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鵬飛 | 哭三位不是親人的親人

吳鵬飛 | 哭三位不是親人的親人

清明時分,細雨紛紛,我為父親掃了墓。到夜晚,每到這樣的夜晚,我就會想起這三位不是親人的親人。

我和他們有過生命的交集。他們是三個孤兒,已經永遠消失在人世間和塵土裡,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唯有我,還會懷想他們,但就是我,也不知道他們的墓葬在何處。

他們跟我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可是他們真的愛我。如果他們還在,他們會為今天的我驕傲,我也多了一個溫馨的歸處,我知道,他們會用最欣喜的眼光歡迎我,也會比任何人都更寵我。

我幼年的時候,因為沒有託兒所,或者有,也輪不到我們這樣的孩子進。我被託養在一個市民的家庭。每月好像給5元錢寄養費。母親要上班,我就全託在這一家人家。

一個爺爺、一個奶奶、一個哥哥。加上我(小名虎子)。一直到上幼兒園基本上就在這家裡度過幼年。爺爺其實很老,大約75歲以上,我的母親也一樣叫他爺爺。

他是退休小學老師,已經中風,整天坐在輪椅上。奶奶比爺爺估計要年輕三四十歲,是組織上找的一個孤女,算是以妻子身份照顧爺爺,共同組成一個家庭。

哥哥比我大十歲左右,是他們收養的孤兒,在上小學。家非常小,非常暗,我已經記不得這家裡的任何一件東西了。就記得這三個人。

在昏黃的燈光下,我記得,奶奶總是打扮得乾乾淨淨,頭髮油亮烏黑,眼睛大而圓,現在回頭來看,應該算是很漂亮的女人。哥哥總是笑眯眯的,爺爺則一臉嚴肅。

我那麼小,就對不是親生的概念,充滿理解和好奇(記不清是誰,直到現在我還奇怪為什麼有人這麼無聊,要告訴這麼小的我這麼一件事情,哥哥是撿來到)。

我晚上吃飯,小眼珠總是在哥哥、奶奶、爺爺臉上梭巡,試圖尋找他們的不同。我認為哥哥最喜歡我。那時候,爺爺一家和全國人民一樣清苦,燉肉是每月非常稀罕的東西。

精細的奶奶總是把肉撈起來,給爺爺、哥哥、我分成均勻的三份,放進我們碗裡。但每次爺爺和哥哥都會趁奶奶起身添飯加湯時,迅速把肉塞進我的碗裡,哥哥會眨眼示意我保守秘密。

奶奶很能幹,家裡總是井井有條的樣子。爺爺雖然癱瘓,但雪白的頭髮永遠梳理得整整齊齊。穿著非常乾淨整齊。

奶奶也很喜歡我。她並不知道肉都給我吃了,每次在最後分湯時都要特別照顧我,把最後的好內容,煮絨的蔥和蒜苗分給我。這就是我一生第一喜歡吃的東西。

不久前,在一個飯桌上,一位同齡人說起過去年代對肉的渴望,我插了一句,我好像從來不欠肉吃,小時候吃肉都吃夠了,直到今天,就喜歡吃蔬菜。

他驚歎,乖乖呀鵬飛,你們家條件真好啊,居然吃肉吃夠了。我不禁眼圈發紅,想起了那兩個一直偷偷往我碗裡埋肉的人。

爺爺教我算數、識字、背兒歌、寫字寫毛筆字,爺爺只能用左手寫一些奇怪的字,這對我最終寫出獨一無二的字體,肯定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很好動,特別調皮。經常會惹爺爺生氣。

爺爺就舉起柺杖嚇唬我,我知道爺爺權杖所及就是一個圈。於是就在圈外犟嘴和氣他,這樣的對峙遊戲成為街巷笑談的話題。

爺爺對我是很嚴格的,他經常對母親說,小虎是個很特別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教育,將來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傢伙。

他舉例誇獎我說,虎子和孩子們在一起玩,翻牆頭,丟沙包,做迷藏,滾鐵環、打陀螺,總是小夥伴聽他的主意,這傢伙長大了要麼很好,要麼特壞,一定要小心。

他當著我和母親的面,這樣評價,我估計爺爺以為我聽不懂,其實他這些話就像刻在我心上一樣。我對他這樣告狀是很惱火的,心裡說,我是好人,你才是壞人,但是我還不知道什麼是了不起的人。

