妻,卻生不為冒所愛


文:桐蔭委羽(讀史專欄作者)



我們所知道的古代女子,大多是才女、烈女或名妓,間或也有偉大的母親,卻很少以妻子的身份出現的,因為男人的筆墨若不用來歌頌懷念母親,就大多用以風花雪月,把文字送予麗質的紅顏,或者無關妻子的旖旎相思。


相思也是美的,卻大多不直抒胸臆,偏偏要假借佳人之口,說佳人思念我,我必也思念佳人,如此云云,好像相思本該就是佳人的事,他不過是回應罷了,端的是高高在上的大男子主義,輕易不肯示一回弱,免得愛情一方誰先開了口,誰便處於劣勢。


而這些被思念的紅顏,不是歌女就是名妓,要麼就是路遇的驚豔之人,無端被撩起相思,卻只是驚鴻照影,只餘一腔遺恨。


幸而雖然少,還是有給妻子的文字的,如蘇武的《留別妻》 ,如杜甫的《月夜》,還有如冒闢疆的《影梅庵憶語》。


而冒的《憶語》,與憶內的詩詞不同,他以長文的形式,給我們描述了一位賢淑恭儉的妻子,且這位妻子,因為被八卦的頻率比較高,聲名甚至蓋過了作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闢疆。她就是——董小宛。


董小宛為人所知,更多的不是冒的妻子,而是秦淮名妓。她曾是“秦淮八豔”之一,聰明靈秀、神姿豔發、窈窕嬋娟,為秦淮舊院第一流人物,吸引了無數的騷人墨客。冒闢疆亦是其中一個。


他是鄉試期間與董小宛認識的,江南貢院與秦淮舊院不過一江之隔,原為才子佳人而設。參加考試的文人應試之餘,結駟連騎,選色徵歌是尋常之事,“乃文戰之外篇”。


冒闢疆也不例外。他與友人尋訪聲色到舊院,見識了不少秦淮佳麗,也得識了董小宛。


他與她,相識頗為傳奇。第一次,冒闢疆見董,她已是應酬歸來,酣然半醉,冒只是遙遙一望,見她“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遂驚愛之。


卻也只是一個男子對於嬌麗女子的淺薄之愛,關乎眼睛,無關感情。


讓他心裡眼裡皆愛的,是陳圓圓。他視她為天人,一見傾心,再見鍾情,三見已訂了婚盟,準備不日迎娶,因此對於董小宛,亦不過只是驚豔,並未放於心上。


第二次相見,已是一兩年後,他回鄉後重返秦淮,為了他與陳圓圓的約定。不料陳圓圓已被田弘遇擄走,準備獻給崇禎。他只好悲痛而返,並順道去蘇州半塘拜訪了董小宛。


當時小宛的母親剛逝,又受了田弘遇搶奪佳麗的驚嚇,大病在床。冒來看她,她勉力而坐,卻不想遇到了人生的良藥,不僅病好了大半,還打算將一生託付,就像張愛玲說的,從塵埃裡開出一朵花來,人生忽然被照亮。


說不清董小宛那時是真的愛上了這位才學風流的公子,亦或感嘆命運如浮萍,只想找一個人來抓住,將終生託付,遠離這危險虛華的煙花之地。總之,她認定了,決定跟著他走,並用了一生的堅強與溫柔,智慧與才情為這個男子無悔付出。


她如此地想抓住這個男人,為愛情也罷,為歸宿也罷,她放棄了舊時所有的一切,甚至尊嚴,一路追尋著冒闢疆而去。


冒那時依然是記掛這著陳圓圓的,對董並沒有多少情意,當小宛提出要隨他從良的時候,他言辭閃爍,甚至想不辭而去,幸而被友人勸住,到底臨行前來知會小宛。


小宛卻早已憑欄凝睇,見董舟傍岸,便疾趨登舟,跟著冒闢疆近一個月。冒闢疆一直攆她走,"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小宛愣是不走,堅以身從。冒闢疆只好以考試無暇他顧為由,讓她先回去,等試後再來相迎。


