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離騷
屈原（約公元前340—前278），名平，字原。他出身於楚國貴族家庭，年輕時就表現出傑出的才能，做了楚懷王的左徒（官名），協助懷王籌劃國家大事，發佈政令；對外接待各國使者，處理外交事務，很得懷王信任。但他的政敵上官大夫在懷王面前造謠說屈原居功自傲，連懷王也不放在眼裡，懷王聽信讒言疏遠了屈原。
《離騷》是一篇帶有自述性質的長篇政治抒情詩，也是世界詩歌史上最長的一首長篇抒情詩，是屈原的代表作。“離騷”就是“離憂”，抒發因離開國君和政治中心而不能實現強國救民抱負的幽憤之情。
《離騷》全詩共三百七十三句，兩千四百九十字。在這篇絢麗多姿、想象瑰奇的長詩中，詩人運用浪漫的手法，憑藉無比豐富的想象力，上天入地，把現實世界、神話世界和理想世界融合起來，描繪出一個色彩斑斕、迷離夢幻的世界；塑造了一個志行高潔、頑強不屈的主人公形象；揭露了楚王的昏聵多變、善惡不分、忠奸不辨；抨擊了舊貴族的嫉賢妒能、讒佞貪婪；抒發了自己報國無門的幽憤，表現了詩人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堅貞品格。兩千多年來，《離騷》感動了無數讀者，陶冶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情操。
《離騷》可以分成這樣幾個獨立的故事：
屈原引路（講述屈原出身、志向和推行美政的必要性）。
屈原被屈（改法失敗的經過及原因；對改法失敗的看法和態度）。
屈原不屈（屈原的自我反思）。
屈原被怨（針對屈原被貶一事，家人的埋怨）。
屈原說理（感覺不公的屈原進行評理）。
屈原叩天（直接找楚王說理）。
屈原求女（想通過後宮為自己正身）。
屈原問卜（求神問卜自己的未來）。
屈原請神（考慮神靈的指引決心他投）。
屈原他投（遠去西方投西皇）。
【譯文】
我是那天帝高陽氏的後裔，
伯庸乃是先父的宏輝大名。
歲星正好在寅年寅月寅日，
在這良辰吉日我得以降生。
父親端詳我氣度斐然，
便賜予我貞祥的美名：
我的名為正則，
我的字為靈均。
我既有這靈秀的內在涵養，
又懂得修飾我姣好的容顏：
肩上披上那芬芳的江離白芷，
將秋日的蘭草花串成佩環。
江河水流滾滾，我追趕不及，時不我待，真叫人憂慮成疾。
籠罩著晨光，我上山摘取木蘭，
夕陽西下時，滯留水洲採宿莽。
日月穿梭，時光永不停息，
春去秋來，交替永無止境。
秋風黃葉，唯有殘葉片片凋零，
美人白髮，歲月催老愁染霜鬢。
趁著年輕時光，何不除去癰疽？
何不趁著這大好光陰，光耀器宇？
乘風而起，跨背龍駒，追日逐月， 這領路先驅，我甘願為之！
古時三王的德行潔白無瑕， 故佳人高士都雲集身旁響應。
正如花椒肉桂般香木相間， 豈只有蕙、茝等香草貫穿連綴？
唐堯和虞舜，大德守度，如日光明， 人民歡喜愛戴，皆因所行從流正道。
為何桀、紂結局慘淡，不得善終， 皆因行歪門邪道而終究陷入泥沼！
小人當道，慣於苟且偷安， 國家前途，自是阻礙重重。
我哪裡是擔憂自身安危憂樂？
怕的是這國家安康顛覆不再！
我為吾主殫精竭慮，奔走先後， 想使您追上前王先輩的步伐。
陛下這幽蘭芳草般的人物，卻不察我情，反而聽信奸佞小人之言，對我心懷怨怒。
當年山盟海誓共圖霸業，言猶在耳， 忍著心而不能捨去呀。
我對九天宣誓，神明證我此心不變， 那只是為了神君的緣故呀！
（你我便如相思男女）明明說好月上柳梢頭， 豈料郎君途中變心有悔，中途兩別離！
當初既與我訂下了那般的盟約誓言， 如今怎又反悔另謀他求？
