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小陶然》賞讀

作者|房偉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深冬白日,雪飄飄灑灑。天色灰濛濛的,快八點了,老邱才挨挨蹭蹭地踱到陶然居,吃上一頓遲來的早餐。陶然居隔著一條馬路,就是麓城的定慧寺。老邱愛寺裡的鐘聲。八點整,定慧寺早課剛下,院裡老槐樹下那口青銅鐘敲響了,“嗡嗡”的響聲,發悶,但傳得遠,剛走到飯館門口,鐘響盪漾過來,揪住老邱的褲腿,弄得他一個趔趄。

櫃檯收銀的小鳳,瞥了他一眼,嚷著,邱叔,肉絲麵給你留著呢。

小鳳飛快跑到後臺,端出熱氣騰騰的面,“咣”地擺在他面前。

老邱道謝,懶懶地吸溜著麵條。小鳳又拿上了一碟炸得紅澄澄的花生米。

邱叔,別睡太晚,你看那黑眼圈!小鳳關切地說。

女孩不過二十出頭,胖頭胖腦,樸實,熱心,見不得倒黴的人。

老邱點頭,繼續吸溜他的熱麵條。他習慣人們用這樣憐憫語氣和他講話。開始,他還強顏歡笑地說,挺好,謝謝關心。次數多了,懶得解釋了。

花生米擠在青色瓷碟裡,冒著誘人香氣,閃著油光。老邱小心翼翼地,將花生米一顆顆地用筷子數著,從碟子撥到吃光了面的麵碗。然後,再一粒粒地,從麵碗將花生米數到碟子中。剛炸好的花生米,滑溜,老邱的筷子,夾不準,滴溜溜亂轉。

老邱數得認真,小聲嘟噥著,額頭冒了汗。用餐的人少,沒人注意他。老邱抬頭,看到窗外電線杆上,站著一隻枯瘦的喜鵲。它縮著脖,勾著爪,盤在電線上,鐵鑄般冷硬。微風吹過雪花,沾在喜鵲身上,一片,兩片,喜鵲黑白相間的身軀,彷彿變成一個白球,只有長長的黑喙,尖尖的尾巴,伸出來,證明這是個活物。

鐘聲最後敲了一響,彷彿嘆息,漸漸擴散在街頭巷尾,像水的波紋。漫天浮雪,好似也顫抖了一下。喜鵲也晃了晃,再次執拗地釘在電線上。

倒黴鳥,不知找窩避避?有伴兒嗎?該不是凍死了?老邱心下慘然,天地不仁,這喜鵲,餐風披雪,受飢忍渴,它怎麼能叫“喜鵲”呢?

老婆在醫院走了,老邱的生活節奏被打亂了。原來他很早就做好早餐,小米稀飯,溏心蒸蛋,翠綠小萵苣鹹菜,稀飯裡還切了細細火腿絲。老婆吃不慣醫院的飯。她生病後,脾氣更大,動不動就罵人,摔東西,疼狠了,更是喊著老邱的老孃罵。

年輕那會兒,老婆就和老邱的母親不對付。現在,母親早過世了,老婆也身患重病,可還記著十幾年前吵架細節,翻箱倒櫃地耙出,撣乾淨歷史塵埃,拎在嘴邊示眾。老婆口角有點歪,講話不清楚,但這不耽誤她罵人。老邱也不曉得,“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芝麻綠豆的事兒,咋有這麼多深仇大恨?

老邱嘻嘻笑著,早起,給老婆弄早飯,再送過去。累是累,氣是氣,可看到老婆被化療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臉,老邱也只能忍著了。

幾個女病友,都敬重老邱,讚美老邱心細,對女人好。老婆找到老邱,是上輩子的福氣,這就是傳說的“真愛”。老邱“嘿嘿”笑著,不搭話。

老邱在市文聯上班,掛著副主席職,處級幹部,算是閒差。宣傳部陳部長,挺關心老邱,讓他把工作都放放,全力陪護老婆。老婆這肝癌晚期,陪護也就是儘儘心意。兒子小邱是深圳一家化工公司的中層,沒時間陪護,就給老邱微信上,分幾次轉了幾萬塊錢,說,實在對不起媽,訂單搞定,馬上就回,這點錢,給媽媽買營養品,一點小心意。

老邱看著小紅包,一個個跳出屏幕,很像幾把血淋淋的紅色小刀。

老邱一筆錢也沒接,都點了“拒收”。他在微信上,用語音對小邱說:“‘小心意’留著吧。你媽快病死了,你還在掙錢。有‘意思’嗎?”

人到了這份上,很多事,就是“意思意思”。“意思”既是給快死的人看的,也是給活著的人看,更是給自己看。

意思到了,心也就安穩了。

老邱曉得,小邱在深圳房貸很高,工作壓力大,摳門很正常。小邱結婚,老邱只給了房貸首付,兒媳意見很大,但老邱實在拿不出那麼多錢。小邱也曉得,按照老爹的脾氣,微信轉的錢,老邱多半不要。

果然,老邱拒收,小邱在微信上發了一個“遺憾痛哭”表情包,沒了下文。

這就是“遠走高飛”的兒女吧。

其實,“意思”到不到,也是“沒意思”的事。“意思”再大,再感天動地,也糊弄不了閻王爺。

老婆幾年前中風,歪了嘴角,行動不靈了。去年,又查出肝部癌變,化療,遭了老罪。她是清晨突然走的。醫院搶救了幾次,下了死亡通知書。老邱慌亂著,幾個老鄉幫忙,換老衣,洗臉,拾掇好了,給拉到了火葬場,走那邊的程序。家裡也搭起靈棚,走家鄉風俗的程序。小邱也坐飛機趕來,臊眉耷眼的,進門就號啕大哭,倒撈了“孝子”名頭。

老邱冷著臉,沒搭理他。兒子的算計,人死了,飛一趟什麼事都辦成。如果單是看病人,就得飛兩趟,甚至更多,不划算。

老邱木頭般坐著,向送喪的人致謝,不說話,也不哭。大家都稱讚老邱堅強。過幾天,程序走完了。市郊鹿耳山,風景不錯,老邱給老婆準備了一塊墓地,就埋在了那裡。小邱又飛回深圳。小邱就有些內疚,嚷著說,讓老邱多去玩玩,放鬆心情。

老邱還是送兒子去了機場,叮囑他早點生小孩,別太拼命。回來路上,出租車裡,老邱望著窗外倏然逝去的風景,想起兒子六歲那年,他讓兒子騎在脖子上,一手領著老婆,全家人去南林公園玩。那一幕好像就在昨天。老邱張著大嘴,嗚嗚咽咽地哭,鼻涕淌在手背,淚水打溼了出租車沙發套。司機不知為啥,也不敢勸。

老邱哭夠了,才想起,親友送的白包,好像兒子都帶走了,名單卻不知放哪裡了。

沒了老婆,家裡安靜了,靜得嚇人。老婆脾氣大,風風火火,年輕時愛笑愛鬧,在機關醫務室工作。老邱家是農村的,老婆家庭條件好,父母都是鑄件廠幹部。老邱長相一般,個頭不高,苦瓜臉,性子蔫蔫的,但他學習好,是省城師範大學的高才生。岳父母看他老實,就找人促成了婚事。老邱說不上愛老婆,也說不上不喜歡。他一個山溝的窮孩子,上了大學,當上幹部,還娶了城裡女人,有啥不滿足?

