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鬱後,逃離一線城市的年輕人


抑鬱後,逃離一線城市的年輕人

在抑鬱症與職場失意的雙重打擊下,陳晨最終成為了一名支教老師。但選擇支教,並非出於別人所認為的高尚。他揣著難以言說的秘密,在農村生活發現了陌生的自己。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620個故事


抑鬱後,逃離一線城市的年輕人

去心理醫院前,我理頭、洗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站在鏡子前。眼前的自己陌生且毫無生氣。如果把生命比作河流,那一刻,我的河流乾枯了。

2018年5月,我被診斷為抑鬱症。當時,我剛研究生畢業,初入社會,在上海求職困難,我幾經碰壁,害怕被父母師友問起,害怕收到消息,後來乾脆卸載了微信,除了應聘,整日待在房間。

幾場面試都沒有結果。最後一次,我看著其他求職者侃侃而談,莫名生出疏離感,好像他們是舞臺上的演員,我只是站在角落裡的觀眾。輪到我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前排面試官盯著我看,對照簡歷上我獲得的榮譽,他忽然笑著問我:“你是怎麼把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我賠著笑臉:“我也不懂。”

面試結束,汗水打溼了外套,帶著股腥臭味,我回家躺了一天,像丟在下水道里的死魚。由於失業,生活裡多出大把時間。早上起床,我感到沮喪,盼望早點結束一天。兩週之後,我預約了心理醫院的門診。

抑鬱情緒困擾我多年,即使想拼盡全力揮出一拳,也像是打在空氣中,無力且挫敗。

拿到診斷結果,我迫切地想改變眼下的處境。長期生活在城市,我對農村生活一直有強烈的好奇。當我在網上看到招募支教的鏈接,便果斷報了名。但對於改變中國鄉村教育的現狀,我並不太關心。

2018年7月,我通過支教組織的面試,和其他19名老師,前往廣西省,開始為期兩年的支教。

我在書本里讀到過“公益療法”的說法。大致意思是,真誠地幫助別人,需要把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開,進而看淡自身病症。助人本身所帶來的成就感與愉悅感,也是很有價值的體驗。

抑鬱後,逃離一線城市的年輕人

我要去的村小,位於廣西省某國家級貧困縣,四周環繞著大山,距南寧市區大約120公里。全校共有126名學生,分屬六個年級,採取寄宿制,當地老師只有6名。

我和其他支教老師一齊入住學校,分宿舍時,教師汪明選了最偏僻的房間,窗戶外就是大山。經詢問,我才知道,汪明經歷過失敗的考研。她希望在支教之餘,可以不受打擾,讓她準備第二年的考試。“城市裡太過喧鬧,靜不下來,看不了書。”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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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作者的房間

繼她之後,我陸續發現,選擇支教的老師,除了關注農村教育,也有一些自己的原因。鍾毅曾在國企工作,因為受不了繁瑣的流程以及應付不完的檢查,希望在農村尋得簡單清靜。

但他閒不下來:“我希望能改變這裡,讓這裡變得更好。”他看向我,眼睛瞪得很大。我沒有回答,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來,轉身走了。

鍾毅想做些事情,但總是不如意。開學不到兩月,學校裡迎來了幾批檢查。在村小,迎接檢查是一件大事,檢查的結果可能影響到第二年相關資源的分配。

為保證萬無一失,校長增加了額外要求——乾淨,整潔,衛生。桌面上不能有灰塵,牆壁不能有蜘蛛網,校園裡不能有落葉,學生只好一遍一遍打掃。

鍾毅不喜歡校長的態度,如臨大敵,像是領導比學生還重要。

因為書籍缺乏,圖書館裡四個書架只擺滿了前面兩個,都是學生用的書籍。第三個書架勉強擺了些教科書和教參,第四個書架,乾脆湊了些養雞養鴨的農業用書。當地教師收入有限,大部分教師會養些家禽補貼家用。

檢查人員只查看圖書借閱記錄和前兩個書架上的書籍便走了。“怎麼不去看那兩個書架,也好給我們多運幾批圖書。”這些現狀讓他感到沮喪。鍾毅和我講述他的理想,但這一切似乎與我無關。我內心只剩下一個聲音:“我不想再抑鬱了。”

我見到順子的時候,她已經支教一年。她沒說自己來支教的原因,但我知道,來支教之前,她也被診斷為抑鬱症。

順子正在網上募捐,計劃假期帶她的學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在筆記本上列出計劃行程:深圳科技館、深圳博物館、世界之窗、深圳大學、清華大學研究生院,大約4天的行程。“他們很多人都沒有出去過,我想在走之前,帶他們去看看。”順子說。