母親總是說,爺爺,虎子不聽教,你只管打他罵他,我不會袒護他的。爺爺很狡猾,屋子面積小,有時候我一放鬆警惕經過他的內圈,他就猛地揪住我,將柺杖舉起來,輕輕落在我的屁股上,然後得意的大笑。

爺爺其實捨不得打我。我明白這一點後,就經常作弄他。比如掐一下他就跑,他假裝生氣追出院子(我們家沒有門檻)。鄰居看我們爺孫在門外的場子上鬥法,一片叫好。

因為爺爺的教育,我佔了便宜,比其他的孩子要聰明。那時候沒有什麼學前教育之說,一般的保姆家庭就是給孩子吃飽穿暖。我幸運地遇到爺爺,給了我特別的啟蒙。

從跨進小學門,我的各科成績,就一直是100分。一直到大學父母從沒有為我的學習操過心。這要感謝爺爺。

但爺爺一語成讖,他對母親說,虎子這孩子就怕將來驕傲。後來,我所有的成績單上,老師的評語每學期都說“該生比較驕傲”。我最後被單位某些人排擠下海,也是因為內心的驕傲。

直到今天,還是經常有人在我耳邊說,你太自信了,也是驕傲的同義語。我知道,我的驕傲是骨子裡的秉性,我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凡事追求完善和美好。

我真佩服這個爺爺看孩子的精準。他看出小小的頑皮的愛搗蛋的我,內心的英雄主義氣質的萌芽在生長,我渴望奉獻、願意付出、樂於犧牲,確實天生就是一塊不同的材料。

有一次,有人舉報我在和小夥伴遊戲時,說了打倒某某某之類的話,是嚴重政治錯誤。後來有人還專門到爺爺家調查。一個5歲左右的孩子,怎麼可能說這樣的政治口號呢?

爺爺據理力爭,化險為夷。奶奶嚇得不敢收留我了。母親留著淚給奶奶幾乎下跪求情,才留下我。母親一遍遍教我,任何人詢問,都不能承認說了那句話。我照計行事。

但是,今天我要說實話,那句話我說過。因為父母經常經常關起門來議論時政,多次提到有人在街上寫這句話,很嚴重,被打成反革命。我完全是處於好奇和逞能,在小朋友中間小聲說過這句話。

沒想到真被舉報了。那個時代思想管理的細緻入微,確實令人歎為觀止。和今天輿論管理的寬鬆比,真有天壤之別。

讓人說話,說不同的話,是社會進步的表現。如何建立一種規範制度,允許任何不同的聲音發出來,又不危及政府的安全,這件事情我思考了很多年。

母親是護士,每天很忙。沒有人帶孩子,沒有幼兒園,如果沒人帶我,對母親來說是天大的事情。而且一旦傳出虎兒是說反標被趕走的,在這個巴掌大的縣城,今後誰還敢要。

爺爺去世了。鬚髮皆白的他,平靜地躺著,臉色通紅,就是童顏鶴髮的標準樣子。在我眼裡,他更像在一次更深的沉睡中呢。奶奶、哥哥在嚎啕大哭。母親也在陪著流淚。

就我沒哭甚至還覺得好玩。但很快我就知道爺爺死了是多麼難過的事情。家裡沒有爺爺了,突然安靜得出奇。奶奶話很少,哥哥也不笑了。我好害怕,鬧著要離開。

正好也是我該上小學的時候了。母親決定讓我去讀小學。走的時候,哥哥摟住我不撒手,哭起來,我那時還不懂事,還覺得小哥哥的樣子挺好笑,好奇地望著他,給他擦眼淚。

我還勸哥哥別哭,說我會回來看哥哥和奶奶。其實這一走,就幾十年沒有再進過這個家的門。因為幾年後母親就調離了這個城市,後來讀書、上大學、工作、奮鬥,早已經淡忘他們了。

