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的天空
——訪神仙樹社區老領航員李才來
李才來今年已經八十三歲，該是頤養天年的歲數了。可從社區的大門走進來的老人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言談中帶著歲月打磨不掉的激情與歡喜勁兒。他上世紀六十年代來到成都，一待就是大半輩子。作為共和國誕生之際的一名老領航員，他與神州大地上的藍天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人生的酸甜苦辣，跌宕起伏也都在一次次的起飛，一次次的降落中飛馳而過。青春洋溢的時候，他用天空上劃過的一道道弧線記錄了祖國的起落成長。現在，李老已經退休二十多年了，但深受他影響的兩個女兒還繼承著父親的精神，繼續在祖國的航空崗位上貢獻著自己的力量。當我們問他對領航員這份令人驕傲的工作有何看法，李老笑著拍拍我們的手：“只是想為我們的國家做一些事情，守護我們祖國的天空。”
志願者胡學永、何波宏和李老進行交流
一、“沒有黨就沒有今天”
1938年，李才來出生於江西省一處貧窮的農村。當時，在那個偏遠的山溝裡，生活水平十分低下，醫療設施也相當不完善。在那個家家崇尚“多子多福”的年代，家中唯有他一個獨子。李老的父親在他十歲那年就因為中暑得不到治療而離開了他，那年父親只有四十歲。在他小學畢業的前夕，母親也因痢疾不治身亡。
這麼多年過去，李老還記得當時的情景：“當時我在準備考試，我記得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叔叔突然跑到學校來，說我媽快不行了。”住校的他一路奔回家中，看到母親已經不能行動，腹瀉不止。床上挖了一個洞，下面接著盆。照料了母親一週之後，母親能起來走動了，便叫他快回去學習，不要再操心家裡的事。他回到學校繼續備考，一週以後，又是一個晚上，叔叔又來了。叔叔告訴他，母親已經不在了。講到這裡的時候，李老深深地嘆了口氣，眼中隱約浮出了淚花，“爸爸媽媽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母親去世之後，孤身一人的李才來準備去考教師，被當時學校的楊校長攔了下來，鼓勵他繼續進入中學深造。李老還記得楊校長當時對他說：“有什麼困難就回來和我們說，你別擔心，有我們。”進了初中以後，學校黨支部每個月發給他六塊錢的助學金補貼生活。“我省著點吃飯，一個月才用四塊多一點，每月還能夠省下一塊多錢”，李老笑呵呵地說，“但當時還是很窮，我們都是光腳上學，把腳洗一洗就上床睡覺。有一次我在路邊撿到一雙很破的沒人要的膠鞋，我把它補了又補，一連穿了好多年。”
李才來當年入學晚，剛入小學就讀的三年級，但在同學中也已經算年紀大的了。到了1958年讀高中，正趕上學校裡招兵，李才來有幸作為全校三個預備軍人之一被選上。可是風雲突變，縣裡突然下了通知告訴他不用去了。當時參軍心切的李才來找校長大鬧一場，卻沒想到“一鬧成名”，第二年招空軍，學校包括他在內的三個人被層層篩選上去。但在最後的體檢關頭，李才來被判為不合格打了回去。回到學校後，李才來萬念俱灰，覺得沒有指望了，卻在那一年的暑假收到了來自北京的電報，得知自己已經被民航局錄取。歷經一次次的波折，二十一歲的李才來終於如願以償，作為全省選出的六個領航員之一前往首都北京。在李才來奔赴北京的那年，剛好趕上建國十週年的大慶，北京城中一片歡聲笑語。然而年輕的領航員們任務緊急，來不及一睹天安門閱兵風采便奔赴內蒙古包頭參加民航北京管理局的老師們展開的集訓。包括李才來在內的六個江西學員，與二十個河南來的學員一道組成了大草原上小小的班級。
當年培訓學校的生活條件艱苦，並且時間緊任務重，原本應該三年完成的學業必須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攻克。李老回憶起當年學習的場景時說：“那時候我們班學到高中的都很少，我是其中一個。禮拜天大家都不會離開板凳的，功課特別多，我們的壓力也特別大。”一群僅有著初中或高中水準的年輕學員，要在短時間內熟練掌握領航、氣象、通信、飛機飛行性能等種種高難度專業知識。這為的不僅是迎接考試，更是要真正掌握知識，為祖國的藍天保駕護航。因為對知識的渴求，當年的李才來在面對老師不清楚的授課時甚至著急動過手：“當時那個教員自己講不明白，還老是讓我來回答問題，我給氣急了，就和他幹了一架。”經過艱苦的學習，全班二十六個同學在1960年5月份完成理論考試，回到北京。全班大多數人留在了北京的兩個飛行中隊，剩下的四名隊員被分往廣州、西北、上海、成都。李才來在那時第一次踏上了成都的土地，並在這裡經媒人介紹認識了妻子，後來生養了兩個女兒。
