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嫁出去的女子不是潑出去的水

年底,當了不到半年新女婿的滿銀逃跑似地離開蘇臺、離開新媳婦,去了省城。如果開始只為躲避,那後來將演變成對感情的反叛和憎惡。一個吊兒郎當的男人因一個女人而失去對所有女性的幻想,卻把遊戲人間當作理所應當。滿銀到死心存疑惑,世界上真有“石女”存在,而且讓自己娶為老婆,到底是幸運還是倒黴,沒人告訴他答案。如果死前真有遺憾,他卻守口如瓶,沒告訴任何人,連揹他進進出出、餵飯喂水、扳他翻身的父親也不知道。因為中風,他不僅成了癱子,還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傻子。從說話嗚嗚啦啦到後來伴隨指指點點,到再後來連指指點點也無能為力的時候,作為一個日夜守護他的父親,道喜聽不懂他的咿咿呀呀、看不懂他的手勢。

故事:嫁出去的女子不是潑出去的水

經過兩年兩個月零七天後,滿銀重新回到行人如蟻的省城。在靠近南門的五星飯店的客房部,租下一個單間,住下來,一住就是六年之久。從此,很少回家,即便回來,把家當旅館,一兩天之後,在家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又消失了。有人在省城打工時見過滿銀,他對外宣稱自己是一名廚子,但沒人聞到他身上的蔥花味和油煙味,倒有一絲揮之不去的胭脂巷的水粉味。有人受邀去過他的出租屋,房子整潔乾淨,有女人生活過的痕跡,卻沒見過他口中所說的“老婆”。他帶蘇臺來省城打工的兩個哥們進過一次裝修豪華的KTV,打一個響指能來一圈打扮妖豔的女郎,一口一個“蘇哥”地叫著。

改琴前腳嚎哭著被馬馱走,麥花後腳嚶嚶地騎在騾背上進了蘇家大門。當眾人看著她騎的“馬”沒有馬鬃,尾巴沒有馬尾毛多、粗壯時,才發現她胯下騎著一頭騾子,而且是騍騾子。蘇臺人最忌諱這,娶媳婦發落女子,不僅圖喜慶,還要討個好口彩,讓一頭天生沒有生育功能的騍騾子馱著新媳婦上門,這不是明火執仗的侮辱和詛咒麼。滿銀的臉當時就綠了,道喜老哥兒倆用威嚴和顧全大局的說辭勸下他,才沒讓他犯渾。晚上鬧洞房,麥花的臉始終陰沉著,要求讓做些親密的動作時宛如上沙場,導致滿銀的脖頸上捱了無數巴掌,女人不按要求做動作,男人就得受罰,開始滿銀以為她礙於面子。女兒娃娃,臉皮薄,能理解。

幾回合後會,他的脖頸被人用巴掌扇腫了,她儼然一副局外人的模樣,不把自己男人放心上,見死不救,真格是鐵石心腸。滿銀鬧洞房、耍過的新媳婦不再少處,沒見過自個兒男人挨巴掌受整時無動於衷、見死不救的女人。麥花頭一個。如果這些都可以原諒,她接下來的行為讓他感到可恥,她竟然自己帶了一根大針,誰靠的近扎誰,幾個人的手背捱了針,黑血往出冒。鬧活半響,一屋子人連個“喜鵲銜柴”都沒看到,有的自己點根菸,悶聲不響離開了洞房,有的捏著手背上的針眼,悻悻離開了。最後,只剩一幫半大不小的碎崽仔,圍著炕沿你推他、他搡你無趣地玩。

新婚之夜,一天的紅火熱浪一般散去。院子前面的堡子山下,河水淙淙,白樺樹林裡的咕咕鳥叫得低沉而無聊。有些來搭禮的親戚被總管安排到別人家睡覺去了,有些和父親在上房炕上早早睡了,母親陪著幾個女性親戚,睡在隔壁的滿金屋子裡,像嗡嗡叫的蜜蜂,聲音從牆的另一邊隱約傳來。為給親戚挪地方,滿金回到闊別已久的上莊裡,陪奶奶睡去了。陳香紅絮絮叨叨,罵睡在一旁的滿金:“賊漢子慫,要不是物兒結婚,世上不進我的門。”滿金一想,心生愧疚,自從上中學開始,別說睡奶奶的炕,進奶奶的房門都有次數。

