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的賢相人設,差點兒被盜墓賊掀翻。

伊尹的賢相人設,差點兒被盜墓賊掀翻。

01

隨便找個上中學讀過中國歷史的人,問他伊尹是誰,他都會告訴你:伊尹是輔助成湯推翻夏朝統治,建立商朝的名臣、政治家。如果這人再還讀了一些課外書,也許他還會告訴你:成湯娶有莘氏女兒為妻,伊尹是陪嫁的奴隸,做得一手好湯。伊尹用如何做一鍋好湯為例,給成湯講治國理政之道,治大國若烹小鮮。一席話講得成湯心悅誠服,伊尹成功地由廚師轉職阿蘅(相當於相國一職。為行文方便,我在下文裡直接稱這個職務為相國,請勿以錯謬視之),完成至賤奴隸到國之股肱的職場飛躍。接下來,伊尹幫成湯逃離夏桀的囚禁,提升商國的經濟和軍事實力,為成湯伐桀出謀劃策,在推翻夏桀暴政的鳴條之戰中站在成湯背後從容指揮,最終改地換天,開創殷商數百年基業。他從掌廚奴隸到掌國重臣的奮鬥史,是不是很成功很勵志?

《春秋》、《史記》等正史,對伊尹從出生到成為帝師的記載,雖在細節上略有出入,這條廚師到相國的基本脈絡,則是相當一致。

伊尹不僅會當官,還做得一手好菜,被尊奉為廚師的祖師爺;他把服用中草藥的方式從嚼食改為煮湯,被尊為中藥湯劑之祖;他給成湯等國君講解治國理政之道,被尊為國師之祖。歷代開國功臣中,得善終者不多,狡兔盡走狗烹,很多人頂著莫非有的罪名被午門斬首。伊尹不一樣,他在首輔的位置上,服務五任君主,一直幹到老死。放逐太甲又還政太甲,更讓成為歷代名相中最閃亮的星,以“伊霍之德”名垂青史。其實,那個霍光,不過是學習了伊尹罷了。

總之,伊尹既能建功立業,又有發明創造,職務位極人臣,還燒得一手好菜,簡直就是完美男人,男人中的戰鬥機啊!

誰能想到,這完美的人設,差點被一個盜墓賊掀翻?!


02

伊尹與太甲的故事,在此約略一表。

商朝建立之後,成湯封伊尹為“尹”,伊尹之名,就是由此而來。晉代皇甫謐注《史記·殷本紀》時解釋道,“尹,正也,謂湯使之正天下”,也就是由他制定法則來定義對錯是非,師範天下。因此,伊尹不但是成湯的老師,還對後繼的外丙、仲壬、太甲、沃丁四代商君,繼續承擔教師之責。

太甲是成湯的嫡長孫,商朝第四位君主。在伊尹的督促下,他繼位之初還算中規中矩,沒出什麼亂子。第三年開始,漸長的年齡和長期執掌最高權力帶來的自負,讓他變得不那麼聽伊尹的話了,任意發號施令,貪圖享樂,暴虐百姓,一路向夏桀的方向發展。伊尹屢勸不聽,只好拿出老師的權威,把太甲扭送到成湯墓地附近的桐宮關禁閉,讓他反思悔過。

太甲流放期間,伊尹代君執政,與其它大臣元老緊密合作,發佈《伊訓》、《肆命》、《徂後》等訓令,論述什麼事情可為,什麼事情不可為,以及如何延續成湯時期的德政。商朝上下對伊尹很擁護,願意聽他教導,聽他指揮。太甲亂政造成的混亂漸漸平息,商朝的經濟形勢和社會穩定得到修復。

被關在桐宮,太甲每天面對爺爺的陵墓,不得不認真想一想,為什麼爺爺那麼被人尊敬,自己這麼被人討厭。他認真學習伊尹的訓詞,深刻反省悔過,慢慢變得平和、謙虛,人性中惡的一面隱去,善的一面日增。

伊尹經常派人來看太甲,指點他學習,觀察他表現。過了三年,伊尹認為太甲已經改過自新,就親自來桐宮迎接他,把管理天下的權力交還,退居輔佐之位。

伊尹是商朝的開國元勳,朝中的高官貴族尊敬他,軍隊聽他調遣,老百姓熱愛他。以這樣的民意基礎,他代國君執政之後,完全可以緊握權力不放,一直執政下去,甚至改朝換代。畢竟,權力對人誘惑太大,一旦握在手裡,很少有人願意再放開。伊尹主動還政大甲,不受權力之巔羈絆,這種忠誠實在罕見。

太甲復位後,勤政修德,把商朝治理得諸侯歸心,百姓安寧。伊尹對他的進步及時表揚,作《太甲》三篇,肯定太甲的賢德。太甲和伊尹,一個浪子回頭,一個淡泊精誠,延續了成湯時期的君明臣賢。

然而,西晉時期的一宗盜墓案,竟然在這和諧的畫面上狠狠地劃上一刀,差點就把伊尹的賢相人設給顛覆了。


03

公元281年(晉武帝太康二年),汲郡(今河南衛輝市)一座古墓被人盜挖。當地村民發現後趕緊報官,盜墓賊不準(不是不準盜墓,而是盜墓賊的名字叫“不準”,讀音為fǒu biāo否標)很快落入法網。據他交代,進入陰暗的古墓之後,沒發現什麼寶物,只找到一堆寫滿古怪文字的竹片和一把銅劍。為了翻找寶物,很多竹片被他燒掉用以照明,也有很多竹片在翻找時折斷。