君臣兩隔，我已不再為此憂傷不已， 卻仍舊惋惜感嘆君王的朝令夕改。
我曾種下芝蘭片片， 又曾植下蕙草百畝。
曾留芍藥、揭車行行，夾雜了杜衡、芳芷種種。
本願枝頭芳草茂盛， 到時便可收穫斂藏。
花殘草衰並不讓我悲傷， 痛心的是芳草毀爛變質。
紅塵之人為貪慾而互相排擠， 慾壑難填，哪有止境？
小人成群，總以私心度人， 鉤心鬥角，相互嫉妒怨懟。
人世間熙熙攘攘皆為利往， 功名利祿卻非我所願。
白髮已生，歲月匆匆催人老去， 建功立業，成就美名怕已不及。
我晨間所飲的是春蘭滴露， 我夜間所食的是秋菊蓓蕾。
但求內心芳潔如玉， 哪怕腹中飢餓而面色憔悴。
拿起木蘭之須來結白芷， 薜荔為衣，花蕊為裳，菌桂串聯以蕙草，幽香撲鼻， 胡繩被搓得既結實端整又耐用綿長。
蕙草蘭芳，我這是效仿前賢模樣， 並非今世蠅營狗苟之人的穿戴長相。
即使不契合今人的所感所知， 我仍舊願效法古代彭咸，心中無愧。
嘆息不止，涕淚雙流， 可憐人民生活艱難重重。
我愛好芳潔卻為此受累， 晨日所結芳草之環，晚間就被摧毀。
糟蹋了我蕙草所編的環佩， （不甘心）我又替之以芳芷。
這芳花蕙草，高德大行，是我衷心所愛， 即使輪迴九死，我也不會悔改！
我心中憂慮的是君王荒唐，竟不考察那些人的用心。
我就像被眾女嫉妒的傾國美人， 明明姿容絕倫卻被誹謗為淫亂誤國。
世間俗人本來就工於取巧， 方圓、規矩都可隨意拋棄。
不理墨線，不分曲直，走上邪道， 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竟成正道。
心煩意亂，躊躇滿志，失意難為， 孤苦伶仃，潦倒狼狽，我已如此。
我寧獨自漂泊，曝屍荒野， 也忍不下這世間種種醜態！
雄鷹不與家雀合群， 自古就是如此分明。
圓鑿之孔不安方柄， 殊途又怎能同歸？
強行安撫下心中煩悶， 冷眼觀小人造謠。
一顆清白之心至死不渝，這是聖賢之所稱道。
悔不當初，征途未及細細思量， 踟躕不已，欲掉頭轉向。
掉轉回旋，我仍舊走上原路， 迷途未遠，歸去猶來得及。
馬踏香草，行走於芳香草地， 停身休息，奔馳於椒山林裡。
不再入世沾染一身是非， 退回原路重修當年舊衣。
豔若菱花，縫製上衣， 美若蓮花，綴成下裳。
無人觀賞，心中不傷， 獨留一人，內心芬芳。
加高帽子，使之高聳， 明豔佩帶，欲裝更長。
芳香腐臭，混雜一處， 光彩不減，何曾損傷？
急匆匆，回頭四處張望， 心慌慌，遠望百里四方。
花團團，配飾琳琅錦簇， 香幽幽，格外四處芬芳。
各人自有歡喜好惡， 我卻慣於衣冠楚楚。
就算砍殺我千百遍，我仍舊不悔， 難道說我的心可以壓服？
我姐姐難眠反側，痛徹心扉， 婉轉絮叨斥責我與世不容。
說伯鯀忘我，剛直不懂曲折， 結果身遭不幸慘死羽山之側。
你又何必如此崇尚正直、高潔， 這般與眾不同，講究高潔情操？
這紅塵之屋本就長滿野花雜草， 獨你不願佩服，這般清高孤傲！
你的真心不可能挨家挨戶一一明說， 誰又能體察理解咱這顆濟世之心？
塵世俗人都是這般蠅營狗苟，結黨營私， 你怎麼連我這番殷切之語都聽不進心！
聞聽聖賢之意，堅持正道， 竟然身形狼狽，遭遇至此。
如此不如渡過沅湘而南行， 向古帝虞舜訴說吾之衷腸：
夏啟創制《九歌》《九辯》， 恣意尋歡以致放縱墮落；
不念先王創業之艱，不圖後世千秋， 五位王公內訌相爭，國家凋敝衰敗。
后羿沉溺狩獵取樂， 喜於射殺肥碩大狐狸；
恣意妄為下場狼狽， 寒浞奪權霸佔其妻。
澆恃強凌弱，尚武好強， 縱慾過度，而奢靡度日；
整日鶯歌燕舞，渾然忘我， 結局慘淡，終究殺頭落地。
夏桀治國違背天理倫常，終究禍患降臨其身遭殃。
紂王辛將賢良剁為肉醬， 商朝國祚不再，因此滅亡。
