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蘇大強又開始作妖兒了。大兒子失業,去不成美國蘇大強就坐地耍賴,兒媳讓兒子給他倒杯水,他趴在地上唸叨「我想喝手磨咖啡」,那神態氣得觀眾想把他從電視裡拖出來。

蘇大強是最近熱播劇《都挺好》中的角色。論輩分,他是蘇家的父輩,最大;論作妖兒,也是這家子渣男天團裡當仁不讓的C位——妻子在的時候,身為丈夫的他怯懦又窩囊,一切看妻子眼色行事,老婆偏心,賣掉女兒的房間供大兒子留學、給二兒子錢出去旅遊卻不讓她考清華,女兒向他求救他卻躲到一邊,從來不敢摻和,不是往廁所躲就是看報紙;妻子去世後,長期被壓抑的作精本質從體內跳了出來,在二兒子家裡養流浪狗,催大兒子給自己買大House,偏財沒撈著反被騙六萬後鬧著要跳樓——這樣才有機會把錢從兒女們身上撈回來。然而,遇到子女吵架還是別過頭去,一副「不關我事」的死樣子。

但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蘇大強並沒有連累扮演者倪大紅,反而被盛讚演技,覺得他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按說觀眾總是愛把角色和演員本身混著看,但蘇大強這招人煩的老大爺像極了生活中的諸多人物,所以這張作精皮臉也就自動復刻到了那些人的身上。

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倪大紅飾演《都挺好》中的蘇大強

倪大紅就是那個沒守住髮際線卻有著大大眼袋,說話一副老痰嗓,在《喬家大院》中把大奶奶逼死的奸猾秀才孫茂才,也是《活著》裡騙走福貴祖產的「精明人」龍二。如果還是想不起來,那你至少記得《天盛長歌》裡那個薄情的皇帝、楚王陳坤的老爹,《新三國》裡的司馬懿,還有被奉為「國產劇巔峰」的《大明王朝1566》中的嚴嵩。

倪大紅長了一張神奇的臉,演過的角色都能令人記憶深刻,他本人留給外界的故事卻寥寥無幾。被採訪是一件讓他很害怕的事,他怕自己說不好,「還是知識儲備不足,心裡空。」面對記者多是在新片發佈會上,那也是演員創作中最難受控制的環節,所以他經常會遇到評價小鮮肉或對導演喜好的問題,這些他都不願意答,一是腦子裡完全沒想過這種事兒,二是不想讓自己沒飯吃。

倪大紅59歲了,若是從他拍的第一部戲《高山下的花環》算起,入行已經35年。那年倪大紅在中央戲劇學院上大二,身邊的同學以前都是學舞蹈、學戲曲出身,而他從16歲到21歲的青年時期,是在離家數百里外的農場種菜收菜,壟地割草。同學們的形體都是個頂個兒的好,只有他「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高山下的花環》

有一天上完形體課,倪大紅像個醉漢晃盪著身子從教室出來,也許就是這幅「沒正行」的樣子讓前來門口挑選演員的謝晉導演相中了他,「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麼能夠入他法眼,我這形體也不太利落,可能覺得比較適合那樣的一個不太靠譜的那麼一個兵,否則我覺得可能也不會考慮到我。」那是1980年代,影視劇正逐漸起步,能出演一個著名導演的電影,倪大紅覺得「確實是挺幸福的」。

然而對於長著一張非主流演員臉的倪大紅來說,想要在當時備受喜愛的國字臉俊俏小生中蹚出一條生路並非易事,就連考學都是困難的。

倪大紅的演員夢生髮於下鄉種菜期間。那時他最期待的就是放映樣板戲的拖拉機開進村子,幾本膠片「嘁哩喀喳一安,等天黑,天一黑,咔,開始放」。他曾對《時尚芭莎》說,他最愛《打虎上山》裡的座山雕,「哎呀!覺得那個角色很棒,真想演!嘴都歪成那樣了!尤其是京劇,你想想,眼神兒都是那樣的,眼睛還會轉,我都學不會!」他種地的時候唱,趕馬車也唱,覺得「特別放鬆」。