引娣和改娣給豬和著吃過食,圍堵著趕進豬圈,混在熱鬧的人堆湊一會熱鬧,大概是看到喪著臉的嫂子和捱打受罰的哥哥後,了無生趣,默默回上廚房炕睡了。

滿銀掃掃打打在忙乎。麥花溝子擔在靠巷巷地的炕沿上,垂著頭,一言不發。滿銀先從炕上開始掃,鬧洞房前,席片被撤走,防止人多踩踏炕面,鋪上了白天擺嫁妝的門扇。鬧洞房踩踏炕面是常有的事,在蘇臺發生過好多啟,有當場陷下去的,炕洞裡青煙滾滾往出冒,性情正濃的壯漢們彷彿瞬間得了肺癆,嗆得上不來氣,捂著鼻子抱著肚子往出跑。在蘇臺流傳著一個說法,洞房夜的炕越烙,引下的媳婦子越勤快,所以當天晚上的烙炕,是阿嫁娘給新媳婦上的第一堂家法課、燒的一把火。麥衣、牛糞、馬糞齊上陣,唯恐炕不熱。撤走門扇,苫上席片,鋪上父親用開春時節的新羊毛擀的氈,羊毛是從萬榮的細鬼老哥手裡買來的。褥子和床單是近兩年才流行起來的,洞房必備,因為有人說席片配羊毛氈睡著不舒服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費膝蓋,入個洞房,第二天下跪磕頭像割頭,從膝蓋傷疤處傳來的疼痛使人渾身戰慄。有人從新郎官第二天的下跪表情來判斷出昨夜洞房的激烈程度。炕鋪好,打擾完畢,就該掃地,煙盒、菸屁股、火柴頭、水果糖的包裝紙,遍地都是。滿銀捉一把高粱笤帚,從巷巷地上掃起。鋪炕時麥花站著,炕鋪好她原地坐下來,一隻腳尖還觸在地面上,見滿銀的笤帚來了,她輕輕抬了一下。滿銀真想衝她吼,要上就上去睡,不睡就往出滾,他憋著沒讓怒火沒躥出來。

一切收拾完畢,滿銀沒忘從被油布當圍裙的箱架子底下,拿出一隻帶有紅雙喜的白釉紅邊的鐵臉盆,放在新媳婦剛才站過的地方。他以為可以上睡覺了,聽見有人邊敲門邊問:

“睡了嗎,我進來‘散床’。”

滿銀把這茬忘死了。來人是鄰居劉玉章老人,年紀與道喜相仿,無兒無女,獨自生活,為人寡言少語,但凡家裡有事,道喜都請他過來參與。他的屬相跟今晚用的正好匹配,父親就讓他來主持“散床”儀式。

故事:嫁出去的女子不是潑出去的水

劉玉章讓滿銀和麥花在炕上坐好,做好開搶準備。

“一把核桃一把棗,養下的娃娃滿院跑。”說完從衣兜裡掏出四個核桃和一把紅棗,揚在炕上,滿銀順手把滾在自己旁邊的一個核桃和兩個棗子撿起來。麥花定定坐著,沒有動。

“一梳子,兩篦子,我會愛你一輩子。”說完從胸前上衣兜裡掏出梳子和篦子,在兩人頭頂象徵性了揮動兩下。滿銀把頭往劉叔跟前展了一下。麥花已久定定坐著,沒有動。

今晚的劉玉章,話特別多。說了好多滿銀以前從未曾聽過的話,詼諧幽默,又充滿祝福。滿銀幾次被他的幽默惹笑,麥花依舊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