他習慣了老婆發脾氣,吼叫,指使他幹各種事。如今,都沒了,所有氣息和影子,變成了塵埃。家裡空空蕩蕩,好似身體被生生摘走了什麼,走路都漏風。“漏風”的老邱,順著耳朵、鼻孔,溜走很多精氣神,生活也不規律。原來每天早起,現在卻醒得很晚。

晚上睡不著。老邱睜大著眼,看著黑暗中飄浮在空房間的塵埃,老婆還沒走,就站在房間某個角落,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著什麼。他怎麼也聽不見。剛要閉上眼,老婆又跑來,在他耳朵邊吹氣。他爬起,打開燈,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嘆息著。這個老婆,活著不讓他安生,死了也不放過他。

陳部長看到老邱萎靡不振的狀態,關心地說,你還年輕,再向前走一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老邱也明白,可真要續絃,心裡沒底。他剛五十出頭,雖然“髮際線高”,但常年搞文化工作,戴上一副黑邊眼鏡,文縐縐的。他是處級幹部,公務員工資也穩定。但老邱謹慎,對續絃有些擔心。他這個身份、歲數,去婚介所,有些難為情。

他依稀想起,第一次和老婆相親的場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他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局,給局長寫材料。文化局局長學戲出身,喝了酒後,在辦公室,關著門吼上兩嗓子。局長也是話癆,開會能把群眾說昏過去。但局長不喜歡別人說話。他欣賞老邱這個沉默寡言、頗為實幹的年輕人。局長張羅著給老邱介紹女友。老婆打扮時髦,性格開朗,和老邱一見面,就打開話匣,津津有味地說了半個小時。老邱沒見識過幾個女人,上大學時更自卑,沒和女同學說過幾句話。一個時髦城裡姑娘,幹部子女,又在機關工作,渾身都是雪花膏味,和他說說笑笑,他怎能抗拒?

結婚,有孩子,性格差異顯露出來了。老邱愛靜,老婆愛動;老邱性子寬和,老婆急躁;老邱愛文學,老婆更愛錢。更要命的是,老婆和老邱的母親關係惡劣。母親在麓城待了兩年,就回了鄉下。沒過幾年,就去世了。老邱沒少掉眼淚。老邱的母親,年輕守寡,拉扯他長大。母親沒跟著老邱享幾天福,就被城裡兒媳婦氣得減了壽。

婚姻就是鞋,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可穿鞋的人,開始都圖新鮮熱鬧,哪能想到湊合著挺下去,要吃一輩子苦頭?

母親死後,老邱的話越來越少,文章卻越寫越多。也是因禍得福,老邱婚姻不順心,散文寫作,竟然更加得心應手。那些文字,回憶家鄉,想念母親,書寫自然,描寫樸素人情,還真闖出條路。老邱獲了散文獎,成了麓城市,乃至省裡有名的散文家。老邱也因此受到提拔,調入文聯,成了分管文藝創作的副主席。

陳部長大手一揮,說:“尋個老婆還不容易?我讓工會馮主席幫你!”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馮主席,白白淨淨,有點“娘炮”,五十多歲男人,下巴不見幾根鬍鬚,溜光水滑。他是機關有名的“婆婆嘴”,最喜歡保媒拉縴——特別是二婚。用他的話說,結婚像荒山遇狼,第一次全憑大膽和運氣,打死了狼,大獲全勝,膽怯被狼攆,終不免亡於狼腹;這二婚,要靠算計,購買武器,提前準備,充分評估,力爭萬無一失。但也有風險,人算不如天算,再好的計劃,趕不上變化快;這三婚就成了妥協,狼和人都怕,相安無事,又相互提防,勝利喜悅,無從談起,還要擔驚受怕。

婚姻心理學上講,第二次婚姻,幸福的機會更大。男人經過一次婚姻,再也不是幼稚小男生,更成熟,也更富於智慧,知道如何經營婚姻……

馮主席“嘚啵嘚啵”,上了一個小時“婚姻真理課”。

老邱聽人說,馮主席老婆是“母老虎”,兩人在家也吵架。馮主席熱愛這份“媒公”兼職,就好比武松改行成了殺豬匠,英雄豪情無處施展,只能將哨棒換了殺豬刀,只要過了癮,權當又成了“打虎英雄”。

老邱性子蔫,只聽著,倒被馮主席以為“偶遇知音”,興奮得唾沫星亂飛。

老邱實在受不了,說:“馮主席,我再婚這事,靠不靠譜?”

馮主席一拍大腿,說:“老邱,你是‘鑽石王老五’!關鍵是你想尋啥樣的?有條件嗎?”

老邱搔搔頭,想了想,說:“沒啥條件,投脾氣投緣。我不挑。”

馮主席面露難色:“保媒最怕遇到‘悶騷’的主,嘴上說沒條件,實際條件高得上天。還有的說不挑,那是找夢中情人,難上加難。”

“先給你講講,麓城二婚市場行情吧。”馮主席鄭重其事地說。

老邱有點好奇,敢情還有這麼多說道?

馮主席的樣子很專業。他打量著老邱說:“你這條件,基本可找三十到四十的女人,離婚、喪偶,都沒問題,運氣好,能碰上老姑娘。”

老邱不信,說:“老馮,為了喝口喜酒,不能信口開河,我可是禿頂大肚子的老鰥夫,又不是潘安宋玉,這麼搶手?”

馮主席挺直身子,自信地說:“你不瞭解,男人有點身份地位,又是喪偶,不愁找。女人二婚,那是打折處理,行情不一樣呀!”

按照馮主席的說法,麓城是普通三線地級市,人口兩百多萬,說開放不甚開放,說保守也不甚保守,關鍵是女多男少,“優質男性資源”不易找。一般而言,五十多歲喪偶獨居,經濟條件好、地位不錯的男人,都能找到四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女性。

“五十多歲喪偶女性呢?”老邱追問。

“只能找六十多歲,或七十多歲的男性。”馮主席說。

性別歧視,老邱慘然,可想到自己的“優越性”,又有點興奮。

馮主席很激動,望著老邱,眼睛閃亮,“奇貨可居”的意思,還透著點“羨慕嫉妒恨”的神情,好像巴不得死老婆的不是老邱,而是自己。

老邱有些將信將疑,還是回家想想,到底要找啥樣的。

老邱回家,把老婆遺像拿出來。老婆高鼻樑,大眼,人高馬大,配他綽綽有餘。但他模糊想起,上大學前,他暗戀過村裡一個姑娘,小巧嬌羞,皮膚白,性格溫柔極了。

溫柔!老邱眼前一亮,對了,就找溫柔的!

老邱羞羞答答地把意思講了,馮主席說:“有目標,就有方向,陳部長和我說了,你這事兒,關係到幹部隊伍穩定,保準完成任務!”

馮主席辦事效率高,沒過幾天,給老邱約來一位,人民醫院護士,三十九歲,無孩,喪偶一年多了。

見面地點,老邱約在陶然居。這家飯館飯菜口味香,環境好,早上有早餐,晚上關門又晚,還可以喝下午茶,適合老邱這樣沒人疼的老鰥夫。再說,老邱願意聽定慧寺的鐘聲。

老邱颳了臉,換了新夾克,人顯得年輕。小鳳見到他,撇嘴,說,邱叔,春天要來了?

老邱有些窘,說:“叔的人生,下了半輩子雪,就不能有個遲來的春天?”

小鳳笑著說:“我給叔安排僻靜雅間,祝叔成功!”

老邱挺滿意,小鳳這孩子,別看是鄉下丫頭,可心善,又有眼色。

老邱要了一壺紅茶,等了會兒,來了個女人,個子不高,小巧玲瓏。她告訴老邱,在醫院工作,不再說別的,只低頭喝茶。白衣天使,老邱有點喜歡。他當女人害羞,沒話找話,和她瞎扯。女護士倒不怵,老邱有問,就有答,但也不主動。

老邱說了半天,也驚訝,這些年,他從沒和一個女人說這麼多話。

“你有病嗎?”女護士突然問。

“什麼?”老邱有點蒙圈。

“我是問,身體有啥病嗎?”女護士低低的聲音說。

“挺健康,”老邱嘿嘿地笑著說,“都是些小問題。”

“到底有啥病?”女護士抬起頭,鍥而不捨。

老邱無奈,說:“謝頂,痔瘡,中度脂肪肝,輕微神經衰弱,還有腳氣,灰指甲……”

女護士掏出小本,認真記著。老邱更奇怪了,這是相親,還是來看病?

