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論語》:理解古典與現代中國的嬗變,管窺中西文化之鑑

​導讀:現代華人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特別是歐風美雨的衝擊。西洋文化匯合自“希伯來一神信仰”與“希臘愛智羅馬法律精神”,精分析、崇功利、尚商戰、貴科研,與中國傳統大異其趣。


名家解讀《論語》:理解古典與現代中國的嬗變,管窺中西文化之鑑

人類文明軸心時代代表人物

有史以來,沒有人能成功否認:孔子是東亞文明的典範,中華文化之光;讓人見到這光的書,便是《論語》。直言曰“論”,答難曰“語”—這是《周禮·春官· 大司樂》賈逵《疏》引《說文》的講法。“論”是直接陳述,“語”是答覆詢問。

《論語》的時代,是周代文制動搖而價值重估的時代,是孔子出而百家隨之並興的時代。孔子自覺的社會使命,是復禮興仁、撥亂反正,以處理“王綱解紐”的時代問題。繼起的那批思想家也有同樣的使命感,如後來《文心雕龍》所描述,他們“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於是開展了諸子百家時代,形成了以後二千多年的中華文化。

二千多年來,由“先秦諸子”而“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乾嘉樸學”,而現代的中西交流,相蕩相激。這樣,溯始探源,自然不能離開作為首要重鎮的孔子與《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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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二千多年來世人對他起碼的尊稱。自稱其名:“丘”,人稱其字:“仲尼”。

有人私底下,甚至公然稱他“孔老二”,表現了輕薄與不服氣—甚至嫉妒、狂妄、不知地厚天高。

孔子,一位失敗的周文維修者;一位成功的全人、全民教育創始者;一位永受尊崇的人性發現者。

孔子是人,所以不可愚昧地、別有用心地神化。

孔子是三代禮樂的承傳者,中華文化的集成與教導者,所以,應當平心研孔,不該無知地醜孔、狂妄地詆孔。

孔子是人類良知的發揚者、偉大的教育家,所以,應當尊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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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爭鳴

中華文化有史可據的第一個燦爛時期,就是春秋戰國那幾百年,政治上列邦競存,思想上百家爭鳴的時代。諸子百家興於春秋,盛於戰國,合起來便是周朝的下半場—東周。生於春秋後期的孔子(前551—前479年),所目睹耳聞的大動亂、大轉型,就是“王綱解紐”。所謂“王綱”,就是王朝的綱紀:西周建政,行封建、立宗法、社會藉以維持、人心因而安頓的禮樂文化。所謂“解紐”,就是這種種的紐帶組織,崩壞鬆弛,於是社會動亂不息,人心普遍難安——怎麼辦?

作為開啟諸子時代的第一人,孔子主張:正名辨分,安定秩序,恢復與振揚西周建政的禮樂文化。政治禮文的設計者、示範者,是孔子夢寐敬佩的姬旦—周公。周公旦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孔子所屬魯國的始祖。他伐商、東征,制禮作樂,建立和穩定西周王朝,不過,最值得想慕欽崇,還在於剋制政治人物必然強烈的權力慾望,而遵守自己所參與訂定於是也應當制約於其中的那套秩序規矩。

勝利則驕狂,專權則縱濫,人情大都如此。不過,人性也有高貴難得之處,就是:理智清明以自警自制,宅心仁惠以愛眾安民。孔子之敬慕周公在此,《論語》之垂教後世也在此。周公所言所行,見於《尚書》中最可信的《周書》各篇。不論對周國臣民、友邦之君,抑或殷商遺族,周公都反覆叮嚀,諄諄告誡,總不外申說小周之能代大殷,都是天命與天意之歸於有德;如果承命者也失德,照樣會重蹈殷亡之覆轍。所以有國者必須勤政愛民、修身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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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輔成王

這種省勉訓誡,代表一種新的時代共識,就是:要保持憂患意識,要知道“天命靡常”“有德者居之”,別讓勝利衝昏了頭腦。於是,在周公領導之下,周朝就努力以表現人本人文的禮樂制度,代替前朝所特別看重的—甚至可以說“偏重”的—幾乎無日不做的宗教獻祭。