募捐的結果並不順利,與預算相差很多,順子託很多熟人,在交通與住宿的費用上,給了儘量低的價格。她還想帶他們坐一次地鐵,費用沒法再縮減。

“你為什麼要來支教。”在我第二次詢問順子的時候,她沉默許久,說:“之前搞砸了那麼多事情,總希望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情,我就知足了。”順子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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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順子的話將我帶回抑鬱發作期間。那時,我也做過各類計劃,從學習、找工作,再到外出與人交談,每次都不成功,像是被寫在註定失敗的劇本里,無處掙脫。我理解順子的渴望。

漸漸的,學校工作佔據我的大部分時間。由於教師資源缺乏,每兩個老師,要負責一個年級的所有課程。我教授三年級數學、體育、音樂、科學、道德、心理等課程。

我不得不從對自我的觀照中抽出身來,思考一些被習慣性忽略的事物。

數學涉及生活中各種概念,譬如時間,長度,面積及質量。對孩子們來說,這是一些頗為抽象的概念。

為了幫助學生理解,教材裡會加入學生熟悉的情境,比如,跑道一圈是400米。但我們小學沒有標準跑道,甚至整個鄉鎮都沒有,最近的操場,在40公里外的一中。

“多大才是標準操場?”學生們對著教材發問,我帶著他們用皮尺丈量學校裡不規整的運動場地,最長距離50米,我告訴他們:“跑4個來回,就是4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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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學校的運動場地

困惑同樣出現在大巴的長度、飛機的速度、廣場面積、購物中心的打折促銷中,在他們眼裡,教材努力創設的情境和抽象概念同樣陌生。

學生們住校,生活起居也需要老師幫忙照料。

山裡的學生精力充沛,愛跑愛跳,只能備好碘伏酒精用於劃傷消毒。山間多蚊蟲,一位老師靠自身資源找來醫療物資,包括繃帶和藥物,以及止癢用的藥膏、肥皂水和牙膏。

大家蒐集來礦泉水瓶,裝滿水,冰凍在食堂冰箱裡,方便為扭傷的學生冰敷。

忙碌的節奏讓我應接不暇,失眠問題卻沒再出現。醫生告訴我,或許是工作繁忙,解決了我內心模糊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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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失眠始於16歲。最初只是前半夜驚醒,接著難以入睡,後來徹夜無眠。思維不受控制,白天睜著眼睛也像做夢,夢中情景交織眼前景象,真假難辨。

父母帶我看過西醫,檢查結果一切正常。我很配合地吃了兩個多月的中藥湯,症狀也難以緩解。助眠枕頭、助眠被子,亦全無效果。有一次,母親突然問我,是不是有心事?我趕緊接上話:“怎麼會。”

那句話背後藏著我的不安。我的家庭還算幸福,父母從不爭吵,對我一向寬容,極少措辭嚴厲。但另一方面,我像是必須要表現出幸福與快樂的演員,遇到不如意的事,也只能掩藏自己的感受。

久而久之,我的心事變成秘密,在人際關係中被動退縮,直到患上抑鬱症。

在遇到另一個孩子的秘密時,陷於封閉世界的我像被撬開小口,出現少有的情感波動。

這裡有的孩⼦從記事起就沒有⻅過⺟親,譬如燕燕。她很活潑,喜歡在⼈群⾥唱歌、上課回答問題,認真完成作業,⽤盡力氣做好學⽣;同時,她又⼗分脆弱,會因為⼀道難題放棄整場考試,會因為舉⼿沒被⽼師看⻅就傷⼼大哭。

美術課上,燕燕畫過很多圖畫,但從沒有塗過顏色。我⼀直好奇,是什麼奪⾛了她畫⾥的⾊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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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作者帶領學生在帆布袋上畫畫

第⼆學期,燕燕拿著一張泛黃的大頭貼,上面是個穿淡藍⾊⾐服的⼥⼦。燕燕問我,她和裡面的⼥⼦是否相像。據說,燕燕的母親在⽣下她之後就棄她而去,但燕燕想知道,⺟親到底是誰。

