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愙齋書法」讀印:鄧石如“太羹玄酒”——“印從書出”來之不易

我們總說鄧石如是“印從書出”的宗師,似乎寫好了篆書,“印從書出”就自然而然了,但實際上,要做好“印從書出”並不簡單,中間還有漫長的探索過程。

今天讀一方鄧石如的白文臨摹代表作“太羹玄酒”,看看鄧石如大師是如何完成他創作理念的偉大創新的。這方印的印蛻如下:

「愙齋書法」讀印:鄧石如“太羹玄酒”——“印從書出”來之不易

(鄧石如刻“太羹玄酒”)

依照王家新《鄧石如年表》(《中華書畫家》2013年第04期)所列,這方印刻於1778年十月(年份是公元紀年,所以用了阿拉伯數字,月份是中國的舊曆,所以用了漢字),鄧石如時年36歲,正是他年富力強,雄強不已的年歲,也是他篆藝猛進的年歲。所以,這方印看起來整體給人的感覺也是真力瀰漫,雄健豪放的,這很像鄧石如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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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石如畫像)

依照記載,鄧石如是個壯漢,氣剛力健,體魄強壯,“能伏百人”,人稱“蓋古之任俠之士也”(孫雲桂《完白山人傳》),我們知道,鄧石如一生不曾入仕,這實際上也說明,他在思想性格上是規矩的破壞者,是舊東西、“成法”的打破者,也正因此,他才有可能在書法篆刻上開出新路,書法上不受當時盛行的“館閣氣”影響,篆刻上跳出了“印中求印”的窠臼,這是他性格方面的基礎。

印文釋疑

這方印,是鄧石如的仿作,原印是明代篆刻家甘暘的作品,下面會列出來原作。印面是四個字:“太羹玄酒”。其中“太”和“羹”用的都是它們的異體字寫法,“太”字下面寫作兩橫或者兩點,這在古文字中是正常的寫法(有時我們見的“冭山”,實際上指的是“泰山”,因為在古文字中,“冭”除了通“太”,還通“泰”)。“羹”是現代漢語的標準寫法,在古漢語裡,它本來下面就是“鬲”,《說文解字》在“羹”字歸部時,也依照舊體歸在“鬲”部之下,字中的“鬲”指的就是古代的一種炊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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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鬲的樣子)

在這裡,結合四字的內容,用古文字的寫法更恰當。

所謂的“太羹”,指的是古代祭祀用的不加調和五味的肉汁,亦作“大羹”,實際上就是原汁原味的肉汁,沒有放任何酸、辣、苦、甜、鹹的佐料。所謂的“玄酒”,指古代祭禮時用以代酒的水,亦作“元酒”,實際上就是清水,用以比喻品質醇正。

《禮記·樂記》中有記載:“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後世典籍在《新唐書·駱賓王傳》裡也有應用:“(張)說曰:‘韓休之文,如太羹玄酒,有典則,薄滋味。’”經典,但,沒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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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石如在刻印的蠟像)

“太羹玄酒”合在一起是大俗大雅、返璞歸真的審美極致,這可能也是鄧石如追求的一種審美原則。

整體風格的由來

依照生平,36歲的鄧石如,在四年前已經結交了大收藏家梁巘、梅鏐、梅鉁等,得以見識了秦漢以來的碑版刻石拓片,並遍觀了梅家收藏的金石善本。

據包世臣的《完白山人傳》記載:

山人既至,舉人以巴東故,為山人盡出所藏,復為具衣食楮墨之費。山人旣得縱觀,推索其意,明雅俗之分,迺好《石鼓文》、李斯《嶧山碑》、《太山刻石》、《漢開母石闕》、《敦煌太守碑》、《蘇建國山》及皇象《天發神讖碑》、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每種臨摹各百本,又苦篆體不備,手寫《說文解字》二十本,半年而畢,復旁搜三代鐘鼎及秦漢瓦當碑額,以縱其勢博其趣。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盡墨乃就寢,寒暑不輟,五年篆書成。


乃學漢分,臨《史晨前後碑》、《華山碑》、《白石神君》、《張遷》、《潘校官》、《孔羨受禪》、《大饗》各五十本,三年分書成。

你看,鄧石如在梅家連續住了八年,五年學篆,三年學隸。實際上,八年之後,離開梅家時,鄧石如繼續壯遊天下時,已是書藝大成的大師級書法家了。

實際上,或許正是因為在梅家對收藏物的借鑑和學習,鄧石如的印風已從簡單的對何震、蘇宣、程邃的消化吸收,到開始加入對漢印的深刻理解,並最終由於對篆書的鑽研、消化,最終完成“印從書出”的創新,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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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石如印風的來源)

今天這方印就是這段時期的作品,它包含了鄧石如印風三個來源的各種痕跡,是試驗中途的“試驗品”,所以讀來極具價值。

三個來源的分析

一、來自何震、蘇宣、程邃的徽宗流派元素

鄧石如對明代何震、蘇宣以及清人程邃的繼承,主要表現在刀法上。我們看這一方印,圖中所示的大部分長筆畫幾乎都是乾脆直接、猛利果斷的衝刀(我們用藍色標出,當然,他的猛利線條並不侷限於圖中所示的筆畫):