晉武帝司馬炎是司馬懿的孫子,名門之後,是個愛讀書的人。他聽了古墓中挖出大量竹簡的報告,知道這是古代的書籍,如獲至寶。他把竹簡清理出來送到都城洛陽,由中書監荀勖(xù)、中書令和嶠(qiáo)這兩個掌管詔命文書的高官負責,集合束皙(xī)、傅瓚(zàn)、張宙、衛恆等幾十位文化名人進行整理和釋讀。經過幾年努力,最終整理出10多萬字75篇書稿,內容包括了《易經》、《國語》、《穆天子傳》、《周書》、《瑣語》等常見典籍和一部史書。根據青銅劍銘文和典籍的內容,學者們確認被盜之墓乃是戰國時期魏襄王的墳墓。

因為是從汲郡古墓發現,整理出來的書,被稱作“汲冢書”。其中的史書,以紀年體記錄了從傳說時代的五帝、夏朝、直到魏襄王期間的重要歷史事件,晉之後的歷史,以魏王年號紀年,說明這本書由魏國的史官記錄傳承。因為寫在竹簡上,被命名為《竹書紀年》。

《竹書紀年》對伊尹與太甲的關係描述,完全顛覆《春秋》、《史記》等經典史書。按照《竹書紀年》記載,伊尹把太甲流放到桐宮,自己登上國君大位,而不是代為執政。這不就是政變嘛!而太甲也沒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對流放耿耿於懷,他找機會偷偷潛逃,回到國都殺掉伊尹,立伊尹的兩個兒子為相,恢復了他對商的統治。

人們從過去的史書中熟知賢相伊尹,知道他在成湯去世之後又輔佐了四代商君,包括太甲的兒子沃丁。《竹書紀年》問世,伊尹的形象從匡正君失變成篡權奪位,從高壽而逝變成事敗被殺,這也太毀三觀了吧!到底哪種記載為真?史書還能不能信?伊尹的賢相人設,居然被一個盜墓賊給顛覆了,這劇情,也太狗血了吧?


04

秦始皇焚書坑儒,讓秦國之外各諸侯國的所修史書盡被焚燬,對歷史事件的描述,只有秦國視角的才得保留。所以,後代修史者,也只能以秦國史官留下的紀錄為基礎。諸子百家著作,多由後人蒐集整理,甚至靠回憶重寫,傳抄過程難免差錯。

汲冢書中的《易經》《國語》《穆天子傳》《周書》《瑣語》等,在秦始皇出生前已經入土,躲過焚書之災,讓人得窺這些典籍的早期版本,對校正傳抄錯誤很有幫助。《竹書紀年》的出現,為後人瞭解古代歷史提供了與秦史官不一樣的視角,也讓很多對史實的刻意掩蓋破功。

司馬遷寫《史記》,根據他掌握的史料,認為盤庚遷殷後,商朝經過八世十二王,歷七百七十三年被周所滅。這樣推算,十二王平均當權時間超過六十四年,近半數帝王的壽命超過一百年,就算放在現在的醫療條件下,也顯然不靠譜。而按照《竹書紀年》的記載,這段歷史只是二百七十三年,就比較合理。近代對甲骨文的發現和考釋,證明《竹書紀年》是正確的。

那麼,《竹書紀年》記載的伊尹與太甲的關係,是否就比人們已經熟知的明君賢相結局更準確呢?這個問題爭論較大。仍是根據對甲骨文的考釋,歷史學家發現,伊尹在整個商代都是師權的象徵,地位崇高;伊尹的後人,地位很高權力很大;商代的卜辭及文件中也多次出現伊尹放逐太甲和迎回太甲的紀錄,因此,因此,似乎《竹書紀年》對這一事件的記錄並不靠譜,這次是人們已經習讀的史書經典更可信一些。

《竹書紀年》的出現,讓學者們認識到史書和諸子百家典籍對史實的記載未必準確,需要從多個途徑進行驗證和詮釋。這種認識促成史學從經學中獨立出來,成為專門學科。這種學術分類結構的變化,讓中國傳統學術體系更加科學,意義重大。


05

可惜的是,西晉時整理出來的《竹書紀年》,在宋朝時就已經散佚。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是明清時期學者蒐集整理而成,這就又造成很多分歧。連藏簡大墓的墓主是魏襄王還是魏安釐(xī)王,就有兩種看法。其它眾說紛紜的地方更多。

《竹書紀年》再次散佚,是兩晉以後戰亂頻仍的結果,也是由少人研讀而致。因為當時的名宿大儒已經習慣了傳統史書對歷史的記載,當新的觀點出現時,他們就很難接受,尤其是在《竹書紀年》對古之賢君聖人、先師大儒的形象有所顛覆時,他們更難接受。因此,在考核學子、評判人才時,他們更習慣於以傳統觀點為據。這就像高考時,與標準答案不同就是錯,學生們當然不願也不敢另求新解。清代朱右曾所著的《汲冢紀年存真》序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學者錮於所習,以與《太史公書》及漢世經師傳說乖牾,遂不復研尋,徒資異論。越六百餘歲而是書復亡。” 大家忙著按標準答案答題,考了高分才能金榜題名,才能高官得作駿馬得騎,誰還有功夫管它孰真孰偽呢?

這樣一來,伊尹到底是放逐太甲代行執政還是推翻太甲自承大位;是迎回太甲還是被太甲所殺,繼續關心這些問題的人越來越少;伊尹的賢相人設,也越來越少人質疑。

這樣對大家都好,繼續君明臣賢,繼續德澤千古。

寫出來的歷史,終究是根據需要對史實的取捨甚至變造,而不是史實本身。

因此,我們讀史,讀各種書,都應保留一點懷疑,而不能盲目相信。有懷疑,才會有探索,才會有對真實的更進一步發現。

盡信書,不如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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