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折花枝當酒籌——紅樓裡的酒令

作為我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不僅是一部優秀的世情小說,也是一部涵蓋古代生活和文化的大百科全書。

閱讀紅樓,我們得以窺見古人衣食住行和吃喝玩樂的一角。說到娛樂生活,雖然沒有手機、電腦,但古人的閒暇時光也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難熬,單是紅樓裡,我們就能看到大觀園的姑娘們春天放風箏,秋日食螃蟹,冬賞紅梅映雪,夏聽殘荷雨聲,她們還會賽詩、撫琴、作畫、下棋,老太太看看戲聽聽說書,小丫頭們趕圍棋、鬥花草,各得其樂

行酒令,無疑也是紅樓中眾多娛樂活動中很受歡迎的一種。飲酒在我國文化中時常帶有一種浪漫主義色彩。激盪時飲酒,如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高興時飲酒,如杜甫“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思念時飲酒,如李清照“酒醒燻破春睡,夢遠不成歸”;憂愁時也飲酒,如陸游“不須更把澆愁酒,行盡天涯慣斷魂”。紅樓夢中一眾姑娘們飲酒,肯定不像水滸裡好漢們大碗喝酒一飲而盡,飲酒對他們而言,更多的是一種消遣,那定然少不了了有趣好玩的酒令來助興。

酒令種類繁多,可以說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賞,上至年邁的賈母,下至年幼的惜春,俗如呆霸王薛蟠,雅如瀟湘子黛玉,都曾參與到這項全民娛樂中。當然,薛蟠和黛玉不可能出現在同一桌酒席上,愛玩的也肯定不是一種酒令。

女兒令

第二十八回裡,馮紫英攢席,請寶玉、薛蟠等人,又有名伶蔣玉函、妓女雲兒等人助興,寶玉提議行一個新酒令:

“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個字的原故。說完了,喝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聽起來似乎有些複雜,又文雅,所以薛蟠上來就說“我不來,別算我”,但看看出場之人,除了寶玉算個文雅人,馮紫英勉強算半個,其餘諸人,文化水平並不太高。寶玉其實是很善於照顧別人情緒的,這樣場合,他不會出一個其他人真的沒辦法玩的酒令,只為凸顯自己的學問。

這個酒令,看起來要求多,其實說起來也簡單。不過是說女子的悲愁喜樂四種情境,也並不要求平仄押韻之類,然後唱一支相關的曲子,再看看席面上有什麼東西,說一句典故即可。

所以席上眾人,其實都很容易得完成了酒令,但因各人性別身份不同,這酒令堪稱千奇百怪。

寶玉說得雅一些,畫面挺美的,但也都是老生常談,並不新奇: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馮紫英說得就很質樸很有趣,尤其掏蟋蟀一句,極活潑,感覺他和湘雲肯定很有共同話題: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雲兒是個妓女,從本人的身份出發,她說的酒令也是她自身的喜樂悲愁:

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女兒喜,情郎不捨還家裡。女兒樂,住了簫管弄絃索。

薛蟠呢,不學無術,說得有些不著四六粗俗不堪了。可到底也說了出來。

蔣玉函這裡很有意思,他說的酒令是: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

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後兩句都是夫妻並蒂之意,他唱的曲子呢,也是鴛鴦、鸞鳳的,也都是夫妻恩愛的意思。然後他拿起一朵木樨,唸了“花氣襲人知晝暖”這麼一句。原來他和襲人的緣分,在這裡就埋下的伏筆。席後寶玉更是悄悄同蔣玉函換了汗巾,可巧那條原來是襲人的,於是他又把從蔣玉函那裡換來的還給了襲人。這一進一出,其實是襲人與蔣玉函互換了汗巾。這汗巾是系在小衣、褲子上的貼身之物,所以說,這出女兒令,馮紫英也好,薛蟠也罷,都是配角,其實為了成就蔣玉函與襲人這一番。

醉折花枝當酒籌——紅樓裡的酒令


牙牌令

第四十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恰巧投了賈母的緣,老太太一高興呢,就帶著劉姥姥參觀了大觀園,參觀完了之後又擺了一桌席面,寶玉、釵黛、湘雲、三春、李紈鳳姐、薛姨媽王夫人等人都在。此時園子裡一片繁花盛景,眼前又是花枝招展青春靚麗的小姑娘,還有劉姥姥湊趣,賈母大約是十分高興的,所以吃飯時便提議行酒令取樂。