1978年,恢復高考第二年,18歲的倪大紅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但在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接下來他又報考了解放軍藝術學院和上海戲劇學院,依舊未能如願。連續落敗使這個看上去硬氣的爺們兒在回家的火車上抹起了眼淚。「後來我總結了一下原因,這些戲劇學院都愛國字臉,我不是。」

1982年,倪大紅準備最後一次挑戰中戲,當時家裡已經為他聯繫好了工作,「如果再考不上,我就回哈爾濱電纜廠當工人了。」放榜那天,他緊張又焦灼,不敢自己去看,是母親在買菜的路上順道看了那紅色的大榜,「你考上了」。

但在中戲的校園裡,那張曾被接連否定的臉使倪大紅沒有自信,同學張光北曾在採訪中說他「30年前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自來舊」。向下的眼袋把他的輩分向上提了一檔,因為老給同學打水,他還被女生當做燒鍋爐的,「他們說喲這師傅不錯啊,老給送水來,長得又老」。後來班裡排小品,倪大紅成了御用「父輩」,缺個大爺或者爹,都來找他,「爺爺、太爺我都演過,就沒演過兄弟。」

既然不能靠臉吃飯,倪大紅開始琢磨表演,「我就想辦法以表演說話,根據自己的條件去琢磨,讓人接受,儘量做到內心戲多一些。」

面癱臉一度成為他演技的代名詞——老婆發脾氣,癱;當大毒梟要被警察圍捕了,癱;演上海灘大佬,要動亂了,癱;當地下黨,獨生女為革命犧牲,癱……人中永遠拉得很長,嘴角也一直向下,但那雙掛著眼袋的細長眼睛一眯一瞪就出了味道。

《天盛長歌》中要滅太子的時候,他眯著眼睛陪對方下棋演戲,輕鬆勾出太子的狐狸尾巴,太子說趙王謀反,他大罵「孽障」。等太子一走,身子一斜頹坐在臺階上,那股心痛從空洞的眼神中流了出來。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到那富麗堂皇卻又空空蕩蕩的承明殿走一遭,每下一步臺階就回想起當年太子被冊封時的一個場景,失子後為人父的內心苦楚又隨著搖曳的步伐一點點流淌而出。但當他走下那高高在上的皇位,站在臣子上朝的殿內回望龍椅,那一瞪,狠辣、霸道都從圓滾滾的眼珠裡迸射出來。

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倪大紅在《天盛長歌》飾演的皇帝

倪大紅不愛聽人說他「表演沒得看,『面癱』似的,沒表情」,雖然大部分時候倪大紅從不回話。但他在心裡不停地問,「滿天飛的都是『皮子活兒』一樣的表演,就好嗎?」

事實上他的演技卻常被圈內同行稱讚,陳坤視其為偶像,當初拍《天盛長歌》的第一場戲時,楚王從宗正寺出來,被皇帝召見,飾演楚王的陳坤跪在倪大紅面前,「興奮得手發抖」。

倪大紅的表演鮮有聲嘶力竭的情緒表露。就像《北平無戰事》裡演的地下黨謝培東,永遠不動聲色,當得知獨生女為革命獻身時,只有一瞬間坐在雨中的汽車裡慌神,那一剎那的驚慌失措是他唯一一次失態。之後,為了保全大局,讓別人都相信女兒已經去了解放區,他在捂臉痛哭後,放下手,使勁眨了眨眼讓自己清醒,整個人卻被悲痛貫穿,想站又站不起來。

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北平無戰事》中的地下黨謝培東

他是一個善用形體語言的演員,也從不固守任何一種表演體系和觀念。曾經在接受《時尚芭莎》的採訪中,他就對自己在舞臺上的表演產生了質疑,「我那時候就老想,為什麼在臺上就只能站在一個定點上不成?為什麼要演呢?我不演,我就呆在那兒不成嗎?我想說話我就說,我不想說話我就轉過身兒去,我就把後背給觀眾,怎麼就是忌諱呢?身邊兒人都說,在臺上演戲後背不能給觀眾。我就覺得這些東西太約束我了。」

