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中國赴日留學生眼裡的唯美東京

1913年,郁達夫從上海楊樹浦碼頭乘船出發,一路上以“偉大的海中落日”和“天幕上的秋星”為伴,來到神戶的碼頭下船,一路“且玩且行”來到東京。在自述中,他說“日本藝術的清淡多趣”。

比郁達夫早7年到日本留學的魯迅和周作人兩兄弟曾經居住在當時留學生聚集的文京區,住在本鄉湯島二丁目伏見館,從這裡開始,觸動於東京的唯美。此外,其他的留學生也許並沒有他們那麼為我們所熟知,但也在用他們自己的角度和方式,記錄著那些觸動。

百年前中國赴日留學生眼裡的唯美東京

東京站

和室之美,在於天然與簡素

在湯島的“下宿”,周作人對乾榮子念念不忘,她赤著腳在屋內走動,跟中國纏足的女子截然不同,因此得出日本人“愛好天然,崇尚簡素”的生活印象。

在居住上,天然和簡素,是指化繁為簡,去除雕飾,在呼應人的本性基礎上尋找生活的愜意。“素簡”是日本美意識中核心要素,它跟從西方流行至全世界的“極簡主義”有微妙的差異,前者指的是“削減到本質,但不要剝離它的韻,保持乾淨純潔,但不要剝奪生命力”;後者則與反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

百年前中國赴日留學生眼裡的唯美東京

和室|攝圖網

周作人在《留學生活回憶》中寫道:“我喜歡的還是那房子的簡素適用,特別便於簡易生活。……戶窗取明者用格子糊以薄紙,名曰障子,可稱紙窗,其他則兩面裱糊暗色厚紙,用以間隔。”在這四席半(大約7平方米)的和室內,“四壁蕭然,下宿只供一副茶具,自己買一張小几放在窗下,再有兩三個坐褥,便可安住。”

後來,周氏兄弟從本鄉湯島搬到本鄉西片町,他們住的宅子夏目漱石也曾經居住過。夏目漱石在這裡寫下了《我是貓》,小說中的玄關、障子和榻榻米,都是日式傳統住宅的元素。

傳統日式住宅都是木結構建築,而作為島國的日本,雨霧頻繁,溼氣嚴重,進出門容易把溼氣帶入房子裡,所以就在門口設置較低的“玄關”,脫了鞋再踏進屋內,就能保持內部的乾燥。

障子起到分隔的作用,一旦拉開,就會使整個房間都通透光亮起來,自然風景也成了房間的一部分,構成一個室內室外界限不明的曖昧空間。如果把障子拉上,則會讓室內變得恰到好處的幽暗,障子的紙,把日光溫柔地擴散,讓人感受到一種“陰翳的美”。谷崎潤一郎便在《陰翳禮讚》中寫過:“我站在書齋的障子門前,置身於微茫的明光之中,竟然忘記了時間的推移。”

夏丐尊在留學日本期間,也寫過一篇名為《日本的障子》的文章,說:通過障子,“陽光射到室內,燈光映到室內,都柔和可愛。”黑川雅之認為“陰翳之所以讓人感覺華麗,還因為逆光的存在”,障子散射進來的光,再落到室內的器具上進行反射,散發出內斂的美,朦朧且曖昧,這也正是障子的妙用所在。

榻榻米則讓居住者能夠坐臥隨意,安之若素。周作人在《憶東京》中就道出了它的妙處:“坐在幾前讀書寫字,前後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書卷紙張,等於一大書桌,客來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擁擠,倦時隨便臥倒,不必另備沙發椅,深夜從壁櫥取被褥攤開,又便即正式睡覺了。”

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和它引發的大火對原有的傳統木結構建築帶來一次毀滅性的災害,東京開始陸續出現鋼筋混凝土住宅,如文京區和御茶水一帶出現了供外國人和時髦人士居住的“文化公寓”。“二戰”期間對東京的轟炸也對城中的建築造成毀壞,脆弱的木結構住宅更加邊緣化,但即使是現代化的公寓大樓,也仍保留和風設計,融入玄關、榻榻米、障子等傳統元素,“和洋結合”是普遍的現象。

在玄關處脫下鞋子,感覺整個人放鬆下來,走在榻榻米上,拉開障子,席地而坐,外面是幽靜的庭園,心裡感受到的,便是周作人所謂的“愛好天然,崇尚簡素”。

東京漫步,穿行於傳統與現代之間

進入大正時代,東京成為讓人目眩神迷的東方大都會,此時給到達日本的留學生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銀座和淺草的街景,至今,這兩個地方依然備受遊客的青睞。

1921年成立創造社之際,田漢邀請同在東京的郭沫若到銀座的咖啡館商議刊物的籌備工作,郭沫若對銀座的印象深刻:“有交響曲般的混成酒,有混成酒般的交響曲……那裡是色香聲聞味觸的混成世界”。

茅盾筆下的銀座,則一邊有高貴的咖啡廳和舞廳,一邊有攤販在高聲叫賣。這說明了自那時起,東京的傳統與現代的相互交融,已經成為關注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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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攝於銀座