女護士記完,用中性筆敲著本子說:“還叫沒啥毛病?你看看,問題還少?”

老邱說完,也被嚇一跳,敢情自己是個病人!

“還有,”女護士打量著他,說,“看體形,超重不少,前列腺還行?”

老邱臉紅騰騰的,感覺讓人扒光,綁在烤肉架,上下左右地翻烤,還撒上孜然辣椒麵,刷上熱油……

“要戒酒,戒肉,多運動,早睡覺……”女護士說起來沒完。

“從前有過大的病史?”女護士又逼問。

老邱支支吾吾,到底說出,五歲得過肺炎,住過醫院。十一歲淘氣,摔斷胳膊,打過石膏。十六歲,在學校爬圍牆,偷跑出去租小說看,被扎穿過左腳……

女護士臉色愈發嚴肅,下筆唰唰的,記錄不停。

老邱慌了,這是“幾個意思”?

他偷偷發短信,問馮主席,女護士何方神聖?她是“孫猴子請的救兵”嗎?

女護士不記了,盯著老邱看,眼圈發紅,哽咽地說:“大哥,別嫌我煩。我真怕了,我們家那口子,走的時候,才三十八歲,尿毒症,受老罪了,整天做CRRT。”

“那是啥?”老邱問。

“CRRT是持續性腎臟替代治療,比普通透析好點。這尿毒症,太受罪,人不能排尿,從後腰上,都能滲出黃黃的尿結晶……”

女護士一邊講,一邊哭,老邱想到老婆癌症的慘狀,也陪著哭。女護士說了一個多小時。好好的“相親會”,成了“訴苦會”,一男一女,相對而泣。

臨走,女護士表態說,老邱人挺好,如果兩人發展,要求他婚後,每月提供一次體檢報告……

兩人離開陶然居,下午四點多了。小鳳嘻嘻哈哈地說:“邱叔,厲害哇,第一次見面,就聊得人家寡婦‘嗷嗷’地哭。”

老邱懊惱地說:“是我被撩得哇哇地哭,這是造了啥孽……”

定慧寺的鐘聲,響得也亂。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老邱給馮主席打電話,氣哼哼地說:“你推薦的啥人?就是沒走出喪偶之痛的瘋狂婦女。”

馮主席說:“人家重感情,總比老公剛死,就喜笑顏開的女人好吧?”

老邱承認,但“每月體檢”的架勢,受不了。女護士有“疾病密集強迫恐懼症”,精神不太正常,可能在醫院幹久了,都有點職業病。

馮主席見老邱不滿意,又發動關係,繼續尋找,組織出面的事兒,還搞不定?

老邱見了不少,不是他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他。有的女人借相親推銷產品,有的女人開口就讓老邱買這買那。還有的女人,一上來就盤問老邱的存款和房子。有的看起來不錯,但話多,苛刻,挑剔,自以為是,特別是因男方出軌離異的女人,對全天下男人都有意見。

最誇張的是一個女律師,四十多歲,老公跟著小三跑了。她和老邱去漁歌舫吃魚頭宴,先是咒罵了一個多小時前夫,又非說魚頭有異味,逼著飯店倒賠200元。趁著她討價還價的空當,老邱飛快逃走了。

老邱當時想,如果包廂在一樓,他真想跳窗戶逃生。

吃魚都能整出這麼多事。老邱原以為,老婆厲害強勢,可將她和奇葩女律師一比,簡直是“柔弱小妖”與“強悍大魔王”。

前前後後見了七八個,都不合適,老邱有點洩氣。有人給老邱出主意,還是去大型婚介公司靠譜。馮主席不讓,說這是挑戰他“職業媒公”聲譽。他又介紹了一個女教師,在麓城九中教語文。馮主席電話中,神神秘秘地說,三十四歲,老姑娘,沒結過婚,長得好,溫柔,老邱,你遇到我當媒人,修來的福氣!

老邱的心臟沒緣由地“怦怦”蹦了幾下,好像一隻熟睡綠皮大青蛙,被幾隻飛蟲逗醒,一蹦吃一口蟲,有點“驚喜小高潮”。

老邱囁嚅地說:“不合適吧,女孩和我兒子差不多大。”

“虛偽!”馮主席批評他,“你是合理又合法,又不是包二奶!”

隔著話筒,老邱都能感到馮主席噴薄而出的“酸勁兒”,全是碳酸味。

這次見面,老邱準備更充分。他先去浴場泡澡,讓搓澡工“咯吱咯吱”地搓了個白裡透紅。接著,又去買了一件高檔米黃色風衣,搭配白襯衣,深藍色領帶。他特意帶上去年出版的散文集《藍水河的呼喚》,送給女教師。

還有一束玫瑰。老邱這次真動了心思。

剛到陶然居,小鳳眼尖,連忙給老邱道喜,說:“邱叔,渾身上下透著喜氣,又來相親?真行,越戰越勇!”

老邱答應著,說:“哪裡,趕鴨子上架。”

也怪,自從去相親,老邱對生活又有熱情了,工作勤快,話比從前也多了。雖說不成功,但總能抱點期待。生活還是有點期待,才能“有意思”。

老邱這次不點紅茶,點了一壺龍井。他起身接茶壺,恰好碰到一個女人身上。女人身材勻稱,氣質不錯,笑眯眯的。茶壺的水,灑了女人一身。老邱道歉,心想,壞了,不會是女教師吧。誰想,包間又進來一個年輕女人,瘦瘦的,米黃色大衣,戴著淡紅色圍巾。

小鳳過來幫著收拾,對灑了茶水的女人說:“大姐,別介意,這是邱叔,來相親的,慌著呢,您是和邱叔相親的女朋友?”

女人忙擺手,退了出去。這時,年輕女人說:“我是馮主席介紹的。”

小鳳忙道歉,又笑著對老邱說:“邱叔,真不是打聽您隱私,上次那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淚,太嚇人了。”

老邱也覺得好笑,中年大叔相親,驚天地泣鬼神。他說:“這次保證不這樣,千萬別圍觀,不好意思。”

年輕女人主動介紹說,叫謝紅。老邱趕緊讓座,也介紹自己。兩人相互寒暄。老邱偷眼看去,謝紅化了點淡妝,白淨瓜子臉,還戴著金絲邊眼鏡。

年輕,知性美,看著也“正常”。

有了上次經驗,老邱不那麼猴急,學會了矜持。他先送散文集,再送玫瑰。老邱觀察了一下,謝紅接到散文集,是驚喜,拿到玫瑰,表情羞澀。

按照文學家的揣摩功夫,老邱判斷,謝紅喜歡文化,也沒怎麼交往過男人。

謝紅說話細聲細氣,春風化雨,又像小溪流水,潺潺湲湲。謝紅說:“上學時,整天忙學習,沒考慮婚姻;上班,又忙工作,就給耽誤下來了。”

老邱也聊了喪偶狀況,不好意思地說:“年齡差距有點大,委屈你了。”

謝紅說:“成熟穩重的男人,有責任感,也能更好地參悟人生。”

老邱忙不迭地說:“參悟,參悟,共同參悟。”

老邱偷眼看去,謝紅沒惱,還笑了,兩個酒窩,真好看。

謝紅又說,報上看過老邱的散文,有悲憫之心,又稱讚老邱選的地方好,素雅,乾淨。

老邱說:“心裡煩悶,在這裡消磨時光,聽聽定慧寺的鐘聲,靜了許多。”

