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系列之 駱 峪 故 事

鄉愁系列之   駱 峪 故 事


幾十年前的時候,在我們本地有兩件事非常轟動。一件是閹割姦夫案,姦夫在通姦現場被沒收作案工具;另一件是“鍘刀剁腿”,說的是有人強佔良家婦女,被人用大鍘刀剁掉一條腿的事。

後一件事就發生在駱峪。

駱峪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據說,駱峪是上古駱明封國,史稱“古駱國”。駱明是軒轅黃帝的第三子,是鯀之父,禹之祖。《山海經》記載:“黃帝生駱明,駱明生鯀,鯀生禹”。所以,駱峪人常以駱峪為大禹出生地而自豪。但是,《山海經》一書,究竟是否能做史料證據,一直是有很大爭議的。另外,記錄“古駱國”歷史的《廣兩曲志》、《陝西通史》和清乾隆年間所修《周至縣志》以及南宋專事記錄上古傳說的《路史》等著作,其可靠性並不比《山海經》更令人信服。其中《廣兩曲志》是周至馬召人劉崑玉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承明代王三聘所修《周至縣志》以及清乾隆年《周至縣志》重新修訂的。而《陝西通史》則編纂於上世紀八九十年,其餘兩書情況大致相同,其中關於古駱國的記載,主要還是依據《山海經》的。而《山海經·海內經》之“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的記載與《史記》中黃帝年譜的記載有明顯出入。可見黃帝、駱明、鯀、禹和古駱國之間的關係並不明晰,還有許多的細節有待釐清。但“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王國維語),加上國人從來善於依傍名人名士,“為大糞堆上插一朵鮮花”,所以,駱峪有龍洞、龍窩、龍泉、龍柏、禹穴、王城、九龍口、五色土等傳說流傳不衰,也就不奇怪了。更何況,四千多年前的渭河平原,水草豐茂,土地肥沃,宜耕宜獵,宜家宜室,黃帝封子駱峪,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和古駱國相比,儻駱道的故事則更生動。

由古駱國遺址南谷口入山,既是全程240公里、被茅以升先生譽為“可以和萬里長城、大運河齊名的偉大工程”的儻駱道。儻駱道始於商周,於漢初開通。因儻駱道是連接關中和巴蜀的古道中最短最便捷的一條路,故自漢末以降,此地便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也是關中至蜀漢商賈行客首選的便道。終南山千峰疊翠,儻駱道高走低徊。自儻駱道開通的千百年來,位於古道北口的駱峪就和儻駱道一起,同悲同喜,同進同退、榮衰與共,血肉相連。至今,在駱峪地區,仍有姜維點將臺、車場、馬圈等人文歷史痕跡,有玄宗入川、貴妃東渡、德宗南逃、僖宗避禍、元白題壁等傳說流傳。但是,便捷的交通,在給駱峪帶來繁榮的同時,也給這一方百姓帶來了無休止的痛苦和創傷。民國時期翠峰鎮史務村朱來紱先生在其《二曲劫難隨話歌》中有多處關於民國時期駱峪匪患的記載,生動的再現了當時的悲慘景象:

“張萬勝只為他勢力廣大

見土匪齊收在駱峪兩旁

……

自正月無一夜不刁不搶

無一村不打炮拉票逃荒”

……

“駱峪關賊扎滿沿山兩旁

一下山便打炮焚殺放搶

又殺人又放火誰不恐慌”

朱來紱先生是史務村人,和駱峪比鄰而居,是這段歷史的是親歷者,所以,《二曲劫難隨話歌》可信度是很高的。另外,駱峪地區的人口構成情況也說明了因兵燹戰火造成的百姓遭遇之慘烈。如位於儻駱道北口的西駱峪村,現有人口七百多人,戶二百餘,但卻有姓氏三十多個,其中不乏鄔、毋、兀、望等生僻姓氏,其中能夠延續百年以上的家族,則少之又少。而駱明的嫡傳後裔駱氏一脈,在當地已無留存。這種現象在中國古代聚族而居的農耕時代,是非常罕見的,但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作為交通要道的駱峪人口流動的頻繁。

苦難是駱峪人最慘痛也是最深刻的記憶,幾千年以來,它已經深深地植根於人們基因的深處,影響這一代代駱峪人,也造就了駱峪人性格中的粗獷、豪放、剛烈、狹隘、狡黠、好客、樸實等特徵。對於駱峪人而言,這塊土地不僅是休養生息的家園,更是落葉歸根、安放靈魂棲息地,任何對這塊土地不敬的行為,都會被人們唾棄並受到懲罰。二十多年前,駱峪某村有小夫妻鬧矛盾,女子不甘受氣,遂叫來山外孃家二十多名親戚朋友前來助陣,卻不想被村裡男女一陣亂棒,打得落花流水,望風而逃。而該女子從此收心養性,做了賢妻良母。駱峪有有戶人家,落難時得到了鄉黨收留和幫助。後來,這家的後人事業有成,大約二十年前,投資一百多萬,修了一條十多公里的柏油馬路,聯通了山裡山外,也算是知恩圖報了。

