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工可復,一個橫店演員決定去送外賣

無工可復,一個橫店演員決定去送外賣

作者:彭梁潔

來源:物質生活參考(ID:wzshck)


驢肉火燒和《夢中的婚禮》。外賣小哥和鋼琴。這件事發生在下午四點的橫店。


等待客戶取餐的間隙,36歲的外賣小哥李瑞豐走到大廳的鋼琴前,把打包的驢肉火燒放在一邊,徵得同意後彈了一首《夢中的婚禮》。這一幕被路人拍了下來,傳到網上。


兩個小時後,他接到當地報紙打來的電話,說想採訪他。


李瑞豐後來在朋友圈轉發了報紙採訪他的文章,配上評論:唱歌,跳舞,演戲,都沒用。跑外賣,還上東陽新聞了。李瑞豐,你的人生,我不懂。


無工可復,一個橫店演員決定去送外賣


東陽位於橫店影視城所在的浙江省金華市。橫店的一面是“中國好萊塢”,是國家5A級景區,是中國影視產業冷暖的風向標,另一面則是《新喜劇之王》,是《我是路人甲》。


李瑞豐是另一面。一個多月之前,他還可以說自己的身份是“演員”,如今因為疫情無工可開,他加入了外賣騎手的隊伍。


微信頭像裡,他戴一副墨鏡,站在各大媒體伸過來的話筒前接受採訪,像捧著一大束鮮花。“那是假的,根本沒有我的戲,我過去照個相,裝的,所有設備也是假的。”


聯繫李瑞豐的第一天,他說不好意思,今天在錄像,只能改天。到了第二天,他又抱歉地解釋,今天有記者要跟拍一天,也會忙一點。“突然就忙了,以前天天沒事”。


彈琴是一時興起還是“處心積慮”?李瑞豐誠實地說,被人拍下來在網上走紅是偶然,但當時想引人注目是真的,“沒有一個夢想做演員的人不享受萬眾矚目”。


“我想過1000種獲得關注的方式,但從沒想過是這種。”句式很像他的偶像周星馳在《大話西遊》裡那句經典臺詞: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


周星馳導演的《新喜劇之王》上映於2019年春節,正是這個電影讓李瑞豐下定決心來橫店闖一闖。他已經36歲了,終於發現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是自己曲折的人生經歷:學過5年音樂和舞蹈,出過專輯,在部隊服役5年,做過石油工人,在北京倒騰了幾年生意,買了房,駕著寶馬走上人生巔峰。


2019年春天,他看完電影來橫店追夢。2020年春天,他成了一名外賣員。


因為彈鋼琴的視頻在網上走紅,他突然回味起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電影情節,《新喜劇之王》裡王寶強扮演的那個過氣明星就像現在的自己——無意間被人拍了視頻傳到網上,獲得翻身的機會,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


將近20年過去了,王寶強竟然還可以成為點著橫店群演們鬥志的燃料,但又不是同一個王寶強——老一代橫漂看到他出身農民,其貌不揚,將一個平凡人最痴心妄想的美夢實現;新一代橫漂看到他在《新喜劇之王》裡鬱郁不得志,卻因為互聯網病毒式的傳播威力而走紅——拜時代所賜,人人都有機會。


王寶強在少林寺學了6年武術,李瑞豐心想自己也在藝校打磨了5年,沒差到哪去。王寶強做群演時曾被葛優摸了腦袋,像“開光”似的,李瑞豐掏出自己前半生的存款請劇組選角的導演副導演們吃飯,飯桌上觥籌交錯時被承諾的那些角色,天亮之後無一例外全部不算數了。


這不能算投機,他很努力了,但王寶強只有一個。他把那本表演“聖經”《演員的自我修養》讀了又讀,對演戲這件事較起真來。


有一次面試,表演題目是擦玻璃,他給自己設定了情境,演成東張西望的樣子,假裝有領導過來就擦幾下,領導走了就不擦了。“我演的是我為什麼要擦玻璃,而不是演這個動作。”他認為自己演得很好。


還有一次表演拿茶壺倒水,他非得問導演,我演的是倒熱水還是冷水?因為熱水和冷水有不同的演法。就像《新喜劇之王》裡的龍套女主角,讓她演“中了絕招”,追著問“中的什麼絕招”,最後決定是寒冰掌。


當然,沒有導演吃他這一套。


無工可復,一個橫店演員決定去送外賣


考特約演員證,他三次都沒考上。“讓我演大俠,我不會啊,我不知道大俠是什麼樣的,我不太會演自己沒有經歷過的東西。”他或許知道這種表演方法被稱為“體驗派”,或許不知道。