實際上,銀座是東京近代商業化發展的起點,從京都遷都到東京之後,明治天皇選擇率先在這裡建造西式建築,首先,這裡有全國第一條鐵路的終點站——新橋,且旁邊的片區聚居著外國人,使這裡成了對接國外的接口;其次,1872年的一場火災把一般百姓居住的“下町”燒成了灰燼,正好需要重新規劃建設。

所謂“下町”,是工商業者、手工藝人和一般百姓居住的地方,地處東京東部地勢較為低窪處;與之相對應的是西部地勢較高的“山之手”,是將軍大名的宅邸所在地。

一場火災過後,下町區域規劃出“銀座”,其名字的由來是1612年開業的銀幣制造所。銀座不僅是國際奢侈品牌的匯聚地,也聚集著東京百年以上的多所老店。比如三越百貨商店可以追溯到300年前的江戶時代,從售賣吳服(和服)起家;又如1663年創業的鳩局堂,專賣和紙、皇家御用線香和文房四寶,其名字取自《詩經》的“鳩佔鵲巢”,謙指客人才是真正的主人(鵲),店主只是暫為接管,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日本店家在收銀時總會對客人說“代您保管”的謙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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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草寺|攝圖網

另一方面,淺草則是日本近代娛樂業發展的起點。早在江戶時代,淺草就是一片人群密集的下町區域,尤其是淺草寺西面的“奧山”一帶,匯聚了各種雜耍棚和街頭賣藝人,表演傳統的戲曲和技藝。

1882年(明治十五年),政府將淺草寺西南面的廣場填平,建造起新的街區,專門作為演出遊樂的“第六區”。自此,不僅有奧山的雜耍曲藝遷了過來,而且還引入了近代化的遊樂設施。

明治二十年代,富士山縱覽場、日本全景館、大觀覽車等遊樂項目紛紛出現,其中12層的觀景塔凌雲閣更是極大地發揮了遠眺觀景的樂趣。此外,日本最早的電影院也出現在第六區的“電氣館”,到明治四十年代,已有統計數據表明前來觀看電影的觀眾在數量上超過了欣賞傳統曲藝的觀眾。

然而,現代娛樂產業的發展並沒有消滅日本的傳統民藝。東京的淺草如今成了江戶時代下町文化的保存區和體驗區。在此,可以親身感受到浮世繪從木板雕刻到印刷的製作過程。那些傳統曲藝,在淺草沒有絕跡。周作人在東京時,就很愛聽“落語”,認為其中的幽默對當時充滿禮教色彩的中國文藝是一種啟發,所以常到本鄉西片町的鈴木亭欣賞這項民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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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草夜景

對於留學日本的周作人來說,哪怕是在街道上看到的招牌上的文字,也能令他感慨:“不單是唐朝書法的傳統沒有斷絕,還因為做筆的技術也未變更,不像中國看中翰林的楷法,所以筆也做成那種適宜寫白褶紙的東西了。”

另一方面,他在感受到日本的民俗藝術之美的同時,也擔心明治維新讓日本在西化的過程中丟失民族文化的本色。然而,日本在經歷了明治初期短暫的全盤西化以後,中晚期便興起了國粹主義的反撥力量,最後採取“和洋折中”的對策。傳統與現代並存的景象,至今依然能從看到。

從宮廷到民間,共賞櫻花轉瞬即逝之美

櫻花可以說是最普遍的日本印象。對於東京的櫻花,魯迅曾描繪道:“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東京的上野公園,對於中國的遊人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賞櫻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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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地理位置和溫暖溼潤的氣候條件十分適宜櫻花樹的生長。櫻花是薔薇科落葉喬木,有“山櫻”和“裡櫻”之分,生長在山野裡的是“山櫻”,樹齡長,樹幹高大剛勁,花瓣多為單瓣。栽種在庭院中的是“裡櫻”,經過人工長期培育,種類繁多,色彩豔麗,有雪白、淡紅、深紅、紫紅、黃綠等多種顏色,花形各有異趣,花瓣既有單瓣亦有重瓣,從五六片到三百多片都有。

如今,日本的櫻花品種超過兩百多種,佔全世界的四成以上。比較名貴的品種有寒櫻、河津櫻、雨情枝垂、染井吉野櫻、大島櫻、八重櫻等等。其中,枝垂櫻更有“瀑布櫻花”的美譽,令人心笙盪漾。

在古代,櫻花開放意味著農耕時節的到來。近代以來,櫻花開放的預告被稱作“櫻前線”,意思是為全國依次而來的賞櫻活動做準備。對此,1929年矛盾在《櫻花》中曾經記述過賞櫻季節到來時各方的“號召”:“終於暖的春又來了。報紙上已有‘嵐山觀花’的廣告,馬路上電車旁每見有市外電車的彩繪廣告牌,也是以觀花為號召。”

後來,對季節性賞櫻活動的預測越來越科學和精準。1955年以後,日本在各個地區建設觀測所,在以觀測所為中心的400米以內,選定3株“標準樹”,其中5輪開花時,就可以進行賞花號召了。現在,日本電視臺的天氣預報會櫻花的開放時間進行預報,賞櫻的期限已成常識。

