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頭鼠”命案

一、37封檢舉信

  鎮江,別稱潤州,民國時曾是江蘇省會,新中國成立初期屬蘇南行署管轄。1949年10月,該市發生了一起離奇的殺人焚屍案。

  主持這起案件偵查工作的是一個安徽漢子,名叫穆容漢。穆容漢具有初中文化,而且自幼習武,身手不凡。他家裡雖是開店經商的,但抗戰初期他父親就變賣家產組織抗日武裝,而且很快就加入了中共。不久,其父以及兩個叔叔在跟日寇作戰時犧牲。1943年,穆容漢參加新四軍。先是幹敵工,後又當偵察排長。1949年,穆容漢已是華東野戰軍第九縱隊偵察連指導員。渡江戰役時,他所在的那條木船被炮彈擊中,全船三十多人只活下來七個。穆容漢還算命大,但身負重傷,抱了塊破船板在昏迷中漂到四十里之外方才被救起。

  等傷勢復原,穆容漢所在的部隊已經打到福建去了。1949年9月,組織上分派他到松江軍分區,手續已經辦了,動身的前一天卻出了一個意外情況。那天,他跟戰友告別回駐地的路上,一輛吉普車忽然在他面前戛然而止,從車裡傳出一聲呼喝:“這不是小穆嗎?”

  車裡那位是上月剛由鎮江市副市長升任市長的何冰皓。這是一位紅軍時期就參加革命的幹部,曾任山東省棲霞縣“民先隊”隊長、縣委書記兼遊擊支隊政委、膠東北海專員公署和北海區戰時後勤部秘書主任兼政委、膠東北海專員公署副專員、膠東支前第二總隊總隊長兼政委、渡江南下總隊第二大隊大隊長。穆容漢所在的偵察連當時和“渡總”二大隊駐紮一處,互有協助,因此,兩人之間職務雖然差著一大截,卻是熟人。

  熟人異地邂逅,自然要聊幾句。當下,何市長就招呼穆容漢上車,問了問情況,得知穆容漢準備去松江軍分區,馬上說,那你還不如跟我去鎮江工作。穆容漢說我不想離開部隊,我還要拿槍,還要打仗。何冰皓說你到鎮江軍管會幹,還穿軍裝,還能拿槍。穆容漢動了心。何冰皓生怕小夥子變卦,說我馬上讓人把你的組織關係轉到鎮江,下午和我一起回鎮江就是。

  到了鎮江,穆容漢方知被何市長“忽悠”了。到軍管會工作不假,不過是軍管會公安部——就是市政府下轄的市公安局,兩塊牌子一套班子;穿軍裝也沒錯,不過所佩的那塊胸章布上卻蓋著“公安”字樣的印章;槍也佩著,可是否用得上比較難說。市公安局並未立刻安排他的工作,而是讓他先熟悉一下情況,著重是治安這一塊。穆容漢於是判斷自己以後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幹刑事偵查了,當時公安的偵查稱為“偵察”,領導八成認為跟部隊的軍事偵察是一碼事兒。

  到了這一步,也就只有這樣走下去了。穆容漢有了幹刑警的思想準備。那時候實行的是“大治安”模式,刑偵屬於治安管,穆容漢就天天跑城中、沿江、大西路、小碼頭四個分局及車站派出所,半個多月下來,跟各單位的刑警剛混了個臉兒熟,任務就下達了。

  從5月30日開始,到穆容漢接受這項任務的當天即10月9日,鎮江市公安局和下屬四個分局以及各分局轄管的十二個派出所,一共收到指控目標為同一人的三十七封檢舉信。被檢舉人的名字一看就是江湖名號,喚作“九頭鼠”,真名不詳。如果檢舉內容屬實的話,這人的事兒可真不少,殺人、放火、搶劫、盜竊、強姦、詐騙一樣不缺。按照當時的規定,初解放的城市對於這種被檢舉對象不直接涉及政治、不是正在危害社會治安或者正在危害他人生命財產安全的,一律作為歷史懸案處理,派出所、分局在收到此類檢舉信後,每週一次交往市局,由市局治安部門統一登記保管。因此,這些由各分局、派出所交上來的檢舉“九頭鼠”的信函,連同市局直接收到的共三十七封都由市局治安科保管著。