還有幾個很有意思的故事。

一個和喝酒有關。十多年以前,駱峪有某人喜歡喝酒,“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自詡酒量當地第一,但每飲即醉,卻從不服氣別人。那時候人們常喝的是自家釀的玉米燒,盛酒不用小酒杯,用的是小海碗。一次逢酒局,此人奮袖出臂,喝五吆六,連著打了好幾個通關。已然喝得海天胡地,卻仍氣勢不減。直至兩眼昏花,拿起酒碗送不到口邊,疾呼“嘴在哪裡?”此後人送其外號“找不見嘴”,聞者無不莞爾。駱峪人好酒,是有傳統的。在駱峪,酒只是指白酒,啤酒紅酒只能稱為飲料,而且喝酒不用小杯,最常用的是一次性紙杯,一杯能盛三兩多酒。二三人、六七人都行,有下酒菜最好,沒下酒菜,只要有黃瓜大蔥也可以,即使啥都沒有,悶喝也一樣盡興。有好酒之人,常以酒代茶,談笑之間,一瓶酒見底卻毫無醉意,令人稱奇。第二件事和麻將有關。二十年前,鄉下娛樂形式非常單調,於是麻將大行其道。一天晚上,某校老師老師因打麻將全部進了派出所,導致第二天學校無人上課。校長趕到派出所,看到滯留室裡全是本校教師,氣得跳腳:“上次我進來還有一張床,怎麼今天連床個都沒有了?”然後掏錢贖人,回校上課。另一件事是這樣的:駱峪地方風俗,若有人去世,鄰里鄉黨皆要弔唁。一次,一眾年輕人跟隨一年長者去弔喪,年輕人不懂其中的規矩講究,年長者說,跟在我後面,我怎麼做你們怎麼做。到了靈堂,正要行弔唁禮時,有人不慎將菸頭不小心崩到了年長者脖間,又從脖間順著衣服掉進了雨鞋,年長者急忙伸頸、聳肩、弓背、跺腳、擠眉弄眼,後面的青年人不知所以,跟在後面紛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搞得一眾人等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駱峪溝裡有座韓家山。順著儻駱道,經古駱國和唐驛站遺址,過九龍口,老廟灣,銀洞溝,七里關,最後從東石門左拐,就上了韓家山。沿途有古棧道遺蹟歷歷在目,還有無數被遺棄的房舍,像失魂落魄的浪子,即使門前還會有野花自芳,卻也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山的半坡上,有一株高大的白楊,白楊樹上有喜鵲葫蘆形狀的巢,樹下有一位獨居的老婦人,雖已年過八旬,發白勝雪,但精神依然矍鑠。每當有人路過,她都會熱情地邀請過路人喝水、歇腳。碰上飯時,也會把自己簡陋的飯菜端出來和路人共享。另有一戶人家住在山頂,家裡只有老兩口和他們四十多歲殘疾鰥居的兒子。一家人在山上放牛,養蜂,侍弄著幾畝瘠薄的山地,收穫有限的小麥、玉米和土豆。他們按時放牧,按時施肥、翻耕和播種,認真勞動,努力生活,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希望都寄託在土地和牲畜上,像愛護孩子一樣愛護著它們,對每一位走近他們房子的路人都釋放出巨大的熱情。但生活卻似乎並沒有給他們想要的回報,大山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任由疾病、貧窮、衰老一點點錘殺這些孱弱的人們,卻始終無動於衷。這些年,山裡的原住民有能力的都搬到了山外,只留下老弱病貧者,洋芋糊湯疙瘩火,守著這千百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據說,在儻駱道的更深處的茅草坪,還生活著一位從京城來的隱居者。不知道這人是怎麼來到那樣一個闃無人跡的荒村的。是不是和其他的山裡人一樣,是山外的繁華讓他們感到困惑和格格不入,還是快速發展的時代讓他們無所適從,只有大山才會給他們帶來寧靜和真實、安全和依託嗎?

和所有的鄉村一樣,駱峪也正在不可避免的老去。駱峪鎮位於周至縣城西南,轄駱峪、向陽、復興、新村、神靈、尚興、黃家灣、紅旗、雙合、、茅草坪(2002年撤併)13個行政村。北部為山外沿山丘陵塬坡區,南部為秦峪淺山區。2011年撤鄉設鎮,人口8000餘人;至2017年,駱峪鎮戶籍人口減至7000餘人;現在(2019年)戶籍人口就只有6000餘人。在其所轄的13個行政村中,茅草坪因村民外遷於2002年撤併,其餘處於深山的韓家山、串草坡、碾子坪等村,也大多成為空心村。今天,即使山外的村子,也是門戶閉鎖,荒草漫道,隨處可見“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情景。其中要麼為生計所迫,要麼為孩子教育,舉家外遷或者長期在外地居住生活的,雖無官方統計數字,但絕對是很大一個群體。2019年,駱峪鎮5---15週歲義務教育適齡兒童少年699人,在本鎮就學的只有500人。在沿山一帶的村子,幾乎看不見青壯年人口。因為資源條件,貧困家庭青年男子娶妻困難,致離異者、鰥居者增多,或者以病殘者為妻,導致人口質量下降,而家庭的自然消減,也就不可避免了。在駱峪鎮學校,智殘學生群體近年有增大的趨勢,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鄉村的式微與衰落,可能從此開始。不過,衰老的另一面是新生,新陳代謝是不可顛覆的宇宙規律,而鄉村文明終將被城市文明所感染、所取代,也是這個時代進步的表現。鄉諺雲:“破舊立新”,四季尚且周流不輟,村莊的故事也許應該還有另外的可能。


鄉愁系列之   駱 峪 故 事


那一天,我從韓家山返回時,時間已近傍晚,耳畔昏鴉哀啼,嶺頭日懸木杪。置身於目力無法穿越的群山,一種莫名的空虛和無窮的壓抑與沮喪油然而生,大無邊際的蒼茫暮色裹挾著霧霾,鋪天蓋地地兜頭而下,如同餘華在《活著》一文結尾所說的那樣,黃昏正在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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