等待的日子如此煎熬,她無法讓兩人相隔遙遠,把命運陷於未知之境。於是她獨自尋他而去。


她在秦淮等了三日,直到冒闢疆考完後才敢與之相見。誰知冒闢疆考場失利,加之老父仕途也有不順,得前往北方為父親的仕途斡旋,無心情愛之事,只好再次冷麵拒絕。


董含淚而去,卻依然心不死。等冒父的事有了著落,董小宛寄書一封,說在蘇州等著冒來履行約定,並說她只帶了夏日衣裳,若他不來,甘願到秋冬之時凍死。


這終於感動了當時的復社之首錢謙益,或者說他終於對冒的行為看不下去,出資三千兩銀子,幫董小宛脫離樂籍,並買舟送入冒家,強行成就了才子佳人的連理之事。


無法說當時的冒闢疆有多麼無情,畢竟他心心念唸的是陳圓圓,而不是董小宛。


但一定是有一定的感情的,不然聰慧敏感如董小宛,不可能鐵心鐵面地貼上去,不顧一切地將自己託付。


幸而終究是嫁入冒家了,哪怕只是側室,但依然是自己想要的溫暖。家的溫暖。

董小宛:冒闢疆最賢惠的妻,卻生不為冒所愛


她從此低眉順首地做冒家的賢婦。洗手作羹湯,持家事雙親。


她沒有忘記自己側室的身份,或者她過於在意她側室的身份,也可能是過去身份的影響,使她比他人要更努力,才能擺脫舊時身份的尷尬。


她不僅接手過大婦的全部家務,還儼然如奴婢,伺候著一家老小。她親自遞茶遞水,連吃水果都是剝好削好了才遞過去。別人背上癢了,幫人撓背;他人心情不好了,逗他開心。


白天忙家事,晚上還得輔導冒的兩個兒子讀書寫字,甚至連吃飯的時候,都是站在角落伺候,直到別人強迫她坐下,她才坐下迅速地扒幾口飯,復又站起來“拱立如初”。完全克己復禮的賢良淑德。


也是有幸福時刻的吧。她與冒闢疆乘船出遊,路人皆停下來爭看,認為他們是天作之合的璧人。


記錄下這話的冒闢疆,心裡是炫耀的吧。但董小宛,心裡應該是幸福的,終於如當年的姐妹顧眉、柳如是一樣,嫁得了好夫婿,入得了好門庭,得以享受溫暖的俗世生活,哪怕,冒的心裡,依然是記掛著陳圓圓的。


但於她而言,她的愛終於有了歸宿,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愛,安安心心地愛,這才是最重要的。


家事閒暇的時候,她與冒闢疆賭書烹茶,作畫練書。冒闢疆整理唐詩,每獲得新的唐詩,他便拿回來讓小宛整理、抄錄。


她曾酷愛鍾繇筆意,遍搜諸貼臨摹,後來見鍾貼中有處提到關羽為賊將,遂廢學鍾,轉學《曹娥碑》。


可見,她亦是執拗之人,是精神上有潔癖之人,就如她對自己的要求,做一個賢妻賢婦,哪怕要委曲求全。


她還曾經把歷代書中涉及閨閣女子之事的文字整理成冊,可惜已經失傳。


她喜歡讀楚辭、義山、少陵和王建等宮詞,喜歡月夜,喜歡站在窗臺賞月並念著義山的“月漉漉,波煙玉”,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


這樣的女子,連作為女子的我都要愛,冒闢疆縱然是木頭,亦也要慢慢生出情愫來的吧。像老樹逢了春,漸漸地生了新葉,繁衍出一派愛情的氣象來。


可惜,冒闢疆雖然對她有愛,卻只是淺愛,通篇憶語,只寫她如何好,如何待他好,並不曾見他待她如何好。


她還是個優秀的廚師,躋身古代十大名廚之列。因為蘭心蕙質,她的廚藝也非同一般,別有創意。


她做的“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鯧如鱘魚,蝦松如龍鬚,烘兔酥雉如餅餌。”


做豆豉“種種細料,瓜杏薑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數,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


她做的紅腐乳,超過了名產品:“紅腐乳烘蒸五六次,內肉既酥,然後剝其膚,益之以香甜及海錯風燻之味,數日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


就連做的各式鹹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苔。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採入食品,芳旨盈席”。


因為冒闢疆喜食火腿和燻肉,她還專門研究了它們的做法,使“火肉久者無油,有松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有麋鹿之味。”


僅僅是聽冒闢疆紙上講來,都令人垂涎三尺。迄今揚州一帶仍有流傳的董採、董肉、董糖等名點名菜,皆是她所創。


我最愛的,是她能為各種花露。她醃製梅花入飴糖,還取一種別人認為不可食用,名“斷腸草”的海棠花做花露,認為香味居百花之首。次等的是梅花、野薔薇、玫瑰、金桂、香菊之類。至於黃的橙子、紅的桔子、佛手、香櫞,去掉白色的筋脈絲絡,顏色香味也是一佳。


她常常在冒闢疆與友人小酌的酒後盛出幾十種花露,“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


如此的心靈手巧、照顧周到,連冒闢疆都不得不感慨“餘一生清福,九年享盡,九年折盡矣”。


是啊,世間會有姿容如小宛者,有才情如小宛者,亦有廚藝如小宛者,卻再也無姿容、才情、廚藝皆絕佳,並深愛著他的人如董小宛者。


她是人間的一朵奇花。

董小宛:冒闢疆最賢惠的妻,卻生不為冒所愛


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間妾家。

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


連吳偉業都要如此贊她。她就像明月殘雪映照下的一樹出塵梅花,可以賞,高潔而貞雅,暗香輕盈袖,是精神上的愛侶與良友;又是可以製成花露做飴糖的梅花,如此的入人間的煙火,以清香淡遠的滋味,豐美一段紅塵俗世。


