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心學誕生前夜之二:九華山求佛問道

1501年,在刑部工作不到兩年,他已身心俱疲。這年秋天,他請了一個漫長的假期,上了九華山。

王陽明一生中曾兩上九華山,兩次上山的心情完全不同。

1501年他上九華山,大概是想徹底放棄世俗的羈絆。也許在他看來,不能成為世俗的聖人,還可以成為方外的仙佛。他一走進大自然,世俗聖人的慾望就煙消雲散,成仙成佛的心靈躁動起來。

現在,他對佛道是如此嚮往,於是有了下面兩個傳奇故事。

問道蔡蓬頭

陽明心學誕生前夜之二:九華山求佛問道

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寺院裡聞聽山中有位奇人,此人沒有名字,蓬頭垢面,見過他的人都稱他蔡蓬頭。他住在陰暗潮溼的山洞中,有時候會來寺廟中要吃的,有時候就靠山中草木和雨露為食。

王陽明欣喜若狂,斷定此人必是異人。他上了山,仔細地尋找,終於在一個山洞中看到了那個傳奇人物——蔡蓬頭。他熱情地邀請蔡蓬頭到他的臨時住所,希望蔡蓬頭能為他指明一條通往神仙殿堂的道路。蔡蓬頭爽快地接受了邀請。王陽明請他吃飯,蔡蓬頭看到滿桌子素菜,臉就沉了下來。王陽明急忙讓人換上大魚大肉,蔡蓬頭高興地吃了幾口,臉色又難看了。王陽明恍然,又叫人拿來一罐子酒。這次,蔡蓬頭喜笑顏開。

王陽明趁他高興時,問了長生不老之術,問了神仙之事,問了蔡蓬頭有幾百歲,最後問了自己是否可以如他蔡蓬頭那樣過著無拘無束的神仙日子。

蔡蓬頭不回答。王陽明只好等待,等桌上的盤子全空了,罐子裡倒出最後一滴酒時,蔡蓬頭打著飽嗝,終於開口說話,但只有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追問:“什麼尚未?是我過你這種日子尚未,還是您的年紀尚未達到幾百歲,還是我在養生之術上的成就尚未?”

蔡蓬頭看了一眼王陽明,像復讀機一樣:“尚未。”

王陽明焦急:“那就請您賜教一二啊。”

意料之中的,蔡蓬頭還是那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停止了追問,他想思索這兩個字背後隱藏的玄機。蔡蓬頭沒有給他時間,把答案說了出來:“從你進入山洞的那一刻起,我已用眼和心看了你好久。你雖然對待我這個臭道士非常尊重有禮,看上去是真的尊崇道家,實際上,你臉上終究有官相,去不掉的。”

這是段大白話,王陽明聽懂了。蔡蓬頭的意思是,他俗世未了,還沒有到達談仙談佛的境界。可能還有引申出來的意思:你的理想終究要在俗世實現,而不是山林古剎。

王陽明心上很不平。他在道教上的成就他最清楚。老莊哲學、養生之術,他花了多少年心思!他的道士朋友有多少,數都數不過來!他以道家語境寫的詩歌散文,車載斗量。如今卻被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幾乎全盤否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求佛高僧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被蔡蓬頭否定後,他又聽說山中有位得道高僧,於是,迫不及待地去拜訪。之前有人提醒他,通往高僧家的路迷幻險阻,從未聽說有人可以到達那裡。王陽明對這樣好心的提醒置若罔聞,熱情洋溢地上路了。

那個山洞雖然在九華山中,可的確異常難尋,王陽明在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似乎感動了蒼天,終於被他找到了那個和尚。讓他失望的是,和尚並無傳說中的神奇之處,只是丟給了他一句話:“北宋的周敦頤和程明道是儒家的兩個好秀才。”

和尚這句話意味深長。他沒有給出王陽明在佛教道路上的指路牌,卻指明瞭讓王陽明重回儒學中的心學領域——周敦頤是理學和心學的精神導師,而程明道(程顥)則是心學的鼻祖。和尚的意思是,聖賢之道在民間,在心學上,希望王陽明能從此入手。

這位和尚比蔡蓬頭還不厚道,蔡蓬頭只是否定王陽明不能求仙入道,和尚卻讓他馬上調頭。王陽明心情沮喪到極點,他熱情似火地來投奔佛道,卻被兩個看門的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人世間如果有“熱臉貼冷屁股”這回事,那說的可能就是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尋仙覓佛了。

再證佛道

陽明心學誕生前夜之二:九華山求佛問道

不過,王陽明並未理會九華山兩個異人的指點。離開九華山後,王陽明回北京上班,重新撿起辭章,在京城的文化圈裡混起來。不知是什麼緣故,有一天,他在推敲一個句子時,猛地扔下了筆,說:“我怎麼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浪費到這無用的虛文上!”