  這天,領導找穆容漢談話,把這些檢舉信交給他,說小穆同志你把這些信看一下,設法查清楚這個“九頭鼠”究竟是誰、現在何處、是否犯下了檢舉信中所說的那些罪行。

  當時穆容漢還沒有具體分派工作,也不掛靠在哪個部門,治安科也好,刑警隊也好,都沒有給他安排辦公室,連辦公桌也沒有一張。接受任務後,他拿著那個裝了三十七封檢舉信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卷宗袋全局各處轉悠,總算在食堂後院的雜物間找到塊地方,就地取材,用木板、磚頭搭起一張辦公桌。料理定當,就開始看信。三十七封信件看完,下班時間已到。

  回到宿舍,穆容漢把這些檢舉信的內容分門別類羅列在工作手冊上,梳理下來,發現這些信件雖然出自不同人之手,但內容大致相同:都舉報“九頭鼠”是江洋大盜,其中有一封信提到“九頭鼠”犯案的地點是安徽、江蘇交界處的長江水面上,系一名江匪。

  穆容漢研究了一陣,覺得有三個問題尚不能弄懂:一是所有檢舉信都稱被檢舉人為“九頭鼠”,沒有一封提及其真實姓名;二是每封檢舉信上都說“九頭鼠”罪大惡極,卻沒有一封提及具體的作案時間地點,而是用了一些很含糊的字眼如“抗戰時”、“七八年前”等,更沒有說明被害人是誰、作案後果如何。嚴格地說,檢舉信上只是羅列了“九頭鼠”的罪名,而不是罪行;三是這些信函大多沒有提到“九頭鼠”藏身何地,少數幾封提到的,也十分籠統,只說是藏身於鎮江市內,卻沒有具體地址。

  穆容漢認為,這麼含糊的線索,領導卻讓他試著調查,看來這是讓他練練手,同時藉此檢驗穆容漢的工作能力,以便接下來給他安排具體工作崗位時好有個參考。畢竟他是華野九縱直屬偵察連指導員,這個職位是正營級啊,不能像對待尋常大頭兵那樣隨隨便便打發的。這樣想著,穆容漢就暗下決心,一定要查到“九頭鼠”的下落,還要查清他是否犯過檢舉信中所說的那些罪行。

  懷著這樣的念頭,穆容漢在孤燈下繼續翻閱這些檢舉信,快到半夜的時候,竟然讓他發現了一個之前肯定沒有人注意到的特點:這三十七封信件中,有九封信明顯與眾不同,字寫得漂亮不說,措詞也很得體,寫作者應該讀過私塾。再仔細看,這九封信所用的信紙、信封各不相同,有的比較規範,有的就是隨手找張紙糊的信封。穆容漢終於意識到,這九封信可能是街頭測字先生之類的人代書的。次日,10月10日,穆容漢騎了輛自行車奔波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那九封檢舉信的代書人。九封檢舉信出自九人之手,其中三人是街頭的測字先生,六人是在郵局門口設攤專為人代寫書信的代書先生。穆容漢跟他們聊下來,原先弄不明白的問題又增加了一個:這九封檢舉信的委託者竟是同一人!那是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女人,體態微胖,燙髮,看上去應該是個老闆娘之類的角色;從5月到9月這五個月中,她輪流找他們代寫這些檢舉信,說辭也如出一轍,無非是要檢舉一箇舊社會的惡棍,自己不識字,又不敢去派出所直接檢舉云云。

  至於那個女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從事何種職業等等,九位先生都說不上來。那個女人口述檢舉信內容後,待在旁邊看著他們把信寫完,聽他們讀一遍,把信紙放入已經寫好公安局或者派出所地址的信封,付了鈔票便道謝而去。只有壽邱郵電局門口的那位戴老先生回憶起一個細節,說他在書寫時,那個女人在旁邊看著,根據其看信紙時的表情推測,她似乎不是文盲;寫完後給她讀時,她也聽得心不在焉。

  這個調查結果反倒使穆容漢糊塗了,對於那個女人的舉止感到大惑不解。按照正常的調查路數,穆容漢應該繼續追查這個燙髮女人。可是他此刻單槍匹馬,根本無法進行這種調查,只得先把燙髮女人放在一邊,改查“九頭鼠”。

  “九頭鼠”的線索該怎麼調查?穆容漢尋思,俗話說“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如果“九頭鼠”這廝真如檢舉信中所說的那副德行的話,黑道上應該是知曉此人的。那麼,該如何去找黑道上的傢伙呢?這個倒不難,公安局看守所就關押著成群結隊的江洋大盜、地痞流氓、土匪惡霸、幫會骨幹。