李才來當年的工作十分繁忙。“文革”爆發後，整個航行處只剩下他一個實際的在崗人員。他每天需要不分早晚地為航班提供氣象、通訊、地面設備等種種信息，很難有時間陪伴家人。但兩個女兒都十分體諒父親的工作，從無怨言。李老退休之後，她們還繼承了父親的事業。李老說：“如果現在要我去領航，那也是沒問題的。只是現在定位系統發達了，我們的工作也退出歷史舞臺了。”
提及自己這些年來對這份工作最深的感觸，李才來感慨地說：“黨給了我力量，沒有黨就沒有今天。在小時候，我傢什麼都沒有，要不是國家每個月給我六塊錢養活了我，後來把我選上去，我也不會有今天。當年我們國家過得很艱苦，現在發展得這麼好，我真是自豪。”
青年時期的李才來
二、藍天上的故事
談起當年剛上班時的生活與工作，李才來老人滔滔不絕：“實習的時候只有十五塊五的工資，每次飛的時候都會有人帶著我。後來成為正式領航員以後心裡已經很踏實了，工資也漲到四十七塊。當時能坐飛機的都是重要的領導，需要特別審批才行……”看到現在中國自家造出的C919大客機，李才來老人十分感慨：“能發展到今天，真是太不容易了！”在他的記憶中，當年飛行員們最喜歡的飛機是蘇聯造的E28，他們親切地把這款能載一百多人的大飛機叫做“空中美男子”。還有很多的民航客機，大都是從軍用的運輸機改造而來的，乘機環境只能因陋就簡。“那時候咱們自主研發生產的飛機真是落後啊，根本不行！到處東拼西湊，這個零件用的是日本的，那個地方用的是蘇聯的，最後根本沒有辦法飛！”
在共和國的早期，中國面臨著美蘇的雙重壓力，民航製造業發展得異常艱難，自家制造的客機只能學習蘇聯的模版，質量粗劣的同時還存在著嚴重的安全隱患，幾乎不具備投放使用的可能。李老還記得當年波音空客飛機引進的時候，整個機場的工作人員都在驚歎：“以前哪見過這麼好的飛機！”結果改革開放幾十年後，我們終於也有能力造出自家的大飛機投放市場，並收到源源不斷的國際訂單。已經退休的李才來老人現在每次作為一名乘客坐客機的時候，都會由衷讚歎現在的中國民航飛機裡舒適便利的環境，想起當年那些艱苦奮鬥的日子。
當年被分配全國各地的領航員們都經過了層層的“魔鬼訓練”，擁有很強的身體素質與紮實的專業知識。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刻苦訓練，一絲不苟，才使得當年危險係數高、操作難度大的老型號客機在飛行全國各地的航線上平安無事，一次次化險為夷。回憶起當年在飛行過程中親歷的幾次有驚無險的危機，李老的臉上洋溢著自豪：“最驚險的一次是我們從哈爾濱飛回成都，那時候正好是夏天，經常打雷。在我們飛到武漢上空的時候突然鑽進了雷雲裡。整個飛機抖篩子一樣上下顛簸，我讓兩個駕駛員一定把駕駛盤握緊，不能改變飛行姿態，不要慌了神。這樣在雷裡繞了好一陣，才終於擺脫危險。”還有一次，李老在雲南指揮飛機撒下傳單，呼籲大家滅火的時候，飛行員關閉了飛機上用於給發動機散熱的魚鱗片，結果上升的時候，李老敏銳地覺察到發動機的異常高溫，立刻開始排查問題，最終打開了魚鱗片，才化解了發動機即將爆炸的危機。憑藉著過硬的指揮能力和隨機應變能力，李老一生的飛行生涯中大部分時候都是未雨綢繆，將危險扼殺在搖籃之中。所以，大部分時候，空中的工作旅程都是輕鬆愉快的。
談到自己空中的工作生涯中最感動的一刻，李才來老人蒼老的眼中浮現出了孩子般驚喜的光輝。“那是我在西藏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從拉薩飛尼泊爾。我記得那天是晴天，當我們馬上要飛越國界的時候，與我們的飛機齊平的高度旁邊突然出現了白雪覆蓋的珠穆朗瑪峰。”飛機飛行在祖國邊境的高遠藍天上，飛機的旁邊，雄壯巍峨的珠峰赫然屹立。在幾乎透明的藍天下，喜馬拉雅山脈積雪皚皚的高大山系延綿鋪展。珠穆朗瑪偉岸的高峰與飛機並肩，太陽潔白的光輝照亮聖潔的白色峰頂，整個天地似乎只剩下永恆的莊嚴與壯美。“那時飛機上所有的外國人全部都擠到窗口去看外面，不停地驚歎。