在橫店,演員跟演員等級分明。群演-特約-角色,角色是有臺詞的,一次可以拿到1200塊,他只有過兩次機會,其餘幾乎都是群演。群演10個小時是90塊,超過一小時加10塊,淋雨加10塊,披麻戴孝加10塊,下跪加10塊。


做群演時李瑞豐常聽到一句話,“群演快走,別擋演員的道”,後來好不容易當上一次特約演員,誠惶誠恐地任由別人給他換衣服,又聽到那句“群演快走,別擋演員的道”——那一次,他從“障礙物”變成了“掃把”。


李瑞豐做橫漂快一年,一共掙了5000多,弄壞了劇組的一個假髮套,賠了2000,淨收入3000,剛好抵上他在河北一個月的房貸。入不敷出,他大手大腳把之前的積蓄花光了。


還沒來得及掙錢,疫情就來了。橫店快被夢想擠爆了,可夢想不能當飯吃。


當演員是夢想,送外賣是現實。晚上吉他奏出的和絃是沉入美夢的催眠曲,白天戴上藍色頭盔的卡扣聲是切換進現實的開關。


當你在橫店遇到一位外賣騎手,他曾經做過群演的概率非常高。李瑞豐剛到橫店時跟的一個群頭,沒多久一次吃飯時就看見對方穿著外賣員的制服了。他聽所在站點的站長說,疫情之後新加入的餓了麼騎手,七成之前都是群演。


李瑞豐能從“現在的同行”中辨別出哪些是“曾經的同行”——“有的外賣員一看就是‘前景’。”前景是專業術語,指那些個子高、長得帥,常常有機會出現在鏡頭最前端的群演。李瑞豐說,他們一看就是“假外賣員”,我這種就是“真外賣員”。


他現在的鄰居就是一個“前景”。兩人差不多同一時間來橫店,鄰居外形條件好,幾乎天天有戲拍。最近一次喝酒,“前景”鄰居告訴李瑞豐自己得到一個角色,有一大段臺詞,練了700多遍,選上了。


他替鄰居高興,又想到自己之前爭取一個有臺詞的角色時,練了好幾天,每天睜開眼睛就說,對著橫店的馬說,對著雞說,練了600多遍。最後落選了。到現在,他還能條件反射般地背出那句臺詞:


哎,昨天晚上韓公子的衣裳,不知道在哪沾了滿身的燭油,我們給他洗了半宿,他還嫌洗的不夠乾淨。


他自嘲,“是因為我比他少背了100遍,所以沒有選上嗎?”


做騎手一個月就已經曬黑了一圈。“年輕的時候還有人說我像謝霆鋒呢,後來成了汪峰,現在他們說我像宋小寶。”


當“真外賣員”遇到“真演員”,心裡不舒服是不可避免的。


“你是演員嗎?”每次將外賣遞給一個長相體面的顧客,他總是忍不住問對方。對方回答“是”,他只能在心裡說,我也是演員,但我現在只能給你們送外賣。就算知道自己會難受,依然經常忍不住問,彷彿不是為了得到答案,而是為了提醒自己。


但就算是“真外賣員”,李瑞豐也要給自己“加戲”。


送餐的時候,他留意著哪些細節可以入戲。有一次送餐找不到地方,他給對方打電話,那人說,你在一個有洗衣機的地方轉彎就看到了,到了發現沒有洗衣機,只有一隻雞,“洗衣機和雞,這個包袱就挺好。”


還有一次牙疼,疼得下意識地使勁搓腿,別人問,你在幹什麼,他說我牙疼,大家都笑,牙疼哪有這樣的。他只是想,以後我表演牙疼,可以加上這個動作,要是沒有這個經歷,我怎麼可能知道牙疼還有這種反應呢。


李瑞豐有自己的抖音號,用來記錄自己外賣員的生活片段,一個朋友偶爾會幫忙拍視頻。彈鋼琴本來是他們記錄的一部分,沒想到被別人拍下來,火了。他用“神秘感”形容自己的工作,“你不知道一份訂單會送到誰手裡,你不知道一段路上會遇到什麼,當你開著手機鏡頭記錄,人們在鏡頭裡都想做一個‘好人’,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這大概是一個“體驗派”外賣員的自我修養。


以前做自我介紹,李瑞豐常常糾結,“我該說自己是演員嗎,還沒到那個級別,說群演又太沒面子,我出過專輯,也算是歌手,我在北京還做過生意.....現在省事多了,我就說我是外賣員。”


做外賣員最大的好處就是知道自己明天能掙錢,後天照樣能掙錢。晚上是屬於自己的,彈吉他,練歌寫歌,剪視頻,搞創作。


李瑞豐剛剛寫完了一個劇本,他想拍一個網絡大電影,以自己的人生經歷為藍本的故事,自己演自己。


這個故事裡,他有一個成功的結局。


*圖片系視頻截圖及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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