「愙齋書法」讀印:鄧石如“太羹玄酒”——“印從書出”來之不易

(猛利的線條)

可能單看這一方,似乎看不出來,那麼,我們把他所臨摹的對象也拿出來(甘暘的“太羹玄酒”相對是細白文),就清楚多了。除了線條的粗細之外,很明顯,鄧石如的這一方,要更加猛利霸悍一些。特別是由於線條的加粗,又加上鄧石如的這一方,大多以“方起方收”為端點處理方法,視覺效果要比甘暘的原作“猛利”得多。

「愙齋書法」讀印:鄧石如“太羹玄酒”——“印從書出”來之不易

(與甘暘的比較)

當然,甘暘的原作也並非不好,只是他們分別走向了不同的審美方向,相比之下,甘暘的更典麗一些,溫和一些,而鄧印更霸悍、雄強一些。顯然,鄧石如受何震、蘇宣等徽派的影響更大一些,畢竟他們共同生長在徽州這片土地上(甘暘是南京人)。

二、來自漢印的影響

既是仿作,當然要仿得盡像,但鄧石如更多追求的是精神上的神似,並隨手就做了相應的創新。

甘暘的原作,印邊留有一個間隔的距離,而在鄧石如的臨作裡,線條已經“逼邊”到了極致,這固然在吾丘衍(《三十五舉》第27舉“白文印必逼於邊。不可有空,空便不古。”)那裡已是法則,但鄧石如這樣做,定然也來自於鄧石如對無數秦漢印的細心觀摩、體會和總結。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秦漢印在出土之時,“古氣”森然,這種“古”,很大程度上來源於邊界的殘破,而這種殘破,是多種原因造成的,或者因為年代久遠,在出土之前被泥土或者其他物質腐蝕;或者因為保存不慎引起的跌落、磕碰、擠壓、撞擊等……,這種意外性或歲月性的殘破,首先破壞和磨損的就是印章的邊框,因此出現了“逼邊”之古。

顯然,鄧石如肯定不是第一個發現這一點的,但在這一方印裡,他卻完美地應用了這一點,如果這一方印,再如甘暘一樣,留出明確的邊界,那麼,加上粗壯的線條,方起方收的筆畫,那麼,這方印給人的感覺肯定是板滯的、死板的,鄧石如沒有那樣做,實際上,粗壯的線條也不允許他那樣做(因為空間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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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為殘破與自然逼邊)

由於這四條邊的極致“逼邊”,甚至鄧石如大師還做了相應的殘破,再看效果:文字更顯雄壯,氣象也更加宏大,章法呈現絲毫不顯生硬憋悶,氣息生動而自然,古意盎然。

「愙齋書法」讀印:鄧石如“太羹玄酒”——“印從書出”來之不易

(左右平分後文字佔地面積的調整)

當然了,在這方印裡,左右印面平分之後的印面空間調度(即文字佔地面積並不均等),實際上也是對漢印的繼承,但這一點功勞應當算在甘暘那裡(原印的文字佈局即是如此)。

三、“書寫”意的加入

在篆刻里加入書法的成分,是鄧石如一生最大的成就,他也因此而成為篆刻史上劃時代的人物,但是在36歲時,他還沒有明確這樣做,他只是將書寫的成分一點點加入印面,是探索、試驗性質的加入,並沒有全盤“寫”化。

1、“婀娜”的線條。這本來是一方臨印,但在臨摹的過程中,他改變了創作理念,在他的刀下,線條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呆直”(那是工匠性質的),而是加入了“婀娜”的成分(這是文人性質的),比如這方印裡的線條,絕不再是完全的直線,如圖中的藍色線條,仔細端詳,都有流動的婉轉意味:

「愙齋書法」讀印:鄧石如“太羹玄酒”——“印從書出”來之不易

(印從書出的表現)

2、轉折處的搭接。再注意一下上圖中所示的紫色轉折處,實際上,這種將一個字的筆畫表現出時序性的“搭接”做法,明顯不是漢印工藝性的,而是文人書寫性的,這一點在明代朱簡那裡已經出現過,只是在鄧石如這裡得到了系統的強化(甘暘的原印也有這種成分),成為一種成熟的表現手法,每一個轉折出的線條搭接,鄧石如都刻出了時序性,同時也刻出了節奏之美,韻律之美。在這裡,鄧石如不僅是書法引入篆刻的試驗者,也是系統化完成者。

綜上所述,鄧石如之所以成為“印從書出”的大師,是他畢生努力的結果(至少在他36歲時臨摹作品時已開始嘗試),絕不是他靈感突發的發現,雖然在他晚年的作品中,我們發現“印從書出”特徵更加突出、更加成熟,但實際上,在他早年的臨摹作品中,早已出現“寫”意明顯的探索性作品,他畢生都在開創和實踐“印從書出”的創作理念,甚至他的白文“以書入印”直至終老也沒有完美解決(在吳讓之那裡解決掉了)。

羅馬不是一日建成,大師也絕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在現代受益無窮的“印從書出”,實際上耗了鄧石如一輩子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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