謝紅眼中透著驚喜,說也喜歡定慧寺。老邱開玩笑說,人家都說,和尚收錢,讓人亂敲鐘。

聊了兩個小時,彼此感覺不錯。謝紅還送了一串菩提根佛珠手串給老邱,說是特意求的,特別靈驗。

過幾天,老邱又約謝紅在陶然居吃飯。謝紅提議,去定慧寺後面的“慈航素齋館”。老邱喜歡肉,但看在謝紅面上,勉強去吃素齋。館子清靜,大廳放著《彌勒佛心咒》。菜品透著“素意”,有豆腐做的“素魚”“素肉”。每份數量少,謝紅吃得更少。

老邱有心多點,又怕不雅,被謝紅看成“貪吃”。

兩人後來又約著去書店、公園。老邱處處小心,迎合謝紅,心也挺累。也不是自卑,就是面對林黛玉般纖塵不染、高潔溫柔的女孩,生怕面露粗鄙,唐突佳人。

老邱自從“談戀愛”,精神狀態好轉,開始注重打扮。馮主席少不得表功勞,從老邱辦公室搶走幾盒高檔金駿眉茶葉。認識的人都說,老邱最少年輕了十歲。老邱在心裡算計了一下,減去十歲,就比謝紅大不了幾歲啦。

也有不習慣的地方,謝紅喜歡嘆氣,沒事就聊佛經。她喜歡“讀書和文化”,基本是佛系一路。她也喜歡文學,但侷限在《紅樓夢》這樣的傷感文學,文學修養有限,對心靈雞湯那些道理,倒聽得津津有味。生活的事,她不甚瞭解,不會洗衣做飯,更別說家務。年紀輕輕的,家裡的事兒,都是鐘點工打理。

老邱瞭解,謝紅年紀很小,父母過世了,她是被一輩子未婚的姑姑撫養大的。前幾年,姑姑也走了。謝紅的性子,就有點冷。老邱可憐她,愈發對她好。老邱還常到她家裡,幫著收拾屋子。一來二去,老邱起了心思,想要留下,住一宿。

馮主席說,經營二婚,好比買二手房,房子“大小新舊”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房子要“住得舒服”,水管不能漏,樓板要隔音,木地板不能翹,床要軟硬適度。老邱想看看,謝紅到底適不適合結婚?只有“住過”,才能清楚。

天公作美,雨夾雪,北風呼嘯,怎麼看,都是留客的天氣。謝紅睡得早,老邱抱著被子,屁顛屁顛地躺在客廳黑色真皮大沙發上,浮想聯翩。廚房料理臺,還殘留著老邱做的青菜燉豆腐的氣味,清香怡人。屋裡暖氣熱乎,客廳左側,老邱擺了一件花籃,花開敗了,可以換點別的,提升空氣質量;客廳右側,擺著洗衣機,下午老邱洗了幾十件衣物,烘乾,疊好,擺在長桌上,散散潮氣。毛巾,床單,T恤,襪子,三套純棉美人牌內衣褲,一件柔軟的粉紅色內褲,鬆緊帶有點鬆垮變形,底部也磨損變薄。他甚至發現,棕紅色木地板和踢腳線接縫處,有些細小粉末,該是螞蟻的痕跡。老邱合計著,改天給房子除除蟲……

謝紅抱著被子,從臥房鑽出,說睡不著,找老邱聊天。這也是應有的題中之意。懂得和女人聊天,就是耐心聽她緩慢地講一個冗長故事,或一個冗長道理。謝紅給老邱講《金剛經》心得……

這種場合,這種氛圍,聊天應該不止於此。

老邱內心的慾望,彷彿小野獸在瞬間長大,再也無法遏制。他抱住謝紅親吻。謝紅避讓,挺不好意思。老邱繼續,卻吃了一個耳光。

老邱蒙了。咋回事?謝紅趕緊退開,開始哭。老邱更蒙了,捱打的是他,謝紅咋哭了?謝紅抽抽搭搭地說著,大意是以為找歲數大、喪偶的男人,歷經滄海巫山,能超脫俗世,“和諧”度此殘生……

老邱聽了半天,大致明白了謝紅的心思。她要的不是老公,而是一個“佛經聽眾”,能給她鞍前馬後,打點俗事的“管家”,保護她躲在幻夢中的“金鐘罩”,只在一起嘮“素嗑”,講“素經”,吃“素齋”,睡“素覺”。

她“素”得只愛自己,難道不也是“著相”?

老邱想想,也是傻,這樣的女孩,如果不是有問題,怎可能這個年齡還沒男友?

老邱沒傷心,只是有些遺憾,為謝紅惋惜。這麼好的女孩,怎麼鑽牛角尖?老邱的腦海,總浮現出那件粉紅色的、鬆散的小內褲。他使勁搖頭,感到羞愧,就像一隻老花狗,努力忘記昨天丟失的一塊肉骨頭。

深夜,老邱離開謝紅家。雨雪正緊,路上泥濘。老邱蹦蹦躂躂,躲著小泥水坑,手抄在大衣口袋裡,緊緊地扣著佛珠。毗鄰小區,是一條骯髒商業街,紅紅綠綠霓虹燈,高高低低的電線杆,與那些鵝毛大雪、瓢蟲般雨點,糾纏在一起,模糊了老邱的視線。

老邱的手心盤著佛珠,沁出了汗,不是說開過光?咋不靈呢?

老邱遠遠望去,謝紅家的燈還亮著,一個孤獨的影子,印在了窗上。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老邱冷靜了,再仔細想,要啥“第二春”?自己的春天就沒來過。你以為是富豪還是明星?“老牛吃嫩草”,老牛要老當益壯,身份顯赫,嫩草也要軟硬適度,才能不扎傷老牛。又好比“老樹發新芽”,老樹要生機勃勃,新芽也要有韌性,才不會變死芽。大部分老牛,都吃不上嫩草,大部分老樹,都長不出新芽,不過“痴牛或痴樹說夢”罷了。

幾次折騰,老邱再婚的念頭淡了。每天早上去公園跑步,白天上班,晚上練書法,生活單調,但比較規律。遺憾肯定有。時間久了,遺憾就慢慢堆在臉上,蔓延成皺紋,佛家講,這就叫“廢退”。

天氣越來越暖和,麓城的病毒性感冒卻開始肆虐。老邱本來沒事,單位組織活動,搞文藝會演,忙前忙後,人多又扎堆,老邱就病倒了。平時老邱感覺身體不錯,照顧老伴,整天忙活,也沒覺得如何。這次不一樣,似乎要集中把幾年的悲傷孤獨都“冒”出來。老邱發高燒,昏天黑地,吃不下飯,只能住院。醫院人滿為患,都是因為流感住院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

我是老人了?老邱從沒有這麼無助。

更倒黴的是,老邱居然在醫院遇到第一次相親見過的女護士。女護士見到老邱,一副“早知你身體不好”的表情。護士告訴老邱,她再婚了,老公是退休體育老師,身體特棒,還參加過環城馬拉松。老邱被奚落了一頓,也沒心情還嘴。

鬱悶,真是鬱悶。

老邱迷迷糊糊,總能聽到老婆在身邊講話,說的是十幾年前的舊事,兒子打碎了一個碗,兩口子鬥上半天嘴。那天晚上,不知為何,陳芝麻爛穀子,老邱記得格外清晰,老婆罵人時的俏皮話,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春夜,老邱望著病房外墨色天空,默默無語。他聞到了死亡誘惑的氣息,像老婆做的稀飯,寡淡,卻有著一股踏實的感覺。他使勁盤著佛珠,十三顆菩提子“嘩嘩”作響。

病好不了,就戴著這串佛珠去見佛祖。

第二天,吃了消炎藥和退燒藥,老邱身體輕了很多,五臟六腑空蕩蕩的。其他病人,都有親屬陪床,老邱這邊冷冷清清。他給兒子發了微信,順便發了一張臥床“慘照”,兒子又回覆一個“驚訝痛哭”表情包,就沒有了下文。

老邱想,兒子太忙,發文字的時間都沒有。忙點好,受重用,這樣他也放心了。

老邱眼窩溼溼的,也不曉得是不是眼淚,就是心裡難受。

“大哥,咋還哭了?是不是打針太疼?家人呢?”