我那時感覺真是太雄偉，太巍峨了，祖國的山河真的太美好了，祖國真是太偉大了！”天南海北的飛行中，李才來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次飛行任務。當年科技尚不發達，駕駛艙一般需要五個人，到了現在只需要兩位駕駛員就能夠安全地操縱一架大飛機。在說道自己想和年輕的飛行員說的話時，李老笑著說：“現在不比當年，飛機自動化，好飛多了。但一定不能夠因此放鬆警惕。現在飛行員是一個非常值得驕傲的職業，好好學習，學好理論，祝賀你們！希望你們做國家的功臣，做新時代的好飛行員！”
李老還談到，在2018年四川航空的英雄機長劉傳健在飛行過程中機窗破裂的情況下臨危不亂，將從重慶飛往拉薩的航班緊急迫降於成都雙流機場，挽救了全機乘務人員和乘客的性命這一壯舉。“這個難度真的特別大。這個小夥子面對這種突發情況夠沉著，可以說是一個奇蹟，我覺得這個事很了不起！”作為同行，李老自然知道這場險情有多麼的危險，能夠化險為夷又是何等的不易。雖然技術進步了，但新一代的航空工作人員仍然繼承著先輩刻苦學習，報效祖國的優良傳統，才能夠創造一次次的中國奇蹟。而說起自己在中國的土地上最喜歡的地方，李老馬上大笑著，毫不猶豫地說：“那當然是首都北京！”
三、跨越時空的同事情誼
在接受採訪的前一天，李才來老人前往自己工作了幾十年的機場，參加了退休之後同事們的一場團拜會。一到會場，當年李老的部下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大家從五湖四海紛紛趕到成都，一見面彼此都感慨萬千，熱淚盈眶。大家說起當年，處長也好，科長也罷，在李老帶領的團隊裡，每個人都真心地熱愛著自己的工作。作為航空管理局曾經的上層幹部，能讓部下有如此深的感情和記憶並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在聚會時，一位當年的副局長就無不感慨地對李老說：“李局長，您退休這麼多年，您的部下還記得你，不容易啊。有些領導，現在他們的部下連他們名字都忘了。”回憶到這兒，李老又拍拍我的手，發出幸福而爽朗的笑聲。
作為一名優秀的領航員，李才來不僅要對天上的工作得心應手，更要對地上的事務安排妥當。在多年的工作生涯中，李才來先後擔任了成都的領航主任、副處長、西藏民航局局長、西南民航空管局局長等位高權重的職務。部門中有著成百上千的工作人員，如何恰當地處理好工作中各級幹部同志的關係，協調大大小小的摩擦糾紛，防範民航局這一流動大量資金的關鍵部門中潛藏的腐敗問題也成為了和為飛機保駕護航同等重要的大事。儘管各種情況錯綜複雜，管理任務十分艱鉅，李局長以將心比心的人文關懷、實事求是的工作方法、全面細緻的嚴謹態度，管理協調著民航局中的事務和人員，贏得了下屬部門一致的認可與由衷的敬佩。正是因為李老這種平易近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體貼關懷，才會出現在退休後的團拜會上大家再次從天南海北趕來，圍著昔日作為他們領導的李才來老人感激不盡，熱淚盈眶的感人場面。在李才來老人心中，作為一個領導，自己就是大家的服務員，是幫助職工們解決問題，安心工作的，而不是來擺架子耍姿態的。正如孟子所言，“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
神仙樹下的合影
（左起:志願者胡學永、領航員李才來、志願者何波宏）
李才來老人已經退休二十多年了，可他的退休生活卻過得有滋有味，毫不單調。說到其他老人退休後不適應的情況時，李老卻覺得並不會這樣：“每天家裡事情也很多啊，一天到晚小事情也做不完。我還愛看報紙，家裡定了三份報，每天還是要關心國家大事嘛。”李老還喜歡讀唐詩，說自己特別喜歡古典詩歌裡濃濃的鄉愁。或許在夢中，李老還會夢到當年江西的老家，還會看到已經過世多年的父母吧！李老特別喜歡李白和崔顥寫黃鶴樓的兩首詩，說到興起還能一字不差地娓娓道來。也許李老就是一隻黃鶴，在祖國的天空翱翔了一輩子，現在終於在成都歇息了下來，享受天倫之樂。
四川大學中文系 何波宏 撰稿
芳草街街道神仙樹社區“口述歷史”志願服務隊 胡學永 協助撰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