畢竟幼時的記憶就像透過淚水打溼的毛玻璃看裡面,影影綽綽的不是很清楚。只是上小學的時候,我到哥哥工作的農機廠找過他很多次。

有幾次,班上比我大的小朋友欺負我,我氣不過,就告訴大家,我有一個哥哥,會來揍他們。小朋友都知道我沒有哥哥,是吹牛。

我去找哥哥,哥哥穿著工作服,渾身油乎乎的,似乎在做鉗工之類的工作。每次他都會認真傾聽我的哭訴,然後告訴我他會到學校來找欺負我的人。

讓我驕傲的是,他每次都按時到達,準時赴約。小朋友們都很驚訝,對我刮目相看,也特別佩服,我真有一個高高大大的哥哥。

讓我不爽的是,哥哥並沒有按照我希望的那樣,上去痛揍我指認的小朋友。而是上去摸著他們的頭笑眯眯的說,小朋友要團結,不要打架,你們說對不對。

然後掏出非常珍稀的硬水果糖分給我們幾個吃。欺負我的人還能吃糖?哥哥這樣的處理,雖然我不滿意,但效果很好,大同學此後就不再欺負我了。哥哥這種善意,影響了我的一生。

在這個巴掌大的縣城,我經常能在放學路上遇見哥哥。每一次都是突然有一個人從背後矇住我的眼睛,周圍的小朋友就一起歡呼雀躍叫我猜是誰,我每一次就驕傲的說,我哥哥,我的哥哥,我的大哥哥。對,世界上只有一個人這樣蒙我眼睛。

還有一次,小朋友都有乒乓球海綿球拍,讓我很自卑。我向母親提出買一個球拍。母親答應了,但是當走到櫃檯前的時候,母親才發現,球拍的價格遠遠超出了她的購買力。

她提議買一付便宜一點的光板球拍,我不幹,因為光板不能打旋球,打不贏小朋友。我賴在地上大哭不止。母親流著淚把我拽回了家。

我不甘心,就觀察母親放錢的位置。那時家如斗室,沒有什麼保險櫃,也沒有什麼衣櫃,就是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低矮的床頭櫃。

母親每個月發工資就把零頭裝在身上,把整錢放在一個小花布包裡,纏了又纏,放進床頭櫃最裡面的角落。我觀察多次後,趁母親不在,撅著屁股偷了五元錢(錢包裡沒有小票面)。

我去找哥哥,請他帶我去買一個海綿拍。哥哥接過錢非常吃驚,問我在哪裡拿到這麼多錢。我撒謊說是媽媽給的。他不相信,很嚴肅地告訴我,應該把錢放回原處。

我現在還能回想起他當時的神情,他眉心有一個跌跤留下的痕跡,像一朵梅花,擰著眉毛的時候又紅又顯眼。哥哥從來沒有這麼嚴肅過,我有點嚇壞了。他對錢的來歷的態度,也深深影響了我的一生。

最後一次見到哥哥,是在縣醫院的大門口,一個擺連環畫小書攤的老頭,看到我喜歡看書又沒有錢(當時的價格是,根據連環畫的厚薄,一分錢或兩分錢一看),就提出,給他撿十個地上的菸頭就可以換來一看。

那時候菸頭沒有過濾嘴,菸頭還有菸絲,湊起來還可以再吸)。我正在路邊翹著屁股撿菸頭呢,哥哥最後一次矇住了我的眼睛。

他加入了撿菸頭的行動,很快就幫我撿到了一小堆,算一算可以看三次半,看攤的老頭決定讓我看四次。我挑了四本喜愛的小人書,坐在路邊的卵石堆上津津有味看起來。我忘記和哥哥打招呼,也記不起來他什麼時間悄悄走的。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哥哥。

多年後,我已經四十多歲,因為公司業務的事情,從那個已經很陌生的縣城經過,突然想起哥哥,內心一陣激動。我想他應該還在上班,他的孩子可能都已經參加工作了。

我繞近縣城,心通通直跳。哥哥小時候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出現在眼前。我在設想見到哥哥時他的驚訝。

我設想他會萬分驚訝小虎子已經變成中年人了,有些發福,開著轎車,還帶著一群隨從的員工。我猜想,他會認不出我,會專注地盯著我,端詳我今天的面龐殘留的童年時代的影子。

我的心情,有點像魯迅盼見閏土。好不容易找到哥哥原來上班的廠,廠居然還在。只是大門比當年氣派多了。在門房打聽哥哥,我很清楚肯定地說,找我的哥哥王同成。

我記得他的名字,比英勇兒女中的那個英雄只多中間一個字。門房有些茫然,說不知道有這個人。他決定進去找廠辦問問。我在期待中,心都快跳出心房了。

不一會,出來了一位幹部模樣的人,客氣地與我握手,看著我們的陣勢,不明底細,十分地恭敬。他說,你是他什麼人?我說是遠房的弟弟。他是,哦,王同成去世了。有二十多年了,那一年參加橫渡漢江淹死的。

真是如雷轟頂。那個疼愛我的大哥哥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我急切地問,他還有什麼親人嗎?幹部搖搖頭,他死的時候還是小夥子,沒成家。聽說他母親還在。