老邱聽到耳邊有人問,抬頭看去,不認識,一個四十多歲婦女,戴著口罩,瞅著他笑。看穿著,應是醫院的護工。

老邱沒好氣地說:“你是誰?多管閒事。”

女人放下掃帚,在他的病床前站了站,說:“大哥,人這輩子短著哩,想開點。”

老邱再仔細看,眼熟,女人又笑,摘了口罩,彎著腰笑,眉眼都笑開了。她身量勻稱,雖然穿著護工的衣服,但整潔乾淨,手指長長的,也是白白淨淨。

老邱這才想起,在陶然居好像見過這女人,被他灑了一身茶水。他繃著臉說:“在飯店看我笑話,又笑到醫院來了?”

女人還是燦爛,說:“我當時好奇,也是奇怪,又碰到了你。”

“碰到你倒黴!你是倒黴鬼他媽咋的!”老邱的嘴更毒了。

女人不惱,說:“你心情不好,說兩句就說吧。人就這樣,撒撒氣,氣順,病就好了。”

老邱鼓著腮幫,“呼哧呼哧”地捯氣,像被針扎透了的氣球,癟了。

老邱再看那女人,人家沒理他,幫隔壁床位老頭餵飯。老頭也是高燒,滿頭虛汗,只能吃點稀薄小米粥。女人小心翼翼地端碗。老頭忍不住咳嗽,一口黃綠濃痰,噴到碗裡,噁心極了。老頭有點窘。老邱也趕緊往旁邊擰身子。女人卻不急,笑眯眯地說沒事,倒了碗,洗乾淨,拿熱毛巾給老頭擦嘴。

女人到衛生間拾掇乾淨,又回來給老頭喂稀飯。

老邱有點服氣那女人。他也伺候過病人,這可不是啥好活計。

女人是真好脾氣。別人說老邱脾氣好,老邱明白,他的“好脾氣”是裝的,不過比較能忍罷了。

兩人你來我往,居然也說在一起,互相留了手機號。女人叫高靜,四十多歲,沒孩子,老公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和她離婚了。她沒正經工作,當過服務員,現在家政公司給人家當鐘點工。在醫院當護工,也是別人暫時安排幫忙的。

一個女人,中年離異,又沒孩子,她怎麼活得這麼開心?

老邱越發佩服她了。這叫堅強,活出“自我風采”。自己這爺們兒,倒不如女人豁達。

老邱的病好多了,回家休養。老邱忙著還好點,在家待著,冷鍋冷灶,看電視發呆,書也讀不下去,眼前高靜的影子,晃來晃去。

鬼使神差,老邱撥通了高靜的電話,聽著那邊挺熱鬧。高靜說,在菜市場呢。老邱說,能不能上我們家做做鐘點工?沒啥事兒,就是做飯,打掃衛生。

高靜有些為難,說,有主顧了,如果上老邱家做,只能一週來一到兩次。

也行呀,老邱挺興奮,聲音都高了。

這麼說定了。老邱洗澡,換衣服,刮鬍子,把家裡大掃除一番,等著週末高靜過來。

一天,兩天,三天……可算熬到了週末。

高靜一進門,就伴隨著笑聲。她帶了不少清潔工具,看了老邱家裡,吃了一驚,說,這不收拾得挺乾淨?老邱咧著嘴,有點“計謀得逞”的小得意。高靜也樂了,說,大哥,行呀,現在不也挺開心?

還不是你來了,老邱說。

高靜臉紅,沒搭話茬,趕緊又收拾。老邱拾掇房間,就是“驢糞蛋子表面光”,不夠細緻,仔細打量,就露了馬腳。床底灰塵,堆得挺厚,犄角旮旯,也沾掛著不少髒東西。更不能細看的是廚房和衛生間,水槽子底下是積水,便池也有不少黃漬。

高靜夠利索,一個多小時,屋子亮堂清爽。高靜又向老邱要錢,跑到小區門口菜市場,買了蔬菜、生豬蹄、鯉魚和烏雞。不一會兒,廚房傳來切菜聲音,外帶一股久違的油煙味。

老邱縮著手腳,踱回書房,看起了書。不知咋的,那本書老邱瞅著,格外舒服。書皮摩挲著,也沙沙地響。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高靜在客廳喊老邱吃飯,花生燉豬蹄、烏雞蓴菜湯、炒藕片、糖醋鯉魚,三菜一湯,營養豐富。

聞到飯菜香氣,看到高靜穿著花圍裙,笑意盈盈的樣子,老邱的眼有些溼潤。老邱伺候了小半輩子老婆,如今也被女人舒舒服服地伺候,才感覺出當男人的好處。

老邱悄悄地把手腕那串佛珠擼下來。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高靜每週來一次,大部分是週末。老邱央求她多來,她推託,說不能怠慢其他老主顧。週末成了老邱最期盼的節日。高靜給老邱收拾房間,外帶做飯,收費不高。老邱有心給她加錢,高靜不同意,說,我憑勞動得收入,光明正大,你多加給我,可不敢來你這裡了。

老邱對高靜又敬重了一分。他喜歡和高靜說話。他和老婆過了幾十年,都是聽老婆訓斥和安排。他和謝紅相處,也是整天聽謝紅講佛經。沒承想,老邱在高靜那裡找到了聽眾。也有人願意聽他說。老邱說到傷心處,她陪著落淚,老邱說到滑稽處,她也陪著笑。高靜永遠是一副精神抖擻、心情愉快的模樣。老邱好奇地問,你怎麼這麼樂觀?

高靜說:“沒啥大道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都苦熬著,別太在意,就這麼回事。”

老邱驚訝,說:“你挺哲理呀。”

高靜說:“別看不起人,我雖然學歷不高,當年也熱愛過文學。”

說到文學,老邱有了自信。他和高靜講他寫的散文。高靜聽得認真,還做筆記,過了一陣子,居然寫出了一篇小散文,名字叫《陶然》,講的是第一次與老邱認識的經過。老邱看來,散文比較幼稚,也帶有心靈雞湯痕跡,但貴在真實。老邱打趣著說:“小高,我當時在你眼中,是不是就是一個怪咖老頭,相親狂?”

高靜認真地說:“沒那麼想,就感覺你有點搞笑,細一想,又覺得可憐。”

老邱鼻子一酸,又哈哈笑起來。陶淵明說:“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他現在就差一個小酒杯了。人生如流水,隨意賦形,全都由不得自己。他有吃有喝,有固定工作,還有女人聽他講文學,該知足了。

幾個月過去了。老邱平時想著高靜,見不到,發微信語音,有點難捨難分,可那層窗戶紙還在,就缺“捅破”的契機。那天週末,高靜又來做家務,來時有些晚,下午四點多了。高靜看著疲憊,精神不振。老邱心疼,就幫著一起做飯,兩人相對而食,有點老夫老妻的感覺。高靜一頓飯下來,鬱鬱寡歡,話也沒說幾句。

是不是遇到啥事了?老邱問。

高靜說沒事,老邱再三追問,高靜遲疑著說,前夫又來鬧,要錢。老邱說,不是離了嗎?還糾纏不清?高靜講,男人不務正業,與別人合夥做生意,生意賠了,合夥人卷錢跑路。男人不出去工作,天天在家玩遊戲,網上扎金花,現在的老婆也跑了,他沒錢就來和她糾纏。

都是套路。老邱替高靜惋惜。好女人背後,都有一個賴男人?電視劇的狗血劇情,也有生活底色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就黑下了,先是稀稀拉拉的小雨,再後來,雷聲轟隆隆地響,雨點連成小佛珠似的串子,嘩嘩啦啦,抽打在屋簷和陽臺的防雨棚上。

望著漫天扯過的大雨,老邱看看意氣消沉的高靜,有心留她,又張不開嘴。高靜怔怔地,才醒悟過來,慌著要走,又發現沒帶雨具。

慌啥?晚點回去,不也是你一個人,這雨看著要下一夜。老邱慢慢地說,像自言自語。

高靜沒說話。暴雨天不能動電器,老邱沒開電視。屋裡暗,兩人開了燈,喝茶。老邱講了這些年來和老婆生活的苦惱。高靜說:“你倆性格不投,你也真能忍,幾十年做模範丈夫。”

“不過怕麻煩罷了,”老邱苦笑著說,“人都有惰性。我過去不曉得想要什麼。”

“現在曉得了?”