幾年以後,滿銀有次從銀川回來,聽母親在他面前罵劉玉章,究竟所謂何事,說有年開春,家裡老豬婆下了一窩豬娃子,大豬引著小豬們串門子閒遊的時候,一隻豬娃不慎掉進劉玉章家的閒洋芋窖裡,父親、母親和兩個妹妹找了一天,發現豬娃已經被劉玉章套上枷板子栓了起來,死過不承認豬娃是滿銀家的,一家人逼得緊了,劉玉章動手來,操起一塊石頭砸向父親,為躲避石頭,父親腳下絆了一下,摔倒了,後腦勺磕破,流了好多血。情急之下,請來村幹部評理,劉玉章說豬是他趕集時捉來的,再問他當時有沒有證人在場,他卻說不上來,滿嘴胡打亂亂。桑葉和孩子們強行要把豬娃捉回去時,劉玉章失可急,頭要往石頭牆上撞,好言相勸不撞牆了,要往幽深的洋芋窖裡跳。為一隻一二十塊錢的豬娃,逼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尋死覓活,划不來,就放棄了。沒過三天,掉進窖裡豬娃被他用蕎麥麵喂著撐死了,死豬娃躺在學校操場邊上的臭蓬草叢,肚皮鼓的像氣球,直到渾身長滿白蛆,惡臭四散,威脅到學生跑操、上體育課,老師組織學生將渾身蛆蟲湧動的豬娃屍體,挖個坑埋了。不久後,滿銀在南門廣場聽村裡一個打工的說,劉玉章無常了。他第一時間想到洞房花燭夜的那個劉玉章,聲調悠揚,說完一個段子又一段子,那段婚姻給他留下的微笑,莫過於此。

二人世界。滿銀讓麥花睡覺,她躺下了。滿銀讓她睡靠牆出,暖和,她再不給任何回應。像死豬,滿銀在心裡罵。讓她把衣服脫了睡,她沒吭聲,讓她脫衣服他要關燈,她沒吭聲,問她要不尿尿,尿盆就是他剛才取出來的那隻新盆子,她沒吭聲……

她忍無可忍!

或許頭一夜,她怕生。滿銀這樣給自己寬心。

他試著掀她被角,被她像滿月後的驢一樣,連踹帶踢,他不死心,再試,遭到同樣的踢打。有一腳踢在了他的襠部,他以為她要廢了他。第三次突擊時手部遭到貓爪一般的抓撓,第二天向親朋好友敬酒時不好意思伸手。第四次手腕被咬了一口。到死留著兩個牙印,那是他作為證據帶進天堂的傷痕。良宵一刻值千金,值個錘子!滿銀徹夜半睡半醒,不知是母親填的炕烙還是他的心太焦灼,睡夢中像跳進火海,嗓子眼喊啞了,卻喝不到盡在咫尺的水。翌日清早起來,滿銀嘴角長了一個紅瘡,人們戲謔麥花疼男人過頭了,把嘴咬破了。

這一天過正事,最稀罕的一個環節是二味新人給父母以及其他重要親戚敬酒,新郎端酒杯,新娘倒酒,倒上酒以後再由新娘敬給端坐在椅子上的雙親:

爸——

媽——

在叫言傳的基礎上,且得到老人應答,然後把酒盅畢恭畢敬遞到老人手中,看著喝下去,再夾一筷子菜喂進喝酒人的嘴裡。這一環節俗稱“認親酒”。喝完認親酒,一對新人在“背氈人”(專門伺候新媳婦的,同時新媳婦要聽從此人的安排。為了讓新媳婦的膝蓋不受累,此人手裡拎一氈片,專為磕頭墊腿所用,故稱背氈人,也叫背氈的)的指揮下給二老磕頭,有感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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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花給阿公大(道喜)斟酒過程中,心不甘情不願的,執酒壺的的架勢像拎一隻倒完臊尿的尿盆子,酒壺上的塞子滑出來,跌在石板鋪的地面上,咣噹一聲碎了。酒像小孩撒尿似的簌簌往外流。滿銀再也忍不下去了,摔了端酒盅的碟子,一把抓住麥花的麻花辮,拽進新房,反手把門閂上了。門外的親友只聽見屋子裡殺豬似的叫喚,是麥花的聲音,她邊哭邊鬧,邊鬧邊罵,罵的話都是蘇臺人聽起來最下流最齷齪的的汙言穢語,一般情況下只有潑婦才能罵得出口。

臉盆架子倒了。

皮箱從架子上翻下來了。

她親手把帶來嫁妝鉸成破布。

他騎在她身上,雙手像老虎鉗一樣掐住她的喉嚨,“婊子家的再騷情,”滿銀像暴躁的野獸,“掐不死你。”

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控制插銷和插口的螺絲釘被拔掉了,新做的門框頓時出現四個孔。滿銀被滿金、父親和母親從麥花身上扯了下來。

滿銀不肯放手,揚言要捏死這個婊子。“既然不願意,”滿銀喘著粗氣,管不了有父母在場,“為啥要答應?×癢嗎?”