“我猜她是我媽媽。”燕燕把它夾在筆記本⾥,本子是和照⽚是⼀起找到的,燕燕覺得,這些是媽媽的東⻄。筆記本⾥有⼏篇⾼中⽇記和學習計劃。

“媽媽可能讀了⾼中。”在村⾥,上⾼中是讓⼈驕傲的事,燕燕很滿意她的發現。

她不敢問爺爺奶奶,怕他們把東西拿走。

燕燕稚⽓未脫,和照⽚上的⼥⼦看不出有多少聯繫。燕燕⼩⼼將照⽚收好,和我說,她要去讀⾼中,要像媽媽⼀樣。

我開始理解燕燕,從⼩失去⺟親的孩⼦懼怕失敗,如果失敗,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們都一樣,在成長過程中守著自己的秘密。

我為她感到難過,那個週五,我特意⻅了燕燕的奶奶。放學之前,老人⼀直等在校⻔⼝,天熱,她給燕燕準備了飲料。燕燕衝奶奶跑去,祖孫倆親密地回家,燕燕又變得活潑,沒⼈知曉她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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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地資源有限,不少成年⼈外出務⼯。在我的班級⾥,留守⼉童與單親家庭孩⼦人數佔據三分之⼀。

孩子們大多孤單,喜歡尋求老師陪伴。汪明說,學生們一來,難以靜下心看書,只好和他們約定,如果不緊急,儘量在第二天上課前再來敲門。

學生們認真地點頭,但是關於緊急,學生們的定義和老師明顯有區別。有一次,學生拼命敲門,只為了讓汪明下樓去看彩虹,“馬上就要消失了。”學生一臉焦急。汪明有些哭笑不得,和學生去了操場,雨後,山那邊有一抹彩虹。

學生們也來敲我的門,送我課間畫的畫、做的手工。這是學生在向老師表達喜愛,起初,由於抑鬱症,我常無動於衷,甚至覺得厭惡。

為了不讓學生看出來,我鑽進房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

敲門聲還在繼續,孩子們一次次接近我的心理邊界。我慢慢學著打開門,回到老師的角色,把抑鬱情緒暫時反鎖在門內。

情緒尚可的時候,我喜歡坐在宿舍門口和學生聊天。有學生畫了學校的廣場,只有教學樓和水泥地。“沒有樹,我們就不用掃落葉了。”學生臉上透著一股得意,像是解決了世紀難題。

“長大之後,你想做什麼?”我問。

“我想當天文學家,研究天上的星星。”一個矮個子女生回答。村裡的夜空很美,天氣晴朗時,抬頭就可以看見流動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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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在學校裡看到的星空

“在城市,很少能看見這樣的星星。”我回答。

“那我在這裡長大,就更有可能去研究星星了。”孩子們一直保有特有的樂觀。

根據2018年教育局的數據,廣西高中的升學率只有57%,考慮到城鄉差距,在這所村小,絕大多數學生上不了高中。這就是他們一生所能接受的全部學校教育。

“你呢?”

“我想當籃球運動員。”

“科學家。”

“廚師。”

“醫生。”

“我想當老師,像你一樣的老師。”

“我是什麼樣的老師?”我問。

“雖然很少和我們說話,經常待在房間裡,但是你對我們都很好。”

這是我第一次從學生口中聽到我的樣子,更沒想過有人會想成為我這樣的老師。

“那老師以後經常下來和你們說話,好不好。”

“好!”學生們一陣歡呼。

2019年7月,順子結束支教。離開前,她被選為教師師德代表,同時募集到資金,帶著14名學生去了深圳。

孩子們排著隊坐地鐵,又站成一排,在世界之窗的大門口合影,每個人都笑得很燦爛。

順子給我留了封長信,回答兩年前我問過的問題。順子說,最初來支教,其實是想找個遠離父母的地方結束生命。但現在,她寫道:“我想活著,想繼續做些事情。”

鍾毅靠自己給學校爭取到一批捐贈,包含圖書和電扇。圖書室重新佈置,四個書架上擺滿了學生喜歡的書,又裝了電扇,夏天也不覺得熱。鍾毅說,之前只是期待別人來改善,都快忘了自己也可以做些事情。

2020年新年,因疫情爆發,我和學⽣們迎來了⼀個漫⻓的寒假。

離校前,燕燕送給我⼀幅畫。左邊畫著⾼樓⼤廈,戴眼鏡的⼈⼤概是我。右邊是⼀⼤⽚草坪,穿藍⾊⾐服的⼥⼦帶著⼩孩在草地上玩耍,是她想象中的母親。這幅畫,她用彩筆填上了色彩。

燕燕在⼀⻆寫下:“祝⽼師新年快樂,⼀路順⻛,謝謝⽼師和我⼀起保守這個秘密。”


- END -

來源:原創 陳晨 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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