“曉得了,”老邱眼睛亮著,咬咬牙,一字一句地說,“就是想要你。”

男人都是這樣。高靜嘆息著,茶水的蒸汽嫋嫋,籠罩著高靜勻稱的身姿,漸漸有些看不清臉龐上的表情。

老邱沒來由地惶恐。他又想起那串佛珠。

男人真不是東西。所有溫情蜜意,都為了那一刻“圖窮匕見”。

可是,高靜不答應怎麼辦?老邱無法想象,如何面對那個局面。

高靜嘆息著,不講話。老邱大著膽子伸過手,緊緊握住高靜的手。雷聲轟鳴,彷彿萬噸炸藥在老邱耳邊炸響。幾道精白閃電,淒厲地亮,刻在沾滿雨點的玻璃上,驚心動魄,連帶著老邱的心肝脾肺都被劈了個焦煳。這是老邱的戰場,已無路可退。高靜的手掙扎了幾次,勁不大,都沒走脫,好似茫茫雨夜,在陷阱裡掙扎著的母兔,被夾住了腿,流血是死,淋雨也是凍死,被獵人逮著是死,哀號著更是累死,總之都難逃一死……

一夜折騰。這是老邱從沒有過的體驗。這是不是愛情?老邱拿不準,可兩人就是快樂。漫天大雨,河水也漫灌出河道,四處都是汪洋。高靜不主動,也不被動,兩人配合得默契,好似多年夫妻。老邱老當益壯,高靜就低俯,曲意迎合;老邱力不從心,高靜就迎上去,兩人你爭我奪,沉沉浮浮,又你來我往,到了凌晨才昏昏睡去。

雨過天晴,風輕雲淡。老邱從未睡得如此舒服愜意。醒來,睜開眼,看到高靜盯著他笑。老邱不好意思,“嘿嘿”了兩聲,囁嚅著說,昨晚上風雨有點大。

高靜一骨碌爬起,嚷著去做飯,臨下床,拍了拍老邱的肚子,說:“得了便宜賣乖,你該在家裡擺上兩尊神像,一尊風伯,一尊雨師。”

老邱調皮地說:“沒他們眷顧,能這麼恣?你可是天神給的‘田螺姑娘’,我這個窮書生,全靠你做飯洗衣。”

“信不信?”老邱說,“我心裡早就有你?”

“不信。”

“不是我心裡有你,你躺不到這張床上。”老邱說,“陶然居,我看你第一眼心就蹦。你心中也有我,要不然,也不能遂了我的心。”

高靜瞪起眼來。

“你……”她說。

“你喜歡我啥?禿頭亮得能點燈,省電錢?還是肚子大能當桌子使?”

“你真壞……說了你也不懂。”她慢慢挪開目光,“中年女人,就想要個安穩,安穩的男人,年齡大點,也沒啥,人要安穩。”

“年紀大就安穩?”老邱說,“現在壞老頭多了,沒看電視嗎?”

“就衝著你對死去老婆的態度,就是安穩的男人。一個男人,再能忍,心不善,不安穩,也難得悉心服侍生病的女人好幾年。”

“我那是窩囊。”

“不窩囊!你有才華,心善,能容人,能為別人打算。你不喜歡的女人,都能如此對待,跟著你,肯定沒錯。”

“我不好好對你,不是人!”

“我前夫比你會哄女人,可他喝酒了,總打我。”

“我不喝酒,不打人,更不會打喜歡的女人。”

“你是真心?還是哄我?”

“口不應心,讓定慧寺的鐘把我砸死!”

“呸!呸!……別說不吉利的話……你死了,我怎麼辦?”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老邱和離異中年女鐘點工好上了。

消息傳得飛快,機關上下都知道了。陳部長找老邱談話,認為不般配,年齡和身份都不般配。失敗的“媒公”,工會馮主席也不贊同。

“都是我的失職!”馮主席拍著大腿,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現在挺好。”老邱不好意思,畢竟馮主席給他介紹了那麼多女人,雖然沒成,但這份人情,也不能忘。

馮主席不領情,說:“你大小也是縣級幹部,這麼將就?是不是讓人訛上了?”

“說啥呢?”老邱不太高興,“老馮,你幫忙,感激你,可你介紹的,都不合適,我現在遇到可心的,你不祝福我,還埋汰人!”

馮主席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二婚有風險,我也不說啥了,你要打聽清楚對方的底細。這種事馬虎不得。”

老邱答應著,沒太在意。他相信高靜,做人要有信任。他和高靜來往越多,越感覺這個女人可以信賴。人家也不圖他的錢。好幾次,老邱要給她買衣服、首飾,高靜都不同意。老邱也想和高靜再進一步,可高靜說,剛好上,再互相瞭解瞭解。

高靜還是每週來一次,對老邱卻更關心了,問寒問暖,有時兩人一起出去轉轉,也去陶然居,一起吃飯,聽定慧寺的鐘聲。櫃檯收銀的小鳳,現在升級當了領班,還是熱情的性子,見老邱過來,嚷著,邱叔,好長時間不來了。

老邱笑著,說,還是老幾樣,抓緊上菜。

小鳳看看老邱和高靜,連聲祝賀,叔,春天來啦。

老邱紅著臉,嘿嘿笑。他和高靜邊吃菜,邊閒聊天。老邱講到了“佛系”的謝紅,還有定慧寺的故事。高靜也想跟老邱去定慧寺,去求姻緣,看看和老邱能不能白頭偕老。

老邱是認真的人,和高靜睡了,就要負責任。可高靜的狀態,不大像奔著結婚去的,倒好像談戀愛的小女生,卿卿我我,喜歡讓老邱給他念散文,聽得入迷還落淚。晚上兩人更是纏綿。但是,老邱想到她的住處看看,總被她拒絕,細問家庭、父母等很多問題,她也迴避,問急了,就哭,老邱也不好再深入了。

一來二去,老邱挺不舒服,感覺高靜瞞著他什麼事。小邱也打微信電話來詢問。老邱挺奇怪,沒和兒子說過這事。小邱說馮主席告訴他的。老邱有點煩馮主席多事。

小邱說:“老爸,你不會被騙了吧。現在騙婚的女人可多了,專門對付你這樣的半大老頭。一結婚領證,就偷偷賣房,要不就哄著老頭把養老的錢,全轉給她。”

“胡亂懷疑!”老邱冷冷地說,“你是擔心將來我死了,分不到家產吧。”

小邱說:“我真的擔心您。老年人理性思維退化,容易上當!”

“你才退化!”老邱暴跳如雷,忙不迭地罵,“兔崽子,老子養你這麼大,你到底盡過多少孝心?別拿你老爸當傻子!”

“您就我這一個兒子,我咋能不孝順您,不是工作忙……”

“甜言蜜語,留給你老婆吧。老子的錢,願意給誰就給誰!願意讓誰騙,就讓誰騙,你瞅著不順眼,我也沒辦法!”