事實上,“賞櫻”在最初的時候並非全民性的活動。平安時代,賞櫻開始在“宮廷”中流行,貴族在宮中舉行“櫻花宴”,競相吟詠漢詩與和歌,品味風雅。1594年,豐臣秀吉在吉野開展賞花活動,從這時候起,“賞櫻”才滲透到廣泛的庶民階層當中。但即使到了今天,僅侷限於上流階層的賞櫻活動依然存在,由皇室成員和內閣總理大臣邀請社會各界著名人士和各國使節等數千人的“觀櫻會”,場面華麗高端。

人的生活與自然萬物相互交融,是日本人美意識的一部分。在親近自然、捕捉自然變化的一個瞬間的過程中,感受生命的流動,是賞櫻這一行為的氣質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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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赴日本學習美術的倪貽徳在散文《櫻花》裡寫下了他對日本人賞櫻活動的觀察:

“日本的櫻花是隨處都繁生著的。在神社的門前,在冷假的街道旁,都是她的芳蹤麗影,淡紅而帶有微綠的花朵,迎著春風,在向著路人輕顰淺笑。東京一隅,櫻花產生最多的,以上野和飛島山最為著名。那兒植著萬千的櫻木,花開的時候,遠望過去,就像一片淡紅色的花之海。”

隨後,那些與櫻花的盛放融合到一起的賞花人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五個人一個團體,男女互相依傍著,調笑著。有的在舉著巨杯痛飲,有的在高唱著不知名的和歌。他們好像完全忘記了頭上的櫻花,不過是藉此佳節謀一次痛快的歡醉,以安慰一年來勞苦的工作的樣子。”

人與自然親密互融,所以“忘記了頭上的櫻花”,而成了自然的一部分,生命的氣息與自然的韻律消除了界限,歡笑和詠唱,都是對轉瞬即逝之美的感嘆。

泡湯除垢,洗淨肉體與靈魂

一個世紀以前,“錢湯”也是給中國留學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日本人生活習俗之一。周作人在概括日本人習俗時,列出了“清潔”“有禮”“灑脫”三大特點,其中的“清潔”便與日本人喜歡泡錢湯有著緊密的關聯。

錢湯其實就是公共澡堂,別名也叫“風呂”。日本天正年間,定下過“風呂資,永樂一錢”的規矩,意思是花很少的錢就能去泡個澡。永樂錢是明朝永樂年間鑄造的貨幣,因通商而流入日本,“錢湯”之名也因此而來。如今,東京地區規定,錢湯的定價不能超過460日元,摺合人民幣不超過30塊錢。

在日本,公共浴池是伴隨佛教的傳入而興起的,最早的浴池就是古代寺廟裡的“大湯屋”。它不僅供僧侶齋戒,同時也是一個施善與救濟的設施,給難民洗澡,讓他們洗去身上的汙垢。“施洗”是日本宗教追求純潔的觀念和倫理結合的形式,日本人愛乾淨,不僅體現在洗去身體的汙垢,還體現在洗去煩惱等內心雜念。

百年前中國赴日留學生眼裡的唯美東京

其實,錢湯除了代表著日本人的喜好潔淨,還體現了日本人的身體觀念。周作人在《談混堂》中表達了“日本人對於裸體觀念頗為健全”的印象。事實上,在江戶時代,錢湯中還存在著男女混浴的現象,但後來被禁令限制了,只有少數的溫泉旅館還存留這種習俗。

民國時期的女作家廬隱到日本後曾女扮男裝,到柳島欣賞藝妓的美,遺憾的是隻覺得濃妝豔抹彷彿假人,而在錢湯裡卻有意外的收穫。她第一次去錢湯,慌慌張張地走進去,連遮帶掩地跳進湯池,只露出頭。然後她觀察到:

“那些浴罷微帶嬌慵的女人們,她們是那麼自然,對著亮晶晶的壁鏡理髮擦臉,抹粉塗脂,這時候她們依然是一絲不掛,並且她們忽而站立,忽而坐下,各種各樣的姿勢,無不運用自如……這時我覺得人體美有時值得歌頌。”

在錢湯中,日本人能夠如此真誠自然地對待裸體,確實有幾分宗教意味在裡面,正如式亭三馬《浮世澡堂》的“大意”(小序)中所說:“賢愚邪正,貧富貴賤,將要洗澡,悉成裸形,協於天地自然的道理,無論釋迦孔子,阿三權助,現出誕生的姿態,一切愛惜欲求,都霎地一下拋到西海里去,全是無慾的形狀。”

進入錢湯之後,也就脫去階級外衣,脫去浮華外表,洗淨雜念,回到最原始的形態,認識到肉體的本質屬於自然,肉體的自然性是美的所在。

參考文獻:

《郁達夫自述》 郁達夫

《知堂回想錄》 周作人

《陰翳禮讚》 古奇潤一郎

《日本的八個審美意識》 黑川雅之

《日本藝術的心與形》 加藤週一

《民藝四十年》 柳宗悅

《江戶時代》 北島正元

《浮世澡堂》 式亭三馬

《日本文化通史》 葉渭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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