在眾人好言相勸下,兩個人停止動手,半小時不到,第二次大戰又開始了,一連爆發三次大戰,第三次的時候,來的賓客一個一個都溜了,家裡只剩道喜一家子。

第三天打發勞客(過事時請來伺候人的人),要吃長面,面上桌了,沒有一個勞客前來吃飯,幾個離得近的說家裡有事,找藉口打推辭不來,住在村頭的幾個人滿金挨個請過了,直接說不吃,託滿金帶話回來,讓道喜甭罵甭見怪。煮了兩鍋面,三分之二剩下了,家裡人被大戰鬧得毫無胃口,每人象徵性地吃了幾口,麥花身上帶著淤青,但把桑葉端的兩碗飯吃了個精光,吃罷碗往在窗臺上一放,順勢倒在炕頭,假裝睡覺。

第四天,“回門”時節,麥花天一亮翻起來,等著往回跑。滿銀在父母圓便下,答應吃過晚飯陪著回門。兩對新人同一天回門,在頭牛溝口的小河邊——多年前素桂第一次向擺書記獻殷勤的地方。改琴和麥堆並排走在秋後的路上,像極了被祝福的愛情。滿銀和麥花一前一後錯開行走在路上,像極了一個成語:陰差陽錯。

根據習俗,兩對換頭情新人,在回門路上相遇,要交換禮物,隨便什麼都行,一把糖果一個核桃或一根針,都行,只要有的交換。改琴大方地迎到哥哥面前,給了他一個紅富士蘋果,紅撲撲的,甚是好看。滿銀卻不知道拿什麼給妹妹回禮,因為母親說過,把禮裝進麥花衣兜裡面了。一大早急著要走的的麥花,不知為啥,這會落在後面不往前走。等麥垛死羊沒心地走到三人跟前,頭低垂著不看任何人,麥堆問她禮呢,她像吃過釘子或椽頭子,回了一句“曉不得。”

“看你喪門星的臉,”滿堆罵了道,“你咋不去死。”

桑葉給麥花裝的回門禮是一隻銀手鐲,嫁給道喜,萬虹妹送給她的。誰知麥花不領情,等阿嫁娘前腳出去,她把手鐲撇在炕頭,甚至沒看一眼給她的是啥。

滿銀掏出煙,準備給麥堆發一根,當作回禮,麥堆見自個妹妹不爭氣,推辭不接,滿銀執意要他拿上,他才接過來,別在耳後。麥花的舉動,使麥堆很尷尬,又不知道怎麼圓場,撓著後腦勺說:“哥你先走。”話一出口,他覺得說錯了,情急之下,他是站在改琴的角度叫的。這就是換頭情的瞎處。

蘇臺有一不成文的規定,婚後新人回門,必須當天去當天回。太陽西斜,背後窪用厚重的身影覆蓋在下河灣,道喜家所在的上河灣即將被影子佔據。改琴和麥堆走在返回的路上,沒碰見滿銀和麥花。此時的滿銀,還在山莊村的麥堆家,等出去浪門的麥花,滿銀想請個人替他去尋麥花,一看家裡的幾個人,老的老不中用,小的小不中用。郭拴牢像一堆棉花,躺在破布堆一樣的被窩裡,下炕尿尿都顫顫巍巍,瞎子坐在門檻上摸索著編籠子,矬子在劈柴,說要給滿銀做飯,麥倉吊著兩串鼻涕,遠遠地望著他,亂神經丈母孃,應該又犯病了,家裡沒有他的影子。滿銀鎮後悔,他咋就遇上這麼一號人家,當初是不是眼瞎,“瞅”的時候竟然糊里糊塗地答應了……他想一個人回家去,走出石頭壘砌的豁豁大門,又剎了,這樣回去怎麼向家裡人交代、怎麼向村裡人交代,堂堂一個小夥子,回門時把媳婦回丟了,他丟不起這人!只有等她自己回來。