老邱掛了電話。老邱性子綿軟,很少和人吵,更不要說兒子了。更年期了?還是兒子的話戳中了他的痛處?

老邱又把和高靜的交往,翻來覆去想了幾遍,也覺得蹊蹺。高靜的背景,霧裡看花,朦朦朧朧。她不會真是“田螺姑娘”吧?

老邱搖頭,決定還是和高靜說清楚。他撥通高靜的電話,說:“你平時都在哪裡做家政?我能過去看你嗎?要不我上你家?”高靜還是推託,說:“我住在老城區西關,髒亂得很,你不用過來,我週末找你就行。”

老邱說:“咱們關係都這麼近了,你要讓我多瞭解你。我兒子都曉得了咱們的事,剛才問我,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咱們這算什麼?炮友?”

高靜沒了聲,許久,才說:“邱哥,一言難盡,給我點時間,我一定給你滿意答覆。”

高靜掛了電話。老邱心裡更沒底了,他決定當一次“福爾摩斯”,來個“女友大調查”。他請了假,先去陶然居。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找小鳳瞭解情況。小鳳想了半天,沒說出所以然。不過,小鳳說,那個高靜打聽了老邱半天,才過去和他搭訕。

小鳳對此較肯定,高靜纏著她問了許久,都是關於老邱的事。老邱心裡沉了沉,這最起碼說明,他和高靜的“美麗邂逅”,真有可能是刻意安排的。

這是為啥?圖財害命?還是自己魅力大?老邱有點混亂,腳步有些踉蹌,抬眼看去,定慧寺的屋簷,閃著一隻喜鵲的影子,“嗡嗡”的鐘聲亂響,擾得人心煩。

老邱想,去麓城人民醫院,肯定有發現。他打上出租車,去了醫院,找到給他看病的熊大夫,讓他查鄰床老頭的電話。熊大夫給他查到了,老邱迫不及待地打過去,問家政護理工高靜咋和他聯繫的。老頭耳聾,老邱在電話裡吼了半天,才聽明白。老頭愣愣地說,啥護理工?人家是志願者,可別瞎說。

志願者?老邱的眼鏡好懸沒掉下來。

老邱按照老頭提供的電話,又聯繫麓城青年志願者協會,那邊倒是說,有這麼個女人,但不叫高靜,叫高菁菁,只有身份證號和電話,她當時也沒寫工作單位。

老邱顫抖著手,再撥打高靜的電話,那邊已關機了。

老邱追查了大半天,沒啥新進展了。忙著“查案”,老邱中午飯都沒吃。眼看著下午一點多,老邱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踱步,又轉到陶然居。小鳳看到老邱這副模樣,也不敢多問,後廚已熄了火,小鳳抓緊吩咐給上一碗麵。老邱吸溜著麵條,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前。下午的陽光,灑進窗戶,抹在青瓷碗上,老邱的臉上,彷彿塗上了一層淡金色。猛然間,鐘聲又響起,寧靜的世界好似顫抖幾下,淡金色也就倏然消散而去。老邱從窗戶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蒼老的容顏:碩大的腦袋,日漸稀少的頭髮,耷拉的眼袋,紅腫的眼泡,鬆弛的皮膚,還有幾塊若隱若現的老人斑。這才是“真實的老邱”啊。

老邱感覺,自己就像貪心的孩子,偷到一瓶果醬,只顧瘋狂品嚐甜美味道,全然未想到,瓶子裡同樣融化著一顆致命毒藥。

老邱胡亂填飽肚子,也不想回家,就在街面閒逛。人群熙熙攘攘,各自為了人生目標奔波,只有他是無目的地亂走。他原來也有目標,就是找一個可靠的“安穩”的女人,幸福地走完人生下半程。現在看來,這個目標,大概是鏡花水月了。其實,他的內心,還有一個隱隱的目標,就是能在大街上遇到“高靜”,不對,是“高菁菁”。

茫然走著,不知不覺,到了西關老城區。老邱接到單位電話,說是去年績效工資發下來了,讓本人去農業銀行核對。很多年輕同事,都辦理了手機銀行,不用去銀行查賬,有手機短信提示了。老邱年齡大,反應慢,不太相信網上銀行這樣東西。他的錢,都是定期去銀行查。那天也巧,農行的摺子,恰好帶在身上。老邱想,今天反正不能上班了,不如去銀行看看吧。

西關老城區,外來租房戶較多,環境差,嘈雜,老邱很少來,對哪裡有農業銀行也不熟,只能胡亂走,打聽著問,居然也讓他找到農業銀行西城分行。人真不少,老邱拿了號,坐在椅子上排隊。忙碌大半天,心情又鬱悶,坐在那裡,他竟然瞌睡上了。老邱迷迷糊糊,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變成了一個二十多歲棒小夥,高高興興去相親。相親的對象,居然是高靜。那時的高靜更年輕,更好看,兩人手拉手,一起去逛定慧寺。佛祖寶相莊嚴,小情侶跪在佛像前,美美地笑著。佛祖突然睜開眼,冷冷地對他說,醒醒吧,看看你身邊的人……

老邱晃了晃,醒來,發現有個銀行男職員推自己。原來老邱睡了一個多小時,排在前面的人都辦理完業務,後面的人也辦理完了,銀行也快關門了。偌大的營業廳,只剩下老邱一個客戶,“白茫茫一片真乾淨”。老邱睡得太香,哈喇子流到肩膀上。老邱擦擦嘴,趕緊到櫃檯。

正辦理著,聽到櫃檯後喊,高主任,先來看看這個單子!

一箇中年女人風風火火地跑進櫃檯,忙不迭地說,來了,來了。

老邱聽著聲音熟悉,抬眼看去,勻稱的身材,乾淨利索的短髮……這是“高靜”?

老邱愣住,“高靜”這個打扮和平時他見的不一樣,深藍色職業套裝,高跟鞋,手腕上還有塊明晃晃的精緻女表,一看價值不菲。

“高靜”也看到老邱,臉變得煞白。兩人隔著櫃檯玻璃,對視著,玻璃反射著銀行頂層的燈光,老邱耳邊是嘈雜的人聲,頭髮暈,簡直要昏倒在地上……

銀行軋賬後,老邱和“高靜”找了個咖啡店,坐了下來。老邱穩了穩心神,張張嘴,想要罵人,卻不知如何罵起。

“高靜”淡淡地說:“本想過幾天告訴你,你既然看到了,想問什麼就問吧。”

“你是誰?幹什麼的?”

“我叫高菁菁,高靜是曾用名,我是西關農業銀行的信貸部主任。”

“為什麼騙我?”

“沒騙你。”

“名字和工作都是假的,不叫騙子?”

“我……暗中觀察你,等時機成熟,再告訴……我們的感情是真的!”

高菁菁看著老邱發飆,也不著急,好像她撫摸著一沓被頑童剪碎的錢幣,甭管碎成啥樣,也能拼出來。但人心不是紙幣,膠水粘好了,就可以“以舊換新”。

“笑話!……把我當傻子?你還騙我上床,你是不是有艾滋病?”

正如錢鍾書說:“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的沙礫或者骨魚片裡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老邱的憤怒,猶如衝出體溫計的水銀,沒有正經用武之地,全都是傷人又傷己,老邱說的是高菁菁,自己的眼淚不知為何卻掉下來了。

“我沒病!”高菁菁的眼圈也有些紅,“我離婚後,見了太多不靠譜的男人,我只是想先考察考察,沒想騙人!”

“怎麼選中我?目的是什麼?”老邱氣咻咻地繼續問。

“能騙你啥?”高菁菁的眼淚終於落下,“我在麓城有五套房產,論收入,我也比你高!這幾個月,我沒多要錢,照顧你,把身子都給了你……”

老邱細想,也是這道理,氣有點消了,可這麼做,高菁菁到底咋想的?