殷商敬祀,周人尚文,時代精神是不同的。

“宗法”與“封建”兩種制度交織,用親情、血緣、親疏、利害為基礎,制定輩分、等級種種關係,構成西周建政推行的禮文。一切從個人生命最先的依靠—父母兄弟—開始。《論語》首篇次章記有所謂“孝弟”是“仁之本”,次篇孔子引《尚書》記“孝友”即所以“為政”。這樣,由家而國而天下,以天子為永遠的、最高的地主、最大的族長,領導王朝萬邦,人人各安其位,一切井然有序,加上農業生產發展,於是有周初的“成康之治”和稍後的和平安定之世。

所以,孔子雖是殷人之後,也稱讚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就是說:周以夏商二代為鑑戒,修正、改善、建立了種種文化禮制,於是一切都上軌道,一切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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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運·大同》

可能不美的是世事與人性。世事常變,而人性不改。人性有“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論語·里仁》)—道德自覺的一面,更有“見富貴而爭先,見掠奪而恐後”—動物的一面。以“宗法”而論:親情有厚薄,關係有親疏,為長上者資以服眾的才德勢位有高下;以“封建”而論:土地有肥瘠,疆域有大小,人民有眾寡,基礎本來就已難平。天時不定,地利不均,人力的慾望與智愚勤惰不齊,列國以至卿大夫(其實可說是所有人)之間隨著生產的發達,貧富強弱的差距必然越來越大。大到禮法制約不來,既定的秩序便不能維持,大侵小、強凌弱、眾暴寡、智欺愚,種種亂象就越來越多了!

《禮記·禮運》篇視為比亂世好得多的“小康”之治,也是“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本來也是出於自然而保障於法律、視之為當然的“私”;那個時代,又遠遠未想到由長期血的教訓而培育成功的“民主憲政”這個迄今為止最好的想法和辦法,又怎能防範、制裁、消弭由另一部分人性而來的、更強烈、更原始的貪求與爭奪呢?

到了生存競爭更慘烈的戰國時期,儒學自然被視為迂闊,不過有志於仁義根本者仍然誦習不絕,特別是齊魯之間,繼承曾子、子思一系的孟子,以善學孔子為任,聲譽最隆,宣揚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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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稷下學宮最有名的"校長"

後來,生於趙而卒於楚的荀子反對孟子而另倡性惡、隆禮,特尊仲弓,法家的韓非、李斯,都出其門下。不過荀子仍然宗奉孔子,年壽既長,教化亦廣,其影響經秦而入漢,群經傳授,淵源都可溯源於荀子。

暴秦焚書禁學,備受迫害的儒生,就在陳涉起事時,帶著祭孔的禮器往歸,表示擁戴他為文化與人心的正統所歸。孔子八世孫孔鮒就任陳涉的博士,並且同死。劉邦破項羽,唯有魯地因項羽曾被楚懷王封為魯公,所以絃歌不輟而堅守,到確知羽死,魯人才歸降。

漢興,干戈未息,用叔孫通制朝儀,參與的儒生漸漸抬頭,不過跟著的文景之世,重黃老虛靜無為,與世休息,所以儒者未見大用。跟著是漢武親政,尊崇儒術,風氣於是大改—這時《論語》也就漸有定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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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高祖祀魯

誰編《論語》?什麼時候?確實已無從考定,更不必臆度;總之是孔子某些得意門生的一傳再傳弟子。他們懷念師教,經過多次收集、討論,把公認可信可傳的寶貴事蹟與教訓記錄下來,化各人心中的個別回憶為天下後世的寶典,這已經是孔子卒後好多年的事了。