後來,他把這些小心思都用在了影視劇裡。《都挺好》裡的蘇大強,在聽到女兒說自己窩囊廢時,他蹲在地上使勁閉緊了眼,彷彿那三個字將他刺痛地無法睜開。在《正陽門下小女人》裡他的角色沉默寡言卻令人印象深刻,每當聽人說話琢磨事兒的時候他就低頭一個一個地按自己的手指頭,按壓的快慢強弱都會根據所聽內容變化。

1994年,倪大紅與葛優、鞏俐搭戲出演張藝謀的電影《活著》,一個靠賭博掠財的皮影戲班主。一出場,他和福貴搖骰子比大小,福貴把把輸,他諂媚地賠著笑臉將福貴往下引,等福貴把自己的祖產都輸給他後,那端著茶碗吹著茶葉,抬眼向福貴那兒那麼一瞥,輕蔑、得意全顯了出來。後來張藝謀說倪大紅「再小的角色都能琢磨出味道來。」

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電影《活著》

但這並沒讓倪大紅在當時的影視圈中立住腳,之後近十年的時間,他都沒再出演過影視劇。而一場接一場的話劇讓倪大紅成了中央實驗話劇院(現為國家話劇院)的臺柱子。

2007年是他的幸運年。那一年,他憑藉《喬家大院》中的徐茂才獲得風雲盛典中的最佳男配角,還出演了張黎導演的《大明王朝1566》。

倪大紅在演戲時是無比投入的。時年47歲的倪大紅為了演出80歲嚴嵩的那種老態龍鍾卻思維敏捷的狀態,他的動作總是很慢,手也微微顫抖。為了維持那副狀態,倪大紅讓自己住在了嚴嵩的身體裡,拍攝間有媒體探班,一名演員將話筒遞到了倪大紅面前,彼時的他正眯著眼,一言未發,用抱拳在長袖裡的雙手將話筒擋了回去——嚴嵩那個年代是不會被採訪的。

演員王勁松記得,當時有一場嚴嵩長跪的戲,暫停拍攝時他看見倪大紅,「朝服披掛,頭頂相冠,一臉老邁,換機位調光位了,他仍然長跪不起,沒有人去打擾,大家都安靜地繞著他走。」有工作人員不小心碰歪了他的帽子,他也用著嚴嵩的動作,慢慢抬臂將帽子扶正。那股老態讓趙立新都不敢猜那副妝容背後是正當壯年的倪大紅。

演出了“似曾相識的人間真實老頭”,“蘇大強”是怎樣煉成的?

《大明王朝1566》中飾演嚴嵩

曾同臺演出話劇《趙氏孤兒》的房子斌一直記得掛在倪大紅唇邊的那兩串鼻涕。「他有一句詞特別慷慨,說完之後,他那天特別動情,那鼻涕瞬間就掛在這兒」,他用兩根手指比在人中兩側,「大紅哥就在臺前邊,離觀眾這麼近的情況下,沒動也沒吸溜,就這麼掛著,然後一回頭接著說詞兒,那一場戲就一直怎麼掛著(鼻涕)說的,自己也不笑,場上每一個人笑的,我們真是覺得他是在那個人物裡邊兒,那個東西已經無所謂了。」

現在沒有人再嫌棄倪大紅那張「自來舊」的臉了,他已經到了成熟期,跟自己的年紀相得益彰。年近花甲,事業開始風生水起,演戲這條路讓他走得穩穩當當,倪大紅演戲「挑戲不挑角色」,「我看重的是戲本身,演員只有在一個好戲裡才會發光。有一個戲,我是主角,我好好地演,玩命地演,如果這樣想,一定是失敗的,這是違反藝術規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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