高菁菁緩緩地講述,抽噎著,斷斷續續,思路還清晰。她七年前離異,前夫好吃懶做,雖然離婚了,但時常跑來鬧事,向她要錢。這些年,她在銀行當中層領導,收入頗豐,她又很有投資頭腦,在股市和房市上,都發了大財。但是,婚姻依然不順。她也陸續經別人介紹,認識了不少男人,都沒有結果。她和兩個男人同居過,都到了談婚論嫁地步,最後發現,男方都為了圖財。高菁菁對婚嫁怕了,但不甘心孤獨終老,她要找一個“安穩可靠”的男人。

“我就那麼安穩可靠?”老邱沒好氣地說。

高菁菁不愧是金融高手,她對“大數據”概率選擇,有著過人的精明。她先將麓城中年未婚男士,按照她的條件門檻,進行分類篩選。年齡在“35—55”歲之間,經濟條件在“15—55”萬的區間,職業要求在“公務員—事業單位”區間(她不想找商人),個人條件要求“基本健康”,“喪偶無孩”為最佳選擇,“喪偶有孩”次之,“離異有孩”再次之。除此之外,還有身高體重等其他“次級指標”。高菁菁買通麓城市社保局人事處處長,將合適婚配男人的數據調出,分類組合類比,最後確定“五個男人”為終極考核入圍名單,併為他們建立動態“個人信息檔案”,以利於跟蹤對比。

“你最後為啥確定了我?”老邱繼續問。

“你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高菁菁期期艾艾,躲閃著,不敢看老邱的眼睛,“除了長相條件之外,其他都很好。最關鍵一點……”

“是什麼?”

“你的婚姻忠誠度高,你幾年如一日,伺候癱瘓的、暴躁脾氣的老婆,這事很多人都知道,評價很高。你對那樣的女人都能如此,跟著你,不會錯。”

確定了對象,高菁菁就像一個老練獵手,一步步地將老邱引入“陷阱”,製造“美麗邂逅”,假裝護工,走入老邱的家庭,然後就是魚水之歡,順理成章,“非常完美”。

“你可以找人介紹,為啥騙我?”老邱還是很生氣。

“我想看看,”高菁菁說,“你和人家說的是不是一致,還有,如果我只是一個沒工作的普通婦女,你會不會愛我,會不會對我好。我想等適當時機,告訴你實情。”

“那你也不能這樣做!”

“我怕你騙我!”高菁菁哭著喊,“我被騙怕了,我……”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桃月,乍暖還寒,老邱恢復了去陶然居吃早飯的習慣。

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麵。小鳳嫁了人,喜氣洋洋,穿著紅皮鞋,在前臺後臺跑來跑去,也不怕崴腳,好像特意炫耀似的。老邱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也有了精氣神。明年,他就退居二線了,領導有意讓他得清閒,很少給他安排累活。他還是閒來寫寫散文,他還養花、喂貓,週末去定慧寺抄古碑,搞拓片,修煉書法。

定慧寺始建於初唐,歷經多次兵災火難,後周世宗柴榮滅佛,曾強拆寺院,明末農民起義,抗日戰爭時期,定慧寺均遭到過破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原址地基重建寺院,寺中有大光明定慧鍾一座,為明代文物,還有院內數十座殘碑,為歷代書法家所撰,風霜雨雪,朽壞不堪。“文革”時期,紅衛兵又把銅鐘砸出一條縫,石碑也砸壞不少。老邱吃罷早飯,就蹲在定慧寺院裡,臨拓古碑。別人感到枯燥的活計,他弄得有滋有味。

那一日,又是週末,老邱在定慧寺抄古碑,一群遊客嘻嘻哈哈地走進來。為了多賺點香火,定慧寺把大鐘改名叫“祈福鍾”,敲一下,二十塊錢,敲十下以上,打五折。

遊客亂敲了一陣鍾,漸漸散了,寺院恢復了寂靜。老邱搖頭,繼續沉醉於古碑的書法境界。誰知,鐘聲又響了,驚得鳥雀亂飛。老邱鋪開宣紙,剛寫幾個字,被鐘聲擾得心緒大亂,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鐘聲連綿不絕,又有股如泣如訴的味道在裡面。

老邱望去,一箇中年女人,筆直地站著,釘在鍾旁,有規律地敲鐘。她痴痴地望著老邱,面無表情,臉上似有淚痕。

老邱才看清楚,是高菁菁。真相大白之後,老邱果斷選擇分手,高菁菁卻死活不同意。老邱明白,自己不是一個精明的人,兒子小邱,就把他騙得團團轉,再來一個心機滿滿、演技能拿奧斯卡獎的銀行主任,他招架不了。高菁菁也想明白了,精明到底害了她,害得她失去了一個可依賴的男人。她多次找老邱,希望回到“那些快樂的日子”,但生活就是這樣,過去了,就不會再回來。

半輩子都和老婆湊合了,如今,有了大把時間,老邱不想再被女人拴住,他想好好安排人生,遊覽名勝,勤於創作,老邱覺得在藝術上“老年變法”,未必不會有新突破。

誰料想,高菁菁又跑到定慧寺,以這種特殊方式,向老邱祈求。老邱慌亂地丟了宣紙,逃也似的從後門離開定慧寺。鐘聲還不依不饒,響個不停,彷彿長著長長的手,揪著老邱的褲腳,掐著他的腳後跟,摸著他的皮鞋,不讓他走。

老邱嘆了口氣,加快腳步,心裡暗想,這一下下的,高菁菁得花多少錢呀。

剛到家,天色突然暗下,一陣突如其來的細雨,偷襲了春天的麓城。老邱呆坐在陽臺上,喝著一壺茶,茶葉是上好的碧螺春,還是高菁菁給他打掃屋子時拿來的。老邱手裡握著那串菩提子佛珠,汗津津的,盤來盤去,速度越來越快。

老邱曉得,這樣鑽牛角尖不對,這世界誰也不欠誰,人心難測,誰能將自己全部託付給別人?夫妻反目,父子陌路,這樣的事,現在還少?活著,就是敷衍,敷衍別人,敷衍自己,還要在這敷衍中尋出“樂趣”,才能有些“現世安穩”吧。

老邱想著高菁菁,有些心軟。平心而論,這個女人,除了太聰明之外,沒啥缺點。可是老邱扭不過這勁兒。老邱是真傷心了。他喜歡高菁菁。這可能是他五十多歲的人生,真正熾熱地愛過的一個女人。然而,愛之深,傷之切。女人傷心,就像病毒感冒,來勢洶洶,但只要消炎藥用得好,退得也一瀉千里,馬不停蹄,至於是否痊癒,還要看情緒。男人傷心,則像暖水壺裡放冰塊,看著若無其事,卻是“冰”在心裡,冷得化不開。

老邱站在陽臺,看著細雨中的麓城。他的家,毗鄰東環高架橋,越過橋,就是一個個新建高檔小區。此時已臨黃昏,天色黝藍,細雨霏霏,老邱放眼望去,一排排高樓上,一點點燈火,隔了一段距離,次第閃亮著,像約好了似的,又彷彿天上那些星,在雨水中眨著眼。

也許,它們都不壞,它們只是太寂寞孤獨了,因此無法靠近。

老邱忽然下意識地,從陽臺上,探出頭去,向著定慧寺的方向望去。牛毛細雨,帶著絲絲清冷,打溼了老邱的眼。老邱的心裡,鐘聲訇然響起。

2019年精品賞讀|房偉《小陶然》

每至歲末,盤點過去一年曾選載的作品,重新聆聽這些小說的表達與訴說,反覆討論、一再斟酌,編選出這一年度的月報精品集,已成為我們的工作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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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19年精品集》,《小說月報》編輯部編,百花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定價5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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