這桌人呢,雖然姑娘們都是文雅人,但王熙鳳是沒什麼大學問的,王夫人薛姨媽作為王熙鳳的姑媽也是王家出來的姑娘,估計家庭教育一脈相承,老太太賈母年紀大,太文質的恐怕也不愛,劉姥姥更是個村婦。所以這一個酒令,也是個熱鬧好玩的。

老太太的心腹大丫頭鴛鴦自然是發令人,她用骨牌發令:

“”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下去,至劉老老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再說第二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一杯。”

骨牌即牌九,上面都是數字,其實就是根據三張牌各說一句詩詞或俗語,再根據三張牌湊成的整副牌面再說一句。這裡比女兒令困難的,就在於鴛鴦要求押韻。但在座的不是人才就是人精,這點兒完全難不倒他們。

行酒令的次序也很有講究,賈母為尊,第一個說,人老成精的賈母說得很有意思。其他倒也罷了,最後的牌面叫做 ‘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眾人都笑著喝彩,一下就炒熱了氣氛。

薛姨媽呢,是客人,又是長輩,所以她排第二個,“織女牛郎”、“神仙樂”,平平無奇又很常見很世俗,很符合薛姨媽一個富貴人家夫人的身份和溫和的性格。

然後是湘雲,湘雲也是客,還是老太太的客,所以也尊貴。湘雲就很不一樣了,“左邊長麼兩點明”,她說“雙懸日月照乾坤”;“右邊長麼兩點明”,她說“閒花落地聽無聲”。境界一下子就上去了。

然後是寶釵,寶釵也是客,但她和薛姨媽都是王夫人的客,所以不如湘雲,要排在湘雲後面。

寶釵後是黛玉。黛玉呢,如果她母親還在,她跟著母親回孃家,是嬌客。但她父母不在了,寄住舅舅家,在賈府長大,其實差不多已經相當於是賈府的姑娘了,算不得客人。但她在賈母心裡,地位遠超三春,所以客人後面第一個就是黛玉。

黛玉心裡要強,怕被罰,一心就想合上牌面又要押韻,所以一個沒注意,說出了本不該從她嘴裡說出的戲文: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出自《牡丹亭》,後面紅娘一句又扯上了《西廂記》,兩出戏男女主角都是無媒無聘,可以說是“淫奔”了,聽戲倒也罷了,黛玉作為一個大家閨秀,看這種書,是不合規矩,要被人說閒話的。

所以寶釵看她。幸好,席上也沒其他人注意到。

寶釵呢,情商確實是高,不像湘雲看到小戲子就直接在眾人面前大喇喇地說像黛玉。寶釵是事後私下裡點了黛玉,也因此讓黛玉消解了心結,從此真心拿她當姐妹看。實在是高明。

有一點很有意思,黛玉看到這書是寶玉偷偷帶給她的。寶釵既然能發現黛玉的紕漏,說明她也是看過這書的,那她又是從哪裡找來的這種閨閣禁書,又是為什麼要看呢?端莊大方的寶姐姐,可能也不像表面上那麼端莊。

黛玉說完後才是迎春鳳姐王夫人等人,最後,劉姥姥以她“大火燒了毛毛蟲”和“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的金句結束了這場通俗熱鬧的酒令。

醉折花枝當酒籌——紅樓裡的酒令


射覆

射覆與投壺可能是古代最有名的兩種遊戲。投壺且不說,射覆呢,是很有意思的,覆即覆蓋遮掩,射即猜度猜測,有點類似於現在的“你說我猜”或者“你畫我猜”之類。射覆要先分組,兩人中一人覆一人射。分組也叫分曹,所以常見分曹、射覆連用,如李商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射覆是比較雅的,古代文人比較喜歡玩。紅樓裡出現射覆是在第六十二回,寶玉和寶琴做生日,吃席的都是眾姐妹,全是雅人,所以才能夠玩這個酒令。就連寶釵都說這是個令祖宗,比一切的令都難。換了薛蟠等人,怕是根本玩不起來。