大禹莊重肅穆敬畏神靈， 周詳地行仁政分毫不差。
舉賢任能可使國祚昌隆， 國安法治可以不行偏道。
上蒼中正不會有所偏頗， 民心所向就可加以輔佐。
只有賢能睿智、德行充盛， 才能萬里天下盡收掌中。
念及前朝，嘆望後世， 探察人世治變之理。
誰不是因品德忠義兩全而被重用？
誰不是因德行良善而被奉為楷模？
我身陷囹圄，幾近死地， 靜觀初心，未曾有所悔。
不遷就鑿孔改削木柄， 這是前人身死的緣由。
頻頻悲嘆，身懷憂傷， 只得道一聲生不逢時。
拾起蘭香之草想擦拭濡溼的雙目， 卻不想淚珠點點，沾溼了前襟。
衣襟鋪地，跪坐傾吐衷腸， 心中明理，豁然明朗。
駕白龍，乘綵鳳， 依風雲，上蒼穹。
早日出發於蒼梧， 傍晚歸落崑崙懸圃。
本打算在神門前休憩片刻， 卻無奈日落將暮。
我想讓日神羲和慢行一步， 落向崦嵫山暫緩停歇。
前途茫茫，邈遠無知， 上天入地，只求出路。
牽韁飲馬在咸池畔， 馬韁繫上扶桑神木。
折枝若木遮擋日光，幾分逍遙幾分自在。
月神啊月神，請你替我引路， 風神啊風神，請你在後跟從。
早有鸞凰神鳥替我戒嚴開道， 雷神卻告訴我還未整裝待發。
我命鳳凰神鳥翱翔九天開路， 夜以繼日不能怠慢疏忽。
風雲電起，前擁後聚， 率領雲霓霞光前來恭迎。
迎接隊伍來勢盛大，忽聚忽離， 間或光澤燦爛而變化萬千。
我命天帝守門人打開天門， 他卻裝作無人，視而不見。
夜色降臨，昏昏沉沉， 我寄情於幽蘭芳華，寧願佇立久等。
誰知道這天上人間都是那般混沌汙濁， 都喜好遮蔽清賢，良莠不分。
破曉之時，我渡到白水彼岸，登上閬風山巔，將白龍繫於頂上。
四目望去，我不禁涕淚漣漣， 高處不勝寒，再無傾城之美女。
興沖沖，遊園春神宮旁， 折玉樹，插幾枝環於佩上。
芳花在，乘著豔麗還未凋謝， 摘幾朵，送給人間思慕的女郎。
我讓雷神豐隆駕雲歸去， 尋覓洛神宓妃棲身之所。
解下佩戴的香囊以為誓約， 命蹇修來當姻緣媒人。
這美人兒初始對我若即若離， 善變乖戾，讓我難以遷就。
她晚上到窮石同后羿消夜， 清晨又到洧盤河梳洗秀髮。
這美人兒自恃美貌，清高孤傲， 成日遊玩無度，縱情享樂。
雖然她有傾城美貌卻無修養內涵， 蹇修啊回來吧，讓我們另尋他人。
細細遊歷四方八極， 周遊天宇降臨大地。
忽見百尺瓊樓平地而起， 見一美人，名曰簡狄。
我託鴆鳥帶去我的相思之情， 它卻告訴我美人的種種謠言。
雄鳩鳴鳴著遠去， 我實在厭惡惡鳥的輕佻。
我開始猶豫不決，狐疑不定， 想自行前去又覺得於禮不合。
鳳凰雖已收了我的信物，帶去了聘禮， 又怕帝嚳比我提前一步。
想棲身遠方卻又無處可尋， 只得遊歷天地聊以逍遙。
趁著少康還未成家， 有虞氏的二姚尚待字閨中。
但是，想到媒人這般笨拙無能， 哪有那番口舌傳遞我一片深情。
人世良莠不分，容不得賢者， 世人都喜好遮蔽美善而頌揚邪惡。
內宮離我如此遙遠， 我主也被閉目塞聽，如昏睡之人不得轉醒。
衷心未來得及告知我主， 我怎能鬱鬱寡歡，抱恨一生！
將靈草、竹枝拿來卜筮占卦， 敬請神靈為我答疑解惑。
他說郎才女貌，這是天作之合， 如此美好的兩人，怎不相互思慕？
九州之地，無限寬廣， 難道只有這裡才有我所求取的佳人？
他說放足遠行，不要心有掛礙， 真正求美之人，誰會棄你不顧？
天涯何處沒有芳草美花， 你為何總是戀舊思懷？
世間幽昧，人眼迷亂， 誰又能鑑察德行的高低善惡？
天下人人固然有其好惡， 此處的宵小之輩卻獨有怪癖。
他們佩戴野草而不是芳華， 反而說幽谷香蘭做不了佩飾。
考察香草尚不得其法， 難道能指望這些人選用美質良玉？
他們香囊中裝的是臭糞爛土， 卻大言不慚地說大椒毫不芬芳。
想聽從神靈吉祥的卦辭， 心裡卻又再三思量猶豫。