焦急的等待中,改琴和麥堆回來了。麥堆一看情況,衝著麥倉吼:“去把你瞎娘娘找著來。”可見他平時在家裡是怎麼呵斥家人的,說明只有通過這樣的吼叫和罵聲,才能調配動一個為他所用的人。

麥倉一丈子跳出大門豁豁。不多時回來了。

“我姐在擰柺子家耍著呢。”

擰柺子,姓田,除了一些大人,好多人不知他的真名,以妖號帶之,取此妖號,只因他有雙走路如海豹一樣的腳。他養育了四個精女子子,老大放羊娃出身,奔三十的人了才找到婆家,老二從老大手中接過放羊鞭杆,今年春天招來個上門女婿,成了家,老三就是蘇臺小學個子最高年級最低的傻大個,腿長身體素質好,儼然一個女土匪,其他學生娃娃望而生畏,老四和麥倉年紀相仿,沒上學。愛放驢的麥花和繼承大姐放羊衣缽的老二是患難與共的連手,麥花回門的第一件事是跑去找連手逛閒。

麥倉叫了,她叫回來。

麥堆捉了根鞭杆,找到擰柺子家,把麥花像吆牲口似的吆回來。被吆回來的麥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就是不想回跟滿銀回蘇臺。麥堆從門前柳樹上,折下一根耙條,洗麻線一樣在麥花的腿彎子抽打。麥花老牛一般嚎叫著回到蘇臺。可能被打怕了,再不謀算著往孃家跑,但待在蘇臺也不情願。

沒過幾天,真下雨了,時下時停,下的時候廊簷水吊串串,停的時候卻不見太陽,從農曆八月二十下到立冬。第二天人們看見陽彡窪兩頂像老回回一樣戴上白帽帽,天氣變得更冷,嘴裡能哈出白氣,原來下雪了。人們筒著手,在村巷裡討論這場秋雨帶來的災害:誰家豬圈被雨水泡踏了,誰家長在地裡的麻子沒來及拔掉全爛掉了,誰家場上的麥摞子裡雨水灌進去生了芽,這會發黴變質。一股噴人的黴味,誰家牛夜裡沒往回吆,第二天發現剛出生的牛犢子凍死了,誰家因為下雨沒法淘麥子磨面而斷頓了(有一種野生植物,叫野豌豆,莖是藤蔓,纏著麥苗生長,不下手好拔,有形如蛆蟲的豆莢,接的果實成黑色,比麻子粒小比芝麻大,與麥子攪和在一起,磨的白麵有股沖人的豆醒味,做的飯難以下嚥,為了把野豌豆從麥子裡分離出去,磨面前選個陽光和暖的日子,端出大鐵鍋,支在院子裡,添半鍋水,把和有野豌豆的麥子倒進水中,在浮力作用下,野豌豆會飄在水面上,用竹篾編的漏勺,一下一下把漂浮的野豌豆撇走,直到水面上沒有野豌豆和其它雜質出現,這一鍋麥子就算合格,將合格的麥子用漏勺打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彩條布上晾曬,蘇臺人把這一過程叫淘麥子)等等。

故事:嫁出去的女子不是潑出去的水

下雨期間,麥花就剩沒把屎尿拉在炕上,除過上茅廁,他基本不下炕,吃飯都是桑葉做熟支使兩個女子端給她,女子不端桑葉親自上手。滿銀看不慣,嚴厲呵斥母親不讓給端飯,桑葉就算抹著眼淚也給端。晚夕睡覺,麥花連外套也不脫,囫圇上滾,沒幾天身上蝨子氾濫,她趁滿銀不再時,把衣服脫下來放在腿上捉蝨子,有一次被半夜遊回來的滿銀看見,她正把線衣裡子翻出來,用牙咬藏在鎖邊機鎖過的縫隙裡的蟣子,他隱約聽到類似熱鍋裡炒麻子的聲音。從那晚起,滿銀不和她一起睡,反正有名無實,要麼浪門子不回來,要麼回來和滿金擠一面炕。桑葉發現,即使滿銀不回來睡,麥花也是穿著衣服睡,死豬一樣,睡的很沉。