真正的智慧,便是如此的可俗可雅,是既可以風花雪月,又可以柴米油鹽。人生能得此紅顏妻子,真是大幸。


可惜,愛情並不是理智的,而是感性,不是因為對方好所以愛,而是因為愛,所以對方好。


冒闢疆就是如此吧,他或許愛董小宛,但,不夠愛。所以,當甲申之變清軍南下的大難來臨,冒闢疆一家輾轉逃亡的時候,他“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而讓小宛緊跟其後。


危難時候的小小細節,就能顯示愛的程度,或許那時的小宛,心裡是明白的,但她過於剋制,依然賢良淑德,以夫為尊,認為冒的此舉是對的。


甚至,當冒闢疆提出把小宛寄在朋友家裡,說“此後如復相見,當結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勿以我為念”的時候,她依然覺得大難臨頭先顧及別人也情有可原,她若身死,也了無遺憾了。


她或許那時已經心先死了,九年的恩愛,到頭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倒不如就此了斷,留一個最美的記憶。


幸而,冒父還是有良心的,他做主帶著小宛一起逃難,才使得小宛不至於再次陷於如當年那樣可能被搶奪的危險。


那邊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廂卻是患難見真情。途中,冒闢疆患病,小宛不眠不休地照顧。


長長的一百五十日,她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摸,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身起伏,為之左右翼”,甚至冒闢疆心情不好無故打罵小宛,她仍“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真真是把自己低到塵埃裡,拼力用自己的愛與柔情,為他開出一朵花來。


此時,冒闢疆終於真切地感到小宛的好,並生出了愧疚與虧欠之心,可惜,此時的小宛已經體弱不支,因此殞命了。


留一腔遺恨,給這個終於開竅了的人。

董小宛:冒闢疆最賢惠的妻,卻生不為冒所愛


董小宛的結局,歷史上有眾多的版本,冒闢疆含糊地一筆帶過,說她過度透支身體,患上肺病,香消玉殞,葬身於影梅庵畔;也有說她於逃難途中被清軍擄走,不知所終;民間更稱她被送入宮中,成為順治帝深愛的董鄂妃,與順治帝有一段浪漫轟烈的戀愛,並在其死後使順治帝心碎而出家。


最後一個結局是最不可靠的,然而民間相信,我也更願意相信,她真的就是順治帝深愛的那個董鄂妃,這樣,她可以獲得她一輩子可能沒有得到過的愛情,哪怕她不愛,但被愛,深深愛,而不是如她在冒家的當年,只是愛,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的愛。


但,在無法彼此深愛的時候,究竟哪一種是更幸福的,誰也不知道。


董小宛能詩能文能畫,但所傳的詩文畫作並不多,可以確定的,有一幅《孤山感逝圖》,是她當年在冒家水繪園與冒闢疆妹妹畹蘭學畫時戲拈梅瓣貼扇所做,上有她的自題詩:


孤山回首已無家,不做人間解語花。

處士美人同一哭,悔將冰雪誤生涯。


或者,這可算是她一生的題照吧。想這一生,她被賢良淑德的道德感所誤,處處太過剋制,生生把自己壓到了塵埃裡去,雖為妻,卻如婢,硬是把自己的喜怒壓抑。


如果,她不是那樣的欲求高潔,欲做一個人人稱道的賢妻賢媳,把自己活成一樹內心孤高的梅花,知書達理、謙恭勤儉、解語溫良,而是像尋常的女子一樣,與丈夫巧笑歡顏,該愛則愛,該怒則怒,做一個可以撒嬌可以委屈的小女子,那麼她會幸福得多吧,起碼,無需那麼累。


也或許,那時候的冒闢疆,可以像她愛他那樣深深地愛她,斷不至雖然心裡愧疚遺憾,寫了《影梅庵憶語》來懷念她後,68歲高齡之時,仍然說:“慧心紈質,澹秀天然,平生所覯,則獨有圓圓耳。”


他一輩子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陳圓圓。陳圓圓,是他心裡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小宛,不過只是虧欠,有愛,但不夠愛。


冰絲新颺藕羅裳,一曲開筵一舉觴。

曾唱陽關灑熱淚,蘇州寂寞好還鄉。


這是冒闢疆最後的絕唱,說的是當年小宛在水繪園中為冒闢疆彈唱陽關曲時潸然淚下的情景。


回首一生的情事,他想到了小宛,終於知道自己其實愛她,但不夠珍惜,若可以重來,他願意深深愛。


小宛,終於化成了他胸口的硃砂痣,如影隨形。只是,彼時、此時,人世已無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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