今夜巫咸將降臨人間， 我懷揣香粽前往恭迎。
百神如祥雲般遮天蔽日， 九嶷山仙子紛紛相迎。
煌煌威靈神光顯耀啊， 他們告訴我這是靈氛吉卜的緣由。
我周遊四海，上天入地， 求得只是君臣同心，匡扶社稷。
湯禹殷殷之心，求索同心同德的賢臣， 伊尹和皋陶才能輔佐左右，共創盛世。
只要內心芳潔，德行自有， 又何必四處託人介紹？
傅說在傅巖做過奴役，築過土牆， 武丁仍舊堅定不移地重用此人。
姜尚在朝歌也曾做過屠夫，身份卑微， 遇上週文王，他從此扶搖直上。
甯戚擊打牛角引吭高歌， 齊桓公聽出其高遠懷抱，使其入朝。
故而趁年華未老， 趁時機還未盡失， 唯恐鵜鴂早早鳴叫， 使得花殘香消。
為何美玉光瑕顯耀， 人們卻要遮蔽它的光輝？
這群黨徒真是難以讓人信任，擔心著他們嫉賢妒能，將美玉摧毀。
我感慨著世事無常，艱難難行， 我如何能在這裡留守不動？
蘭芷漸漸芳斷香消， 荃蕙豔色漸逝化為茅草。
為何往日的蘭草香花， 如今都變成了凋敝的野艾臭蒿？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緣故麼？
都只怪他們自己無法潔身自好。
我以為蘭草芬芳可以長久依靠， 哪裡知道他們也是虛有其表。
拋棄了華美內質而隨波逐流， 苟且偷生得以位列芳草之班。
花椒諂媚欺瞞自有一套啊， 樧妄圖混入香囊環佩。
既然已經成了鑽營之輩， 又如何能夠愛護芳潔之德？
時俗本來就是隨波逐流，誰又能真正堅守初心不變？
思量到椒、蘭都已然如此， 更何況揭車與江離。
唯獨我的香囊如今且珍且貴， 謹守美質永葆花紅葉翠。
芳香濃郁，經久不衰， 香味悠遠，繚繞不散。
舒展愁眉，整理衣衫， 浮游天地，尋那彼岸佳人。
趁著我環佩叮噹璀璨， 當遠行四方，一一遊覽。
靈氛告訴我占卜吉祥， 選定好日子啟程遊歷。
攀折瓊樹嫩枝作為佳餚， 研磨碧玉作為行程乾糧。
騎跨飛龍作為駕車的御馬， 用美玉、象牙裝飾車輛。
既不同心，怎能同處？
罷了，我將遠遊，自去尋求逍遙。
掉轉車頭，我取道崑崙， 路途遙遙，只能四方徐行。
雲霓作彩旗，張揚著遮天蔽日， 美玉製車鈴，鏗鏘如鸞鳳和鳴。
晨起天河渡口， 晚落西天盡頭。
鳳凰羽翎繚繞雲旗， 九天之上逍遙自在。
我快步行走，來到一片流沙地帶， 沿著赤水，我徘徊不前。
指揮蛟龍在渡口架起天橋， 命西皇助我渡過重重險障。
路途漫漫悠遠，天路艱難， 傳令眾車隨行侍候身旁。
途經不周山，向左行駛， 遙指西海那神往之處作為再會之地。
我的車隊聚集，足有千駕， 玉輪並駕齊驅，轟轟鳴鳴。
乘駕八匹龍馬，蜿蜒飛馳， 車上雲旗飄逸，迎風飛揚。
氣定神閒，徐徐前行。
神思飛揚，浩浩渺渺。
彈奏《九歌》，迎合《韶》樂翩翩起舞， 姑且藉著閒暇以娛樂身心。
登臨浩渺光明的蒼穹， 俯視著我那故國楚地。
車伕悲傷，馬兒留戀， 它徘徊不前，無限顧念。
尾聲：
罷了，算了！
這朝中無人是我知音， 我又何必對此處眷戀不忘？
既然無人和我一起革新美政， 我將獨身追隨彭咸而去。
不有屈原，豈見《離騷》？
驚才風逸，壯志煙高。
一卷古畫，訴說絕世風雅，
一襲青衣，染就一樹芳華；
一聲令下，捲起半城煙沙，
一勾冷月，看盡水木年華；
一杯冷漠，醉看皇城廝殺，
一世流離，滄桑流水落花；
一盞薄酒，了卻紅塵瀟灑，
一筆剎那，斑駁紙上天涯；
一紙詩心，輕敲肺腑牽掛，
一顆丹心，見證天地為話；
一身正氣，不寐世俗繁華，
一腔赤誠，名揚四海人家；
一縷殘墨，繪就千古佳話，
一曲離騷，傳承千年文化。
圖源網絡｜侵即秒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