桑葉難心,殊不知道喜更難心。當初一心想給兒一尋下個女人,沒成想取回來個這。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啊,苦了聽話的改琴。道喜暗自叫苦。桑葉暗自心疼自個兒的女子。如果不是為滿銀、為蘇家的香火,道喜怎麼會把心愛的的女兒往火坑裡推,他郭拴勞家有啥,窮地炕上沒有一頁完整的席片,家庭條件一團糟……愁苦的他光蹲在炕頭邦次邦次抽旱菸棒子,桑葉呢,難腸的淚水直往肚裡流。

滿銀幾次提出想走銀川,道喜不讓,說啥也得等過完年。這樣說的時候他心裡也沒底,過完年是個啥情況,誰知道呢。熬到十一月,滿銀出去兩天沒回來,桑葉讓滿金去村裡找找,總不能天天住別人家裡。

“不用找,”道喜吐出一口濃煙說,“早?3?8(跑)銀川了。”

滿銀再回來,已經是第二年秋天。他是收到道喜的電報後回來的。道喜在河山鎮的郵電所,不知該怎樣向捉筆的人敘述詳情,那人聽後,大概明白了道喜的意思,只寫了六個字:

婚事有變,速回。

道喜想清楚了,她要把改琴接回來。既然你郭家女子不想跟我家娃過活,我蘇家女子也不能白送給你當媳婦,得討個說法,這樣拖著不是法子。

一個淫雨霏霏的日子,滿銀召集自個兒在村裡的一幫好友,道喜請了幾個人前能說起話的老人,包括赤腳醫生萬榮,他給周圍兩三個村子的人看病,大小算個公眾人物,人們都要敬他三分。道喜差滿銀去請桑德,桑德沒來,把兒子使來了。一行二十八餘人,像梁山好漢下山尋找仇家似的,踩著泥濘,冒著風雨,向山莊村走去。

麥堆聽完在河灘放驢的麥倉的口信,跑到村裡,也呼來一二十人。兩個家庭的婚事,迅速演變成兩個村莊之間的面子問題,山莊村人義憤填膺地表示,絕不能讓蘇臺人在自家地盤撒野,蘇臺人氣勢如虹,大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架勢,管你是誰,不交出蘇臺的女子,就沒完!

麥花被眼前的陣仗嚇住了,當著兩撥人的面,答應跟滿銀回去,但有一條件:睡覺各睡各。

“尋女人為睡哩!”蘇臺的人群裡有人以此表示抗議。

“你山莊女子回山莊,我蘇臺女子回蘇臺。”

“問題在於蘇臺女子不想回蘇臺。”

改琴坐在偏房炕上偷偷垂淚,不知如何是好。聽兩撥人在上房裡高聲討價還價,聲音由低到高、由少到雜,最後變成爭吵、辱罵,再到踢裡倒騰打了起來。

山莊村以人數不足敗給蘇臺人,但蘇臺人也沒討到便宜,好幾個人掛彩了,傷的最重的是衝在前面調解的萬榮,亂紛紛的人群中,不知誰給他的額頭來了一悶棍,他顧不上找兇手,捂著流血的額頭跑進改琴的房子,他曾給郭拴牢掛過瓶子,熟悉他家的房子佈局。哭泣的改琴看見萬榮叔滿臉是血,捉把剪刀光腳蹚過泥濘,衝進上房。當著亂哄哄的人群,把剪刀架在自己脖頸上。

“我死給你們看!”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眾人停住手,看見挺著大肚子的改琴,瘋子似的站在上房炕上。

大夥才發現,原來改琴懷孕了,預產期就在這幾天。

改琴是眾人用架子車拉回來的。頭頂一片白色塑料當雨披,嗚嗚哭泣,像給死去的親人披麻戴孝。暫且就當埋葬自己不幸的婚姻吧。

三天後,改琴在廢棄的蕨菜廠院子臨時搭建起的雨棚裡,生下一個男娃,取名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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