探春做令官。她規定分曹的方法就是每個人擲骰子,對點的兩個人就射覆。酒令本身極雅極難,分曹之法卻極簡單,才能玩得下去。不然繁文縟節一堆,大家都煩。

這回射覆呢,不僅題目難,還有時間限制,長時間說不上來是要擊鼓催的,猜謎的那個人,心裡壓力肯定有點大。香菱就是個例子。

香菱和寶琴射覆。寶琴說了一個單字“老”。這可比如今的謎語難多了。即便謎底就限定在室內,也是很難想到。就連湘雲,也是看到門斗上“紅香圃”三個字才想明白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何況是才學詩沒多久的香菱呢。

寶釵和探春的“人”和“窗”射“塒”也是極難,沒點文化水平真的玩不起來。

即便是寶黛湘雲等人,也有些嫌無趣,更別說陪席的丫頭們了。於是湘雲帶頭,玩起了其他的——拇戰。

醉折花枝當酒籌——紅樓裡的酒令


拇戰

即猜拳、划拳,最沒有知識門檻的酒令了。但簡單卻有趣,不僅尤氏鴛鴦平兒襲人玩得環佩叮噹,湘雲寶玉也是不亦樂乎。連黛玉也來湊趣。

但湘雲等人自然與純粹划拳喝酒的莽漢不一樣,幾人分出輸贏之後,湘雲作為一個勝者,出了一個刁鑽的酒底酒面:

“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有的話,共

總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

黛玉替寶玉說了“鴻雁來賓”的一串子,其他人都說了帶壽字的俗話。到湘雲輸了,她說道:“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索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疑似提前做好,所以眾人說她故意出這個令。

最有意思的是湘雲的酒底,她吃了個鴨頭,說的是:“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些桂花油。”叫晴雯等丫頭們說她是故意打趣她們,我看湘雲確實是有打趣丫頭們的意思,但更有打趣寶玉的意思。黛玉跟著打趣寶玉,不想“打盜竊官司”又刺到了彩雲。

眾姑娘丫頭雖面上其樂融融,但也是各有小心思啊。

射覆、划拳這一席,寶玉、寶琴、平兒做壽,湘雲、寶琴、岫煙等人齊聚,晴雯也還活著,可以說是大觀園裡最齊全最鼎盛之時,所以這一席最熱鬧最快活。


醉折花枝當酒籌——紅樓裡的酒令

佔花名

第六十三回,還是同一日,眾人吃酒玩鬧了一回竟還嫌不盡興,晚間寶玉跟前幾個丫頭又單獨與他做了一席。寶玉想玩佔花名,但人不夠,於是又偷偷請了釵黛、湘雲、寶琴等人,要“玩一會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

佔花名聽起來雅,玩起來其實極為簡單,就是抽籤。有專門的花名籤,每根簽上畫著不同的花草,題有相應的詩句,附著飲酒規則,抽到什麼就按規則來喝酒。這裡,不僅依令飲酒,還有芳官唱戲助興。

抽籤本是隨機的,但在紅樓裡,每個人的命運都已經寫好了,而紅樓群芳,也果然都抽中了合乎她們性格命運的花籤。

寶釵是冠豔群芳的牡丹,題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喻她風姿國色,卻如冰雪般無情。探春的是杏花,“日邊紅杏倚雲栽”,簽註是“得此籤者,必得貴婿”,預示了探春遠嫁和親的命運。李紈的老梅,是“霜曉寒姿”“竹籬茅舍自甘心”;湘雲的海棠,是“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的芙蓉,是“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也都暗合個人際遇。

但寶玉的大丫頭之一,麝月抽中的卻是荼蘼花,題字是“韶華勝極”,題詩是“開到荼蘼花事了”,卻有不祥之意。盛極必衰,這一簽說的不僅是荼蘼花,更是大觀園、是賈府由盛而衰的命運。


醉折花枝當酒籌——紅樓裡的酒令

此時群芳夜宴的歡樂,與黛玉迎春死、湘雲探春嫁,賈府抄家,樹倒猢猻散的結局,兩廂對比,更令人心生悲痛。

正是應了“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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