  從10月11日開始,穆容漢就去看守所調查“九頭鼠”的線索。以前搞敵工工作時,穆容漢經常深入敵後跟地方上的幫會人士打交道,知道江湖規矩,現在他去看守所找這些人調查,搞的是“懷柔政策”,不但態度和藹,還給對方遞煙,弄得那班看守員大眼瞪小眼,卻不敢吭聲,畢竟穆容漢的級別擺在那裡,看守所長也比他低半級哩。穆容漢在看守所泡了整整—個星期,一共找了三十多個對象聊天,順便了解了江蘇一帶的黑道情況,記了兩個本子。可是,“九頭鼠”的情況卻沒了解到多少。

  談話對象中有七八位聽說過江湖上有這麼一個主兒,曾經在安徽、江蘇交界處的長江江面上作案。抗戰爆發後,“九頭鼠”金盆洗手,來到鎮江做生意。至於做的是什麼生意,那就眾說紛紜了。有說是從事水產經紀,有說是地貨掮客,有說是棕繩廠老闆,還有說他跟人合夥經營棺材店並參股竹行。那麼,“九頭鼠”的大名叫什麼呢?這個卻又奇怪了,竟然沒有一個人說得上來,而且也沒有人親眼見到過他!

  這樣,穆容漢就得向上述在押黑道人犯所說的行業調查了。反正目前“九頭鼠”被檢舉的那些事兒尚未立案,領導讓穆容漢調查也沒有規定期限,他可以從容進行,正好藉機熟悉當地情況。之後數日,穆容漢對水產、地貨、制繩、竹木等行業進行了調查。先是跑了行業公會(即如今的行業協會),公會方面都挺認真地給查了登記資料,可因為只有“九頭鼠”這麼個綽號,所以都是白查。

  穆容漢只好騎車全城走訪,凡是水產行、地貨行、繩索店、竹行、棺材店,看到一家問一家。兩天轉下來,最後終於從“大新魚行”老闆金大新那裡打聽到鎮江地面上確有一個綽號“九頭鼠”的水產經紀人,金大新曾跟其有過一段時間的合作。

  此人姓黃,業內稱其“黃老闆”,是個大高個子,四十來歲,鼻樑右側有一顆黃豆大的黑痣。像金大新這樣開魚行的,每天都須大清早前往長江碼頭進貨,那些漁船夜晚捕撈,所獲鮮魚活蝦江蟹都是靠岸即售。不過,按照行規,漁船與魚行是不能直接交易的,必須通過經紀人方能成交。經紀人是有組織的,喚作“水產經紀公會”,每天的交易價格由經紀公會制定,具體交易金額則由經紀人根據水產質量作價,不能更改。因此,魚行老闆對經紀人都很客氣。每個經紀人包攬若干魚行老闆和販子,稱為下家,下家為巴結經紀人,隔三差五要輪流做東請經紀人吃飯,金大新和“九頭鼠”黃老闆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

  至於“九頭鼠”之說,是一次金大新請黃老闆吃飯時,對方喝多了老酒信口吐露的。原話金大新記不得了,只記得當時說到錢塘江地面上的幾個著名地痞時,黃老闆臉露不屑:“那幾個算什麼東西?想我黃某當年在江湖上可是有名號的,道上朋友叫我‘九頭鼠’!”

  穆容漢的調查總算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10月21日清晨四點,穆容漢就趕到了長江邊上的水產碼頭,那裡已是一片喧騰,稍帶寒意且夾雜著魚腥味的潮溼空氣撲鼻而來,惹得他連打了一串噴嚏。穆容漢去了碼頭一側的水產經紀公會交易管理辦公室,那裡有兩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坐著,他們是現場辦公人員,負責當天水產交易定價並解決交易時發生的糾紛。糾紛是一年到頭也發生不了幾起的,價格早在交易前就已定好,所以那二位很是悠閒,面前沏了花茶,手裡捧著白銅水煙筒,“呼嚕呼嚕”正抽得歡。見穆容漢亮出了市軍管會的證件,二位立馬起身。穆容漢直截了當說明來意。兩人不知“九頭鼠”其名,但聽說“姓黃、高個子、四十來歲、鼻樑右側有一黑痣”的特徵後,馬上反應過來,說有這個經紀人,名叫黃繼仕,不過鎮江解放後已經辭職回家賦閒了。

  那麼,他家住哪裡呢?那二位隨即從旁邊的木櫥裡拿出公會的經紀人名冊,一翻就著——大西路鮮荷巷73號。

  穆容漢抄下地址拔腿便走,他要趁熱打鐵直接找到黃繼仕,將其請至派出所當面瞭解。可是,穆容漢沒有料到,他的行動竟然慢了若干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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