什麼?奶奶還活著?我又差一點跳起來。找到奶奶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圓圓的眼睛和額頭,還是油亮的頭髮,但已經稀疏和花白了。

奶奶的衣著還是那麼整潔,衣衫是漿洗之後的那種潔淨與挺括。奶奶沒什麼文化,但是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高貴氣質。奶奶聽我說是虎子,非常驚訝,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反覆端詳。

然後喃喃地說,是虎子,是我的虎子。這時我已經忍不住自己的眼淚了,我喊,奶奶。她開心地喊遠處的一個老奶奶,快來看啊,這是虎子。那鄰居老人走過來,叫起來,真是虎子啊。

但我已經完全記不得這位鄰居老人了。鄰居說,虎子,奶奶信天主教,一直有人說上天會派人來幫她,這不,虎子回來了,虎子是上帝派來的啊。一席話說得我莫名其妙。

鄰居奶奶說,爺爺走後,他的學校看奶奶可憐,每月給奶奶200元,幾十年沒變。哥哥在的時候有工資,母子倆相依為命還過得去。

哥哥淹死後,一分錢也沒有賠,奶奶也不知道怎麼找人論理,最後不了了之。後來街道看奶奶生活不下去,給她每月補貼了100元錢生活費。

但是奶奶每個月房租就要付50元。米麵油鹽、日用必需品買好後,每天的菜錢還不到5元錢。她常常到菜場收攤子的時候,去撿爛菜、死菜葉子回來吃。

我不敢相信,在這樣的年代每天五元錢怎麼生活。5元錢連一斤細菜都買不到啊。多虧街坊鄰居經常接濟她一點食物。

這不,昨天人家給她一點紅薯幹,她自己爬上房頂去曬,一不小心踩空了從房子上摔下來,真是奇蹟啊,快80歲的老人,居然什麼事也沒有,就擦傷一點皮。

這說明,上帝保佑好人可憐善人啊。你這個奶奶一輩子沒害過人啊。奶奶聽著鄰人的講述,像爺爺一樣神態安詳,好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我雙眼熱淚奔湧。沒想到風燭殘年、孤苦伶仃的奶奶生活得這麼艱難,我為我們社會的救助機制的不完善而感到氣憤。為自己來晚了感到深深自責。

我去給奶奶辦了一個存摺,告訴她,虎子每月會給她存幾百塊錢,請她一定要多注意營養和身體。奶奶連聲稱謝。她太需要這樣的幫助了,我印象中禮數週全的奶奶,連一點推遲的禮節都沒講。我好一陣心酸。

我來到奶奶現在棲身的小屋,是一間只有四五個平米的小平房,我們一行五個人,她居然像變戲法一樣從不同的縫隙中拿出了造型不同乾淨異常的小凳子。

令我驚歎的是,床鋪、灶臺、飯桌一切都恰到好處、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鄰居說,沒見過這麼愛乾淨的老人。

我是孤獨的奶奶唯一的親人啊。給奶奶留下電話,灑淚而別。然後跑到漢江邊,買了一抱花,把花瓣一片片丟進漢江,迷迷濛濛的漢江,安安靜靜的漢江,我的哥哥就是在這裡永遠不見了。

要是哥哥活到在,我會不顧一切幫助他,也許我今生奮鬥的勁頭會更足。我每月都定期給奶奶存錢,我這邊可以看到她取用的情況。但是我發現她用得非常非常節省。一個月有時候才動用幾十塊錢。

我心裡好酸楚。奶奶沒有電話,我沒辦法和她聯繫。只有拐幾個彎找到兒時的一個同學,請他帶信給奶奶,別太節約。過了大概一年多,錢突然不動了。

沒幾天,一個街坊打來電話,說奶奶已經去世了,叫我不要再存錢。我問為什麼奶奶去世的時候不告訴我。他說,奶奶臨走時堅決不讓告訴虎子,但一定要轉告虎子別再存錢了。

我嗚嗚地傷心哭了。我知道奶奶去見哥哥和爺爺去了。那件存摺作為紀念,從此就躺在了我的抽屜。奶奶、哥哥,都怪虎子沒有用,這麼多年也沒有真正混出什麼模樣,沒有早一點去找你們,去幫你們。

我真的好慚愧。尤其是爺爺,虎子可能讓你失望了,我沒有成為什麼了不起的人。不過,我會努力做一個好人,爭取死後有資格上天堂,去見在那裡的爺爺、奶奶和哥哥。

爺爺、奶奶、哥哥,我好想你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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