這是他創建心學前思想上的第一個轉捩點:和辭章說再見。

辭章是虛文,什麼才是實的?王陽明的答案是:佛道。

1502年夏,他又請了假,回老家浙江餘姚,虔誠認真地溫習起了佛經,全身心地練起了導引術。

這件事足以說明,九華山的蔡蓬頭和無名和尚的指點和勸告在王陽明心上連個漣漪都沒有激起。同時,這件事還驗證了另外一個問題:王陽明和他的門徒多年以來都面不改色地說,王陽明心學是從朱熹理學突破而來,並非來自陸九淵。王陽明很少提心學始祖程顥和陸九淵,甚至離他最近的心學大師陳白沙都不曾提過。

事實可能的確如此。如果王陽明心學真的是從陸九淵那裡轉手而來,1502年他也不會不聽從無名和尚的話而在老家鑽研佛經和修習導引術。

1502年,王陽明在老家浙江餘姚的一個山洞中修習導引術,品讀佛經,這並非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當初在九華山一直追尋的目標:遠離紅塵,成仙成佛。1502年,王陽明已三十一歲。二十多年的追尋,二十多年的苦悶,足以讓他把紅塵俗世拋到腦後。他在靜坐中想了很多,建功立業沒有平臺,又不能突破理學的大山而尋到成為聖賢的鑰匙,文學家的迷夢又被他親手刺破。他此時唯一的精神支柱只有佛道。

佛道的確能解脫他的苦惱,終止他前半生的迷茫,只要他能放棄一切。但是,他還有個心結。這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親。畢竟,他是個儒家士子,儒家提倡的第一道德就是孝,他說服不了自己去違背這一道德。

終於有一天,他在靜坐中從胡思亂想中睜開雙眼,以一副如釋重負的口氣說道:“親情與生俱來,如果真能拋棄,就是斷滅種性!”他站起來,走出山洞,深吸一口氣,外面的空氣新鮮純淨,原來俗世才是最親切的呵。他和佛教說了再見。

而就在幾天前,他在靜坐修行導引術時成功預感到了幾位朋友的到來。可當他的朋友們大為訝異時,他卻嘆口氣說:“這是簸弄精神。”在和佛教說再見之前,他已經和道教說了再見。

第二年,他又為自己和佛教的分手舉行了一場怪誕的儀式。這場儀式發生在杭州。他在一座寺廟中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據知情人透露,這個和尚已不視不言靜坐三年。

王陽明笑了笑,就繞著和尚走了幾圈,像是道士捉鬼前的作法。最後他在和尚面前站定,看準了和尚,冷不防地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這句話就是傳說中禪宗和尚的禪機。所謂禪機,就是用含有機要秘訣的言辭、動作或事物來暗示教義,讓接收方觸機領悟。

不知是王陽明的禪機觸動了和尚,還是王陽明的大嗓門驚動了和尚,總之,和尚驚惶地睜開眼,“啊呀”一聲。

王陽明盯緊他,問:“家裡還有何人?”

和尚回答:“還有老母。”

“想念她嗎?”

和尚不語。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和尚頭上的汗水流淌的聲音。最後,和尚打破了這一死寂,用一種愧疚的語氣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陽明露出滿意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對佛教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向和尚輕輕地擺手說:“去吧,回家去照顧你的母親吧。”

第二天,和尚離開寺廟,重回人間。

無論多麼宏大深淵的宗教,在人性面前都要俯首稱臣。王陽明在佛教領域多年的浸染和探究,終於在最被人忽視的人性上看穿了佛教的弊端。正如他創建心學後所說的,佛教是逃兵的避難所。佛教徒所以出家,就是想逃避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這五倫中他們本應該盡的責任和義務。

什麼是灑脫?王陽明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該放手時就放手,不必計較付出多少。王陽明在辭章、道教、佛教上的付出如海洋般深沉,在這三方面的成績幾乎是他半生的心血。然而,他一旦想明白,說放就放,連個猶豫的眼神都沒有。

王陽明用他和辭章、佛道的一刀兩斷指出了一條心法:只有放棄,才有日後的得到。如果你在付出的人事上得不到快樂和人生價值的答案,它就是一個包袱,甚至是五行山,只有放下它,才能輕鬆上路,繼續你的前程。

現在,王陽明輕裝上陣,只剩下了軍事方面的建功立業。他又回到起點:想要建功立業,必須成為聖人,而聖人必須要從儒家理學那裡獲得密碼和能量。

看上去,曙光,像是再一次出現了。

陽明心學誕生前夜之二:九華山求佛問道

本文摘自《知行合一王陽明》如果喜歡,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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