《論語》的話題,主要是“天”(天道與命運)、“人”(人性與人生)、“政”(政經與倫理)、“教”(教育與學習)四類。特別是“仁”(人類特有的道德價值觀念核心)、“禮”(人際交往規範準則)理念的闡揚,“君子”(由“有位治民者”而“有德服眾者”)、“小人”(由“平凡卑微者”而“道德低下者”)的分別等等,著意最多。形式上,有孔子話語的單獨記錄(包括自述和評說古今人物),孔子與門人或者時賢的問答,入門弟子對先師的懷念、評述,以及彼此間的討論。

最普及而有政教權威的是南宋朱熹《集註》本。這位理學大儒,四十八歲時,萃盡精力,集前人心得,撰《論語集註》十卷,與《孟子集註》《大學章句》《中庸章句》合稱《四書章句集註》。元仁宗時,詔復科舉,出題考試即以此為準。明清沿之,七百年來成為士人必讀、官民共遵,視作禮教規範。到學風甚至政風改變,自然也受到質疑、修正甚至批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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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杏壇講學圖

宋明理學重哲思而輕訓詁,疏失之處,賴清人縝密的考據補之正之。晚清劉寶楠、恭冕父子先後勉力逾三十年,成《論語正義》,融會漢宋,旁採子史,集清儒之大成,補《集註》之不足,至今仍推為典範之作,不過那時國家民族以至文化危機,又甚於孔子之時了!

晚清政昏世亂,列強交侵,為了救亡圖存,學風又改。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儒學以至孔子都備受抨擊,至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間乃達巔峰。

其後“孔子學院”遍設世界,雖然重在教習語文,未涉哲理,但至少不再在文化上長城自毀。學風既隨政風趨於溫和而稍復正常,重刊或新著有關孔子《論語》之作,也紛紛出現。以中國大陸地區而論,得力於傳統訓詁而出之以簡要者,如楊伯峻《譯註》;博採西人近現代哲理而間出己見者,如李澤厚之《今讀》、李作乾(金綱)之《鼓吹》;以至許多其他有關書刊篇章,都對學術與人心有所裨益。

幾十年來,孔子與《論語》平穩地受到近乎冷漠的認識與尊重,其間尊孔知儒的少數學人始終不懈地努力教研,以承先啟後。當然,主要的希望與前途,還是看整體的華人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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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

現代華人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特別是歐風美雨的衝擊。西洋文化匯合自“希伯來一神信仰”與“希臘愛智羅馬法律精神”,精分析、崇功利、尚商戰、貴科研,與中國傳統大異其趣。西人一向對《論語》以至整體東方學術,興趣和了解都很貧弱膚淺。

晚明耶穌會士來華,思想初有交流。十七、十八世紀,啟蒙學者伏爾泰等崇理性而疏宗教,於是推介儒學,不免熱情有餘而瞭解不足,興趣並不持久。大哲康德、黑格爾等更對儒學不知其長而只輕其短。晚清嘉慶、道光間,新教馬禮遜東來,精力萃於譯經傳道,未遑瞭解儒學真相。

並且中國衰敗病弱已顯,跟著一敗再敗,挾工業革命所得的軍事、經濟優勢,幾乎就要淪中國為非洲之續,以供其宰割瓜分,連絕大多數傳教士在內的西人,都充滿種族偏見與文化優越感,談不上對中華文化有什麼瞭解和尊重了!其間只有馬禮遜後繼者理雅各(J. Legge)用助手而譯《四書》《五經》,膺牛津大學首任漢學教授,但終極目標仍在傳教。至於非基督教國家,意識形態既異,其評估儒學《論語》、孔子等等,又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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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學院全球分佈圖

二十世紀中葉以來,世界與中國政治局勢一改再改,美國首當其衝而資源最足,培養人材、廣搜典籍,研究《論語》以至整體漢學的成績,較之歐陸,又漸有積薪之勢了。

中國人對世界文化,固然最好不可無知;對本土傳統學術思想的得失優劣,更應先有自知之明,然後他山之石,可以為助。否則隨人輕重,彼雲亦云,甚至是非顛倒,那就可嘆可悲,而不只是可哂可笑了。

(摘自《論